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三章里,我论述了某些现有的唯理智倾向对我们的政治行为理想、我们的代议制度以及我们用来在职业官员当中保证智力主动性和效率的方法——亦即对国家内部组织可能发生的影响。

在本章里,我要来论述同一些倾向对国际关系和不同种族之间关系的影响。但是,离开单独一个国家而处理几个国家的相互关系,马上就会碰到一个根本性问题:国家是什么?大英帝国或欧洲同盟是一个国家还是许多国家?两个地区中的每一个社会如今都对另一个社会发生政治影响,电报和轮船已把原来对那种影响进一步扩展的限制消除殆尽。是在感情上或体制上进行联合呢,还是有任何经久的原因限制有效政治团结的地理范围或种族范围,从而限制国家的领域和组成呢?

亚里士多德在古代世界的条件下写作时,断言只有十个人的社会不是国家,人口达十万的社会同样不是国家。他的论点是以人的感官和人的记忆力可测量的事实为根据的。一个国家的领域必须站在高处可“一览无余”,全体正式公民参加的会议必须能听见一个声音——一个真正的人的声音,而不是传说中声若洪钟的传令使者的声音。执政官们必须能够记住所有他们的同胞的脸和个性。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忽视这一事实:他所知道的地球的表面几乎全都被比他的规则所允许的大得多的国家占据了。但是他否认大的野蛮君主国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

我们自己往往容易忘记亚里士多德所依据的事实是既真实又重要的。希腊和中世纪的城邦的历史表明,当每个公民的整个环境处于他的感官和记忆的第一手范围之内时,对于人类的某些最高级活动和感情是一个何等有效的促进。今天,只有在文明主流之外的村庄里,人们才认得邻人的脸,每天看见他们在其中工作和休息的田野和农舍。然而,即使今天,当一个村庄被四下延伸的市郊吞并,或被大量涌入的新的工业人口淹没时,一些老年居民感到他们正在同生活中一些深奥的东西失去联系。

一年前,我和一个爱行路、爱思索的约克郡老教师站在艾尔达尔河的高高的沼泽地边上。我们对面是夏洛特·布朗蒂当年在那里做过家庭女教师的邸宅,下面是铁路,把一些从事工业的农村连接起来,这些农村已开始相互向对方延伸,很快就将通过河谷,化为连绵不断的高烟囱和石板屋顶。老教师告诉我,就他记忆所及,往昔对乡土的眷恋是怎样从这一地区消失的。我问他,是否可能有一种新的感情,如今人们既然生活在广大的知识和推理的天地里,而不是生活在狭小的视听的天地里,是否会出现一种书籍和地图激发的爱国心,成为比乡村街道激发的爱国心更好的生活指导?

对此他断然否定;他说,旧的感情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替代它,将来也不会有,有的只是一种赤裸裸的、蠢蠢欲动的个人主义,永远追求个人的满足又永远得不到满足。接着,几乎是用莫里

斯 [36] 和罗斯金 [37] 的语言,他开始要求说,我们如果能永远忘掉蒸汽和电力而重新获得生活的真正财富,回到中世纪村庄的农业和中世纪城镇的手工业,那么,我们付出的代价将是微乎其微的。

他知道,我也知道,他的要求是绝对实现不了的。即便在老的条件下,希腊、意大利和佛兰德城邦也灭亡了,因为它们太小,无法抵抗一些较大尽管组织较差的社会而保住自己;而工业进步是一个甚至比马其顿或西班牙军队更锐不可当的入侵者。对于人数不断增多的一部分现代英国居民来说,现在已没有他们在旧的意义上的“立身”之地。几乎所有管理英国工业的人,还有人数迅速增加的体力劳动者,每天乘电车或火车在居住地和工作地之间往返,沿途所见景物要比他们的眼睛所能容纳或头脑所能记住的多一百倍。用威尔斯先生的话说,他们“失去了地方性”。

但是,既然我们不再能把我们的感官极限当作估计文明国家可能有的幅域的基础,似乎压根就没有什么东西可用来作这种估计了。我们怎样来确定用蒸汽或电力进行有效沟通的限度,或者代表制和联邦制这类政治手段能扩及的范围呢?亚里士多德在说明国家的大小与其公民的权力的关系时,曾用一条船作比喻,他说这条船不可太大,大得非常人的体力所能操纵。“一条两浪 [38] 长的船根本不是船。”但是卢西塔尼亚号 [39] 船的长度已经接近一浪半,而一个世代后的造船技师可能达到的船的长度的上限是多少,甚至无人能猜测。如果我们认为一个国家可大于一个人的视界,那么,使全地球受一个像美国或大英帝国那样有效的政府管辖的技术上的困难已经克服了。如果这样一个政府是不可能的,其不可能必然不是由于我们的感官和体力的限制,而是由于我们的想象力和同情力的限制。

