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半,卢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竖着耳朵倾听着楼梯上的声音。他无事可干,便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他年近四旬,但一点也不显老,油亮的棕发还没有变灰,金黄的胡子既浓又密。他中等身材,长相精神、小平头、低前额、肥脖颈、圆脸蛋、大眼睛。卢博十分欣赏自己的长相,神态得意。他的两道浓眉连在一起,横在额头下方,一看就是位爱嫉妒的男性。由于妻子比他小十五岁,老夫少妻,所以他经常照镜子。

听见脚步声,卢博忙到门窗,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女报贩回来了。他只好回头欣赏碗橱上的那盒贝壳。那是塞芙丽娜送给奶妈维克图瓦大婶的礼品。一看见这个小玩艺儿,他就想起了结婚时的情形。他结婚已经快三年了。他生在法国南部的普拉桑,父亲是马车夫。他本人原是宪兵队的上士,后来多年在芒特火车站当邮差,后来晋升为巴朗唐火车站邮差主任,他是在那里遇见塞芙丽娜的。塞芙丽娜是陪董事长格朗莫兰的千金贝尔特小姐从杜安维尔去那里坐火车。她后来就成了他的爱妻。塞芙丽娜·奥布里的父亲是格朗莫兰家的园丁,早已去世,所以格朗莫兰就成了塞芙丽娜的教父和监护人。他很爱塞芙丽娜,让她同自己的女儿一起到鲁昂一所寄读学校读书。塞芙丽娜也自视出身高贵,在很长一段时间,卢博只敢在远处望着她,就像文雅的工人在欣赏珍贵的首饰。卢博一生只有这么一段罗曼史。为了把塞芙丽娜弄到手,他一分钱的嫁妆也没敢要。他大胆追求她,谁知梦想竟变成了现实。他不仅得到塞芙丽娜一万法郎的嫁妆,还得到了格朗莫兰董事长的保护。董事长现在已经退休,但仍是西方铁路公司董事会成员。婚后第二天,卢博就升为勒阿弗尔火车站副站长。卢博一求婚就得到应允,并很快晋升为副站长,这可能是因为他人缘好,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直等优点。他虽不十分聪明,但为人十分豪爽。但卢博明白,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妻子给他的,所以他十分钟爱妻子。

卢博打开沙丁鱼罐头之后,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俩约好三点钟吃饭。她到哪儿去了呢?买一双高筒皮鞋和六件衣衫怎么会用一天的时间呢?他又走到镜子前,发现自己双眉紧锁,额头上有道深沟。在勒阿弗尔,他从来没有对妻子产生过疑心。但在巴黎,他担心妻子出危险,担心她误中圈套或一时失足。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那双常握机车制动器的大手攥得紧紧的。他又变成了莽汉,变成不能控制自己的粗人。他无名火起,异常愤怒,真想把妻子撕成碎片。

塞芙丽娜推门进来。她长相娇嫩,神色愉快。

“喂,我回来了!你以为我失踪了,对吧?”

她芳龄廿五岁,细高条儿。由于骨架小,所以略显肥胖,但身腰灵便。乍一看她并不漂亮,长脸、大嘴,一口白牙,但愈看愈耐看,愈感到她妩媚无比,一双大而亮的蓝眼睛,秀发漆黑,十分迷人。

丈夫没有吱声,只是盯着她。她熟悉这种目光,这是一种恍惚又犹豫不定的目光。

塞芙丽娜又说:“喂,我是跑着回来的,你知道吗?我根本找不到马车,又舍不得坐出租汽车,就步行回来。你看我这一身汗!”

卢博厉声说:“得了吧!我才不信你会从便宜商场一路走回来!”

她立即像孩童一般,上前亲热地搂住丈夫的脖子,用漂亮的小手捂住他的嘴。

“你坏,你真坏!别往下说了,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嘛!”

她显得是那么诚恳,丈夫相信了,认为她仍是那么单纯和直率,便狂热地一把把她抱住。他每次产生疑心都是这样消散的。妻子似乎有些忘情,任凭他爱抚。他连连吻她,但她不肯还吻,这一点叫他担忧。她总是很被动,像少女那样天真多情,但毫无情人的味道。

“怎么,你又到便宜商场抢购去了?”

