尽管上一天的风波已经圆满解决,但我仍然放心不下,沉闷的忧虑折腾着我。第二天我得在学校里关一整天,下午自修课一结束,我就出发上萨勃劳尼埃。当我赶到通向房舍的杉树林间小道时,夜幕已经降临,所有的窗板已经关闭。我思忖:人家结婚才第二天,我就那么晚到人家家里去,实在有点不识时务。我在花园的林边和附近的地里溜达了好久,总希望看到从关着的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连隔壁的佃户住宅里也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只得回家,脑子里想入非非,尽是些最坏的设想。

再下一天,星期六,同样的踯躅不定。下午,我匆忙拿了我的风衣、棍子和一块面包以备路上吃,及至我赶到萨勃劳尼埃,夜幕又已降临,看到的情景和前一天一样:所有的窗板都闭上了……二层楼虽有一丝亮光,但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丝毫动静……然而这次我看到佃户院子里农舍的门开着,大厨房里燃着火,我又听到晚餐时刻惯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这一点虽然没有告诉我什么消息,但我放心了。我对这些人既不能说什么,也不好问什么,只得又踅回去张望,心里总想能看到门扇打开,奥古斯丁高大的身影最终会出现,但结果还是白等一场。

只是到了星期日下午,我才决心去按萨勃劳尼埃的门铃。当我爬上光秃秃的山坡时,听到远处正在打冬日礼拜天的晚祷钟。一种凄凉的预感侵袭了我,我感到孤独忧伤,所以,当打铃后我看到只是德加莱先生一个人来开门时,我只有一半惊愕。他对我轻声说:伊沃娜·德加莱发高烧,卧床了;莫纳大概星期五清早就出远门,不知道他要到何时方能回转……

老头儿非常悲痛,十分沮丧,没有请我进去,我不久也向他告辞。门关上了,我闷闷不乐,心乱如麻,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一枝枯萎了的紫藤在一抹斜阳下,被风吹得凄凉地来回摆动。

这么说,莫纳从生活在巴黎的时候起就萌生的内疚现在终于占了上风,以致使我的大个儿挚友最终抛弃了他踏破铁鞋方才觅来的幸福生活……

每逢星期四和星期日,我去探问伊沃娜·德加莱的病情,直到一天晚上,她终于进入了恢复期,让人请我进去。我在大窗户朝田野和树林方向开的厅堂里看到她坐在火炉边。并不像我预料中那样脸色苍白,相反正在发烧,眼睛下面好几处呈深红色,情绪颇为激动。尽管她看上去很虚弱,但她已经穿好衣服,像要出门的样子。她讲话不多,但讲起话来特别热烈,仿佛要向自己证明幸福并不曾消失……我已记不清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后来吞吞吐吐地问莫纳何时才能回转。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急切地回答说。

她的目光中露出恳求的神色,我就不便多问了。

我经常前去看她,经常在厅堂里的火炉边和她聊天。厅堂比较低矮,所以夜晚比所有别的地方要来得早。她从来不谈自己,也不谈她隐藏在内心的痛楚,但她要我讲述我们在圣·阿加特学生生活的细节,百听不厌。

她端庄地、和颜悦色地听着我们大孩子时的不幸遭遇,给予慈母般的关怀。她对我们最放肆、最危险的淘气事也从不表示惊异。她从德加莱先生那里继承了这种温柔的、关怀别人的品德,连她哥哥可悲的冒险行为也没能使之受到影响。我认为她过去唯一感到遗憾的事是她还没有成为她哥哥的贴心人:在他极度苦恼之际,他对她和对待别人一样都不敢吐露真情,只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毫无办法了。我一想到这里,感到这个年轻女子身上的担子是很繁重的:要帮助像她哥哥那样疯疯癫癫、不切实际的人是十分棘手的事,要和我的挚友大个儿莫纳那样充满冒险精神的人同舟共济是桩艰巨的任务。

她哥哥生活在幼稚的梦幻之中一直到二十岁,但她一直相信着她哥哥的梦幻生活,注意替他把这种生活方式保存下来,哪怕是点点滴滴也好。对此她有一天提供了最感人肺腑、简直要说是最神秘莫测的证明。

四月的一个晚上,天气恶劣如同秋末。一个月来我们生活在温暖的早春之中;伊沃娜在德加莱先生的陪伴下恢复了她所喜爱的长时间散步。但这一天,老人身体很累而我凑巧有空,尽管天气不妙,她还是要我陪她散步。当我们走出萨勃劳尼埃半古里,沿着小池漫步时,忽然雷声隆隆,雨水和冰雹向我们一齐袭来。我们走进一个敞棚下躲避下个没完没了的滂沱大雨,两人挨近站着,在变黑的景色前出神。人被大风冻僵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她穿着素色的连衫裙,脸色苍白,痛苦万状。

“该回去了,”她说,“我们出来了好长时间了。会发生了什么事呢?”