我在前文 [40] 已经指出,现代国家必须为其人民的思想和感情而存在,不是作为一个直接观察的证据,而是作为一个心灵的实体、一个象征、一个化身或一个抽象概念。因此,国家的可能的大小主要取决于限制我们创造并使用这些实体的事实。五十年前,在民族基础上重建欧洲的政治家们认为已经在限制各民族的物质和精神同一性的原因中找到了确切的事实。他们认为,一个国家要治理得好,必须是一个同种的“民族”,因为没有一个公民能想象他的国家或使他的国家成为他的政治爱戴的对象,除非他相信存在着一个一国的人民与之同化的民族类型;而他不能继续相信这种类型的存在,除非他的同胞在某些重要方面彼此相像并与他相像。俾斯麦对使其他德国人与普鲁士人同化的可能性从量的方面进行了研究,蓄意限制了他预期的德意志帝国的幅域。他始终反对吸收奥地利,在很长时期内也反对吸收巴伐利亚,理由是普鲁士人虽然强得足以同化撒克逊人和汉诺威人,同化奥地利人和巴伐利亚人却鲜能成功。例如,他在1866年曾说:“我们不能利用这些阿尔卑斯山以南的人,我们决不可贪多嚼不烂。”

马志尼 [41] 和俾斯麦一样,认为国家只能包含一个同种的民族,否则就治理不好。但是俾斯麦的强行使弱小民族归化强大民族的政策,在他看来是最恶劣的暴政;他把他自己的欧洲重建计划以当前民族统一与地理特征相吻合所启示的上帝意志为基础。他说:“上帝将人类在地球表面分为许多不同的集团或核。……邪恶的政府毁坏了上帝的意图。尽管如此,你仍然可以追踪这种意图,至少就欧洲而言,它是按照大河的走向、高山的方位以及其他地理条件明确地划定的。”

因此,马志尼和俾斯麦两人都不遗余力地反对法国革命的博爱主义,反对那种如坎宁所说“把国家缩小为一个个人,然后再让一个个人聚合成一群群暴徒”的哲学。马志尼攻击鼓吹一切人应不分国籍彼此相爱的“世界主义者”,理由是他们在要求做一件心理上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申辩说,如果人类意味着全部无数个生灵,那么,任何人都不能想象人类因而也不能爱人类。早在1836年,马志尼就由于这个原因谴责原来的烧炭党,当时马志尼说:“世界主义者,只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包围圈里,这个包围圈的边界扩展到他的视力所不及的地方;他唯一的武器是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往往是误解了的)和个人的能力——这种能力无论多么强,也不能扩大应用于整个构成目的的范围……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他不得不从专制和惰性之间进行选择。”他引用了布雷顿渔夫的话,渔夫在扬帆出海时向上帝祈求道:“上帝啊,帮助我吧!我的船太小了,而你的海洋太大了。”

因此,在马志尼看来,上帝指示的国家介于个人与多得不可想象的群体之间。一个人所以能了解和爱他的国家,是因为国家包含着和他自己一样的人,“讲同一种语言,具有同样的倾向,受同样的历史传统的教育,能够被当作一个单一的国家实体来思考”。国家是“人类与个人的中间术语”,人只有把人类想象为许多同种的民族国家拼合而成的整体,才能获得人类的概念。“国家是人类的公民,正如个人是国家的公民一样,”还有:“人类的公约不能由个人签署,而只能由具有一个名字、一面旗帜以及一个独特存在意识的自由和平等的民族来签署。”

国家主义,如俾斯麦或马志尼所解释的,在十九世纪欧洲政治觉悟的发展中起过巨大的、无限宝贵的作用。但是,要把国家主义作为解决二十世纪的问题的方法,却越来越不可能了。我们无法附和马志尼,说什么“当代无可争辩的倾向”是把欧洲改造为若干“人口和幅域尽可能相等的”、同种的民族国家。确实,马志尼无意识地然而大大地夸大了甚至他那个时候的问题的简单性。那时东南欧大部分国家甚至未被“大河的走向和高山的方位”分为许多同种的单元,而是从村庄到村庄混合起来;以后发生的各种事件使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个事实。例如,我们不再能够像斯温伯恩先生以及马志尼和科苏特 [42] 的其他英国信徒们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所相信的那样相信居住在匈牙利的只是些纯种的、爱国的马札尔人。我们可以看出,马志尼在1850年说“希腊能够……通过扩张到君士坦丁堡成为俄国侵犯欧洲的一大障碍”这番话时,已经把他的原则曲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今天的马其顿地区,成群结队的保加利亚和希腊爱国者(都受马志尼主义传统的熏陶)正在力图消灭敌对的居民,以便确定他们自己代表巴尔干山脉的位置所显示的上帝意志的权利。马志尼本人如果在世的话,或许会承认,如果俾斯麦的人为同化政策必须否定,那么,欧洲就必须继续有几个含有属于不同民族的人民的国家。