“对,这事回头再告诉你。现在还是先吃饭,我的肚子都饿瘪了!喔,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说:‘我的可爱的礼物!’”

她望着丈夫的脸发笑,右手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但不肯亮出来。

“快说:‘我的可爱的礼物!’”

卢博不由地也笑了,并且打定了主意。

“我的可爱的礼物!”

原来她为丈夫买来一把小刀。半月前,卢博丢了一把小刀,心里十分难过。这是一把崭新的刀子,象牙刀柄,刀刃闪亮。卢博不由地高兴地叫起来,他马上就可以用上刀子了。妻子见丈夫高兴,心里也很愉快。她又开玩笑似地向丈夫讨了一枚硬币,以表示他俩的情谊没有一刀两断。

塞芙丽娜连声说:“快吃饭,快吃饭!”她又对丈夫说:“别关窗子,我太热!”

她走过去和丈夫一起站在窗口,靠在他肩上望着楼下广阔的火车站。烟尘已经消散,褐色的太阳挂在罗马大街房屋后面的薄雾里。窗下,一辆机车开过来牵引一列车厢。这是四点二十分开往芒特去的列车。机车把车厢拉到廊棚下月台旁才走开。环行路口车棚下传来缓冲器的碰撞声,这说明那里正在编挂车厢。铁轨上停着一列慢车,显得很孤单。笨重的机车懒洋洋地喘着粗气,蒸气不时从阀门喷出。由于旅途劳累,司机和司炉都是一脸脏污。他们在等候绿灯,以便把车开进巴蒂涅勒停车场。红色信号灯一灭,机车便开走了。

卢博离开窗子,说:“多韦涅家的女孩多快活!你听见她们弹钢琴了吗?刚才看到亨利了,他要我向你问好。”

塞芙丽娜叫道:“吃饭,吃饭!”

说着她叉起沙丁鱼,大口吃起来。喔,在芒特吃的小面包早就消化掉了。她很高兴到巴黎来,幸福得浑身抖动,因为她可以上街观景,可以到便宜市场采购。她每年春季都要到便宜商场采购一次,把一冬的积蓄花销掉。她的全部东西都从便宜商场买的。她说这样可以把路费省出来。她边说边吃,在说到一共花销了三百多个法郎时,她感到不好意思,小脸有些发红。

卢博听后不由地一惊:“见鬼!幸好你是副站长的老婆!可是,你不是说只买一双皮鞋和六件衬衣吗?”

“喔,朋友,机会难得呀!我还买了一块漂亮的条格绸布,一顶典雅的帽子,这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又买了几件绣着花边的衬裙。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要在勒阿弗尔,得付双份的钱!耐心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把东西给我寄来的!”

塞芙丽娜既高兴又羞涩,显得更加妩媚,卢博止不住也笑起来。况且他们并未料到会在这里用餐。在这里比在饭馆强多了。塞芙丽娜平时只喝白开水,这天也不知不觉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沙丁鱼罐头已经吃完,他们开始用漂亮的小刀切馅饼。小刀很锋利,这是塞芙丽娜的胜利。

妻子问:“你的事儿怎么样了?你问了我半晌,但对副省长那边的事儿,你一点也没有谈,结果如何呢?”

卢博详细介绍了营业部主任接见他的经过。喔,一场不折不扣的训斥!他自我辩解,讲明了事实真相。他指出副省长十分蛮横,一定要把他的猎狗带进头等车厢,而旁边就是供猎人和猎狗乘坐的二等车厢。结果双方发生口角,对骂了几句。营业部主任承认卢博执行规定的作法是对的,但批评他不该对省长说:“我不相信你能永远是主人!”卢博承认自己讲过这话。结果人家就疑心他是共和党人。由于刚开幕的一八六九年议会大辩论和下届议会普选,政府对此十分忧虑。要不是格朗莫兰董事长据理力争,卢博早就被调走了。在董事长的劝告下,卢博才在董事长为他起草的道歉信上签上了名字。

塞芙丽娜打断他,大声说:“是不是在你去挨训之前,我给他写了封信,并领你一起去拜访他,我这样做对了吧!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们摆脱困境的!”

