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放暑假,我离别了萨勃劳尼埃和年轻的伊沃娜,回到圣·阿加特度我的假期。我又看到了干燥的大院子、风雨操场、空无人影的教室……一切都让人想起大个儿莫纳。一切都充满着我们业已结束了的少年时代的回忆。在这些长长的、昏黄的日子里,我像从前莫纳来前那样,成天关在档案室里,关在无人的教室里。我读着,写着,回忆着……父亲到远处钓鱼去了;米莉和从前一样在厅堂里缝纫或弹琴……教室里一片沉寂;绿纸做的花冠被撕碎,获奖书的包装纸狼藉满地,擦拭干净的黑板,所有的一切都说明学年已经结束,奖金已经颁发,大家在等待秋天、等待十月份开学再来做出新的努力;这也使我想到我们的青年时代已经过去,幸福已经错过;我也等待着回到萨勃劳尼埃去,等待着莫纳回来,但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当米莉要询问我有关新娘的情况时,我还是有条好消息向她宣布。一般来说我很害怕她的提问,她天真无邪但又很狡黠,往往触及你灵魂深处的秘密点,使你猝然感到处境很狼狈。这次我不管她说什么,就用一句话把她打断,说我朋友莫纳的年轻的妻子十月份要做妈妈了。

不过我自己回想那天伊沃娜·德加莱让我明白这桩重大消息时的情景,当时有一度沉寂;从我这边说,因为我是个年轻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摆脱窘境,我马上不假思索地说—等到我想到这样说会引起她何等的愁肠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您大概很高兴吧?”

但是她没有私下盘算,没有遗憾,没有懊悔,也没有怨恨,而是带着幸福的微笑,回答说:

“是啊!很高兴。”

假期最后的一周,一般来说是最美丽、最罗曼蒂克的:大雨倾盆,人们开始生火取暖,我以往都到老南赛的黝黑潮湿的杉树林里去打猎。可这一次我整理行装,准备直接回到圣·伯努瓦去;因为菲尔曼、朱莉伯母、老南赛的堂姊妹们会向我提出许多问题,我不愿意回答。我这次放弃一周令人陶醉的乡下狩猎生活,开学前四天就回到学校的校舍去。

夜晚之前我回到了已经铺满黄叶的庭院里。马车打发走后,我在回声缠绕和“有霉味”的餐厅里忧郁地打开妈妈给我准备的食物包……我急不可待,忧心忡忡,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穿上披风焦躁不安地出去散步,径直走到萨勃劳尼埃的边缘。

我不愿意刚到的第一天晚上就闯入人家的房屋,然而我毕竟比二月份时勇敢些了,在庄园外边转了一圈。整座庄园只有年轻的女主人那扇窗户亮着灯,我转圈以后,走进屋后花园的围墙,靠着篱笆,坐在一条长凳上。阴影越来越长。我为能待在那儿而高兴,世界上最使我感动又最使我担忧的事情就在附近。

黑夜来临,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我低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看着鞋子慢慢浸湿,闪耀水光。阴影渐渐侵吞了我,周围的凉爽沁人心脾而又不扰乱我的梦幻。我柔情绵绵,心情悲哀,联想到也是这么九月份的一个晚上圣·阿加特泥泞的道路上,广场上全是雾气,屠夫的孩子吹着口哨走向消防队,咖啡店里灯火辉煌,满满一车撑着雨伞的快乐的人在假期结束之前来到弗洛劳坦伯伯家……我忧郁地自言自语:“我的挚友莫纳,还有他年轻的妻子都不能去,所有这些幸福又有什么价值呢?……”

就在这时,我抬起头来,看见她就在我面前,她的鞋子走在沙地上声音很轻,我把它和篱笆的滴水声混淆了。她头上和肩上包着一块羊毛大头巾,细雨洒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估计她从自己房间朝花园开的窗户里看见了我,就朝我这儿来了。从前我妈妈为我操心,到处找我为了对我说“该回去了”,可她自己对晚上雨下散步也发生了兴趣,只是温存地说“你要着凉了”,就陪伴着我并和我长久地交谈……伊沃娜·德加莱把一只发烫的手伸给我,也不想让我到萨勃劳尼埃去,而在长了藓苔和铜绿的长凳比较干的一端坐下;我站着,膝盖靠在这张长凳上,向她弯下身去听她说话。