可是,使我惊奇的是,当我们能够离开避雨的场所时,年轻的女人并没有朝萨勃劳尼埃的方向回转,而是继续往前走,还让我跟着她。走了很久以后,我们到了一幢我所不知道的房屋前。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估计是通向普雷弗朗吉的塌陷了的道路旁。这是一幢有产阶级的小屋,青石屋顶,除了它远离村落、没有比邻之外,和当地其他类似的房屋并无差异。

瞧着伊沃娜熟门熟路的样子,人们会以为这幢房屋是属于我们的,只是我们出了远门,好久不住人了。她弯着身子,打开小栅栏门,急忙带着忧虑的情绪巡视这个孤零零的地方。长满杂草的院子,孩子们可能曾经在这里度过冬末的漫长的晚上,现在被暴风雨弄成遍地水沟,还有一只铁环泡在水洼里。花园里孩子们下过花朵和小豆的种子,大雨过后只剩下一条白色的沙砾。终于我们看到一窝雏鸡,被大雨淋透,缩成一团挤在一扇湿门的门槛上。它们几乎全都死在母鸡发硬的翅膀下和零乱的羽毛下了。

看到这种凄惨的情景,年轻的女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声。她俯下身去,也不管水和烂泥,在死雏里挑活鸡,把它们兜在她大衣的一幅下摆里。然后我们走进房屋—她有门上的钥匙。大风呼呼地灌进狭长的走廊,走廊旁边开着四扇门。伊沃娜打开我们右边第一扇,让我走进一间阴暗的小屋;我迟疑了好久才看清里边有农村式的小床,上面铺着红绸面的鸭绒盖脚被。她走到套间的其他地方找了一会儿,带回来一只垫有绒毛的篮子,里边装着这窝病鸡,然后珍惜地把篮子塞到鸭绒盖脚被下面。这时,一天来第一次出现的,也是最后的一抹软弱无力的夕阳余晖照得我们的脸色更加苍白,使得夜幕更为阴暗。我们伫立在这所奇怪的房屋里,冻得发僵,焦灼不安。

她一刻不停地跑去看她发热的鸡窝,拿掉一只死雏以免影响别的小鸡也死去。而每次我们总感到有件东西,仿佛刮进顶楼上面碎玻璃窗的大风,仿佛陌生孩子们的神秘的悲伤,在无声地泣诉。

我的女伴对我说:“当弗朗兹幼年时,这儿是他的住所。他希望一个人有一幢房屋,离开人家远远的,他高兴的时候可以到那里去居住、游戏和娱乐。我父亲感到他这种怪念头挺滑稽、别出心裁,就没有拒绝他。当弗朗兹有兴趣时,即星期四、星期天或者别的时间,就像大人似的住到他自己的房屋去。周围农场的孩子们也跑来和他一起玩,帮他整理家务、耕耘花园。这真是极妙的游戏!到了晚上,他一人睡觉毫不害怕。我们对他十分钦佩,根本没有想到要替他担忧。

“这幢房屋无人居住,到现在已经很久了。”她叹口气继续说,“德加莱先生悲伤万分,但迫于年龄,没能采取什么措施去寻访或找回我的哥哥。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经常到这里来。周围的小农民像过去一样到院子里来玩。我喜欢想象这些孩子都是弗朗兹的老朋友,他本人也仍旧是个孩子,不久后他将和他自己选择的新娘一起回来。

“这些孩子都认识我。我和他们一起玩。这窝小鸡就是我们的……”

她失去了这么疯疯癫癫、这么可爱、这么令人钦佩的哥哥而感到无限惆怅,这些她从来只字不提的极度悲痛的心情,一直要等到这场大雨,等到她这次孩子般的内心冲动,她才向我倾诉。我一点不打岔地听她讲,心里难过得想放声痛哭一场。

我们关好房门和栅栏门,把雏鸡放回房屋背后的木板房内,她又忧郁地扶着我的胳膊,由我护送回家……

几星期、几个月过去了。韶华流逝,幸福消失!我的挚友远遁在外,对这个在我们整个少年时代象征着仙女、公主和神秘的爱情的女人,这个时候该由我来扶起手臂,好言抚慰。现在我对这段时间,对在圣·伯努瓦山坡地上的小学上完课后每天晚上和她的交谈,对我们的散步有什么好讲的呢?我们唯一该谈的事,恰恰正是我们决定唯一避而不谈的事。我现在所能半模糊不清记起来的只有一张美丽而削瘦的脸庞,一双漂亮的眼睛,当它们看着我时,眼皮慢慢地下垂,仿佛它们除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了。

整个春天和整个夏天,好像这种情况以后永远不再有了,我始终是她忠诚的同伴,陪着她。我们一起等待,但大家心照不宣。好几次下午,我们回到“弗朗兹之屋”去。她打开门窗透透气,这样年轻夫妇回来时里边的东西不致霉烂。她还照看在家禽圈里半野了的家禽。星期四和星期天,我们鼓励附近农民的孩子来做游戏。他们在这处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的叫声和笑声,使得这座无人居住的小屋显得更加荒凉和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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