卢博说:“对,他很喜欢你。他在公司里又权高势大!唉,当个好职员又有什么用!公司经常表扬我,我虽建树不多,但行为正直、服从领导,又很勇敢。一句话,我是个大好人!然而,亲爱的,要是没有你这个妻子和格朗莫兰替我辩护,当然他替我辩护是看在你的份上,那我就完蛋了。他们一定会惩罚我,把我调到小站上去工作。”

妻子凝视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喔,当然了,他是位有权势的人物!”

一阵沉默。塞芙丽娜瞪着大眼睛,望着远方,连饭也忘了吃。她大概想起了在杜安维尔城堡度过的童年。城堡离鲁昂四法里(注:一法里等于四公里)。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父亲奥布里是花匠,把她带到十三岁,也去世了。当时董事长妻子已经过世,他便将小塞芙丽娜收留,将她同女儿贝尔特一起交给妹妹博纳翁太太抚养。博纳翁太太原是厂长夫人,但那时已成孀妇。她后来就成了杜安维尔城堡的主人。贝尔特比塞芙丽娜小两岁,在塞芙丽娜出嫁后半年,嫁给了鲁昂法院推事德拉什纳耶先生,一位又瘦又小的黄脸男子。去年,董事长在鲁昂法院任首席法官时,德拉什纳耶就退休了,他一生顺利,功名显赫。

董事长生于一八〇四年,自一八三〇年起,他先后在迪涅、枫丹白露和巴黎担任代理检察长;后来到特罗瓦担任检察长,在雷恩任总律师,最后是鲁昂法院的首席法官。他家境富足,有万贯家产,从一八五五年起就是董事会成员,退休那天,他被授予国家荣誉勋章。塞芙丽娜从遥远的回忆里,想起了董事长的长相:五短身材,体魄健壮,一头金发过早地苍白了;他留着小平头,短短的络缌胡须,大鼻头,蓝眼睛,方脸膛显得很严厉。他是位不易接近的人,周围的人都怕他。

卢博高声连问两句:“喂,你在想什么?”

塞芙丽娜不由地一哆嗦,像是害怕,又像是吃惊似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想。”

“你怎么不吃,难道你不饿了?”

“不,你看我这不是还在吃吗?”

她喝干白葡萄酒,又吃完盘里的馅饼。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一磅面包已经全部报销,吃干酪时就没有面包了。他俩说着笑着,翻遍了各个角落,最后才在碗橱一角找到了一块干面包。窗子虽然开着,屋里照旧很热,年轻的妻子靠在火炉旁更热,加上刚吃罢午饭,她的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从维克图瓦大婶,卢博又想到了格朗莫兰,他也是大婶的恩人。大婶是个丧子后又遭人诱奸过的女性。塞芙丽娜生母过世后,就由大婶哺养。后来大婶嫁给公司的一位司炉工。由于丈夫贪嘴,她的生活十分艰辛,在巴黎靠做针线糊口。后来她遇见自己哺养大的塞芙丽娜,并同她恢复了来往,这样她也就成了董事长的保护对象之一。董事长为她找了个工作——看守车站豪华的女厕。这是个美差。公司每月只给她一百法郎,但她的总收入(包括工资)可达一千四百法郎,外加这间有取暖设施的住房。总之,她现在的生活是宽裕的。卢博计算了一下,要是大婶的丈夫佩克不将司炉工资和奖金(共计二千八百法郎)挥霍掉,他们每月收入可达四千法郎,比他这个副站长在勒阿弗尔的收入多一倍。

最后卢博说:“当然,愿意照看厕所的女性不多。不过,工作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肚子塞饱之后,再吃就显得有点儿无精打采了。他们把面包切成小片,说话的速度也慢多了,目的是在延长吃饭时间。

卢博高声说:“我忘记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陪董事长到杜安维尔小住两、三天?”

酒饱饭足,卢博很兴奋,不由地想起了上午拜访董事长的情形。董事长住在火车站附近的罗歇大街。卢博被领到那庄严而宽敞的办公室里。董事长说次日将去杜安维尔。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卢博夫妇和他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到他妹妹家去,他妹妹早就想见见塞芙丽娜。但塞芙丽娜说出了一大堆理由,说自己不能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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