她首先责备我缩短了假期。

我回答说:“我该早点回来陪你呀。”

“那倒是,”她叹了口气,用几乎完全压低了的声音说,“我仍旧是一个人,奥古斯丁还没有回来……”

我把这个叹气声当作了懊丧,当作了强忍下去的责怪,就开始慢慢地说:

“可惜他这么高贵的头脑里却有着那么多疯疯癫癫的思想。也许他爱好冒险,甚于一切……”

但年轻的女人打断了我。这样,在这个地方,这天晚上,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谈起了莫纳。

“您别那么说,”她温和地说,“弗朗索瓦·索雷尔,我的朋友。只有我们,只有我是有错的。您想想我们做过的事……”

“我们跟他说:‘幸福就在这里,你整个青年时代追求的东西就在这里,你梦寐以求的年轻姑娘就在这里!’

“被我们这样推着肩胛走的人怎么能不犹豫彷徨,然后是惊惶失措,然后是恐惧万状呢?怎么能让他不受引诱而远走高飞呢?”

“伊沃娜,”我低声说,“您明明知道您就是他追求的幸福,那个年轻的姑娘。”

“啊!”她叹息说,“我怎么能有一刻这种骄傲的想法呢?这种想法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我嘴上跟您说过,‘可能我对他任何忙也帮不上’,可我心里却想:‘既然他这样地寻找我,既然我也爱他,我应该能使他幸福。’但是当我看到他在我身旁心情仍旧平静不下来,看到他忧心忡忡,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内疚,我明白了我只不过和别人一样是个可怜的女人……

“新婚之夜刚结束,天蒙蒙亮时,他对我一再重复:‘我配不上您。’

“我就想法安慰他,让他安心,但没法使他的忧虑平息下去。于是我跟他说:‘要是您必须出门,要是尽管我现在走向您,但仍旧不能使您幸福,要是您必须离开我一段时期以便以后心情平静地再回到我身旁,那么我求您走吧……’”

黑暗之中我看到她举眸望着我,好像她向我做了一次忏悔,正焦虑地等着我同意她或者批评她。但是我能说什么呢?诚然,我在内心深处又看到从前的大个儿莫纳:愣头愣脑,性格孤僻,他宁可受罚也不愿请求原谅或者提出个请求—其实他这样做人家一定会答应的。大概非要伊沃娜·德加莱向他发脾气,两只手捧住他的脑袋,对他说“您所做的事有什么关系?我爱你。所有的男人不都是有罪的人吗?”才行。估计她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她出自慷慨之心,出于牺牲的精神让他又这样走到冒险的路上去……但是她是一片好心,一片真情,我怎么能否定她呢?……

沉默了长久的一阵子,听着冰冷的雨水在篱笆上、树枝上往下滴,我们的心都碎了。

“所以他天亮就动身了。”她接着说,“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隔阂了。于是他像个要出远门的丈夫离别年轻的妻子时的情景一样,简单地吻了我一下……”

她站起来。我把她发烫的手捏在手里,然后扶着她的胳膊,在黑咕隆咚之中走上小径。

“可是,他从来没有给您写信?”我问。

“从来没有。”她回答道。

于是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他现在正在法国或者德国的大路上,正在外边过着走南闯北的生活。我们开始谈起他,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那么做过。我们一边慢慢地走回房屋,一边回忆他:一些已经忘却了的细节、从前淡薄的印象又涌回我们的脑海。我们每走一步都要停留好久,以便充分地交换我们回忆起来的往事……好久—直到花园的栏杆处—在黑暗之中,我听到年轻的女人高贵的声音;我以往的激情又爆发了,于是我带着深厚的友谊,跟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抛下我们远走他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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