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创造的人为一致概念比马志尼的概念更密切地符合十九世纪的形势。但是其可行性取决于居统治地位的民族成员总是强烈地希望把他们自己的模式强加于其他民族这一假设。既然社会民主党人(他们并非是普鲁士人口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显然由于他们的波兰或巴伐利亚或丹麦同胞坚持自己的民族特征而对他们更加钦佩,前不久标洛亲王关于德国的力量取决于一个彻底民族主义的普鲁士的存在和统治的俾斯麦式名言似乎只是政治上的遗风了。同样的感情变化也出现在联合王国,英国两党都已私下或公开地放弃了曾一度被各党当作英国政策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的使爱尔兰和威尔士英国化。

国家的幅员必须以同种民族(无论是天然还是人为)为基础的原则应用起来的一个更大的困难是,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所有的欧洲大国都迅速扩张非欧洲领土。无论是直至1872年去世的马志尼,还是直至1884年进行殖民冒险的俾斯麦,都没有考虑过将欧洲以外的领土和人民吞并进来。因此,他们两人都没有对现代“瓜分世界”引起的那些问题好好动过脑筋。马志尼的确曾经隐隐约约地期望民族国家从欧洲扩展到亚洲和非洲,遍布地球表面的同种的和独立的“民族”最终将“缔结人类公约”。但是他从未说明产生那种结果的政治力量是什么。意大利于1896年入侵阿比西尼亚可能代表马志尼将民族国家概念扩大到非洲的策略的一个必要阶段,也可能是和那种概念针锋相对。

俾斯麦目光较短浅,更讲究实际,他从未像马志尼那样指望签署一个甚至把欧洲各国也包罗在内的“人类公约”,而的确总是反对设想一个国家与其疆域以外的其他国家或人民之间有任何关系,无论是道德关系还是政治关系。他说:“对于一个大国来说,唯 一正确的行为原则是政治上的自我主义。”因此,当俾斯麦死后,德国的海、陆军与中国或东非手无寸铁的人民接触时,就像社会民主党人当即指出的,他们对形势的认识并不比五世纪时阿提拉 [43] 和他的匈奴人据以行动的认识来得高明。

现代的英帝国主义者在一段时期内曾试图把同种民族概念应用于大英帝国。从1883年西利的《英国的扩张》出版到1902年弗里尼欣和约签订为止,他们力求相信“血统”、“岛国种族”的存在,它由同种的、讲英语的人组成,其中不仅包括联合王国的全体居民,而且还包括殖民地和属地的全体白人;而帝国的其他居民则被当作“白人的负担”——行使白人美德的必要材料。当他们中的理想主义者被迫认识到这样一种白人的同一性尚不存在的时候,就确信只要阅读帝国的诗歌,召开帝国的会议,这样的结果就必然会和平到来。他们中的俾斯麦式现实主义者则认为用“铁血政策”就能在南非和其他地方产生这种结果。米尔纳勋爵恐怕是德国以外俾斯麦传统最忠实的信徒,在弗里尼欣和会上甚至反对与布尔人议和,除非是势必使南非殖民地最终英国化的无条件投降。他现在还在幻想一个其利己主义和俾斯麦的普鲁士一样彻底的大英帝国,在1907年以1887年的方式告诫我们要反对“青年的思想”,那些思想“既过于岛国性又过于世界性”。

但是,在当前绝大多数帝国主义者心目中,帝国自我主义已失去了它唯一可能的心理基础。它将不是以民族同一为基础,而是以民族差异意识为基础。在加拿大的法国人要完全保持法国式,在南非的荷兰人完全保持荷兰式,尽管两者将被一道不可逾越的道德鸿沟同大英帝国以外的世界分隔开来。这样表达的事实对帝国主义是没有帮助的。威尔弗里德·劳里埃爵士或博撒将军入英帝国籍是一件更微妙的事,把米尔纳勋爵的话改一下,它比帝国自我主义较少岛国性而更多世界性。例如,它并不意味着对法国或荷兰是否将被大海淹没这个问题完全漠不关心。

在这同时,帝国内部的非白人种族对于像十八世纪英国的“贫民”一样仅仅作为他人美德的材料而生存的前景没有表示热情的满足。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模糊的民族观念;如果那些观念最终没有使我们的帝国解体,这是因为它们不是被帝国自我主义感情扩大和制止,而是被那些对帝国或民族边界不予理会的更广泛的宗教道德观念扩大和制止。

不过,我们的“真正政治家”可能会反驳说,世界性感情在当前既是空想的又是危险的,不是因为它如马志尼所说,在心理上不可能,而是由于我们所处的军事地位。他们说,在下一个世代中,我们的帝国为了求生存,必须与德意志帝国或俄罗斯帝国打仗,或同时与两个帝国打仗,我们唯一取胜的机会是创造那种具有战斗价值的帝国感情。如果帝国的白人居民被鼓励把自己视为“优秀种族”,亦即既是同一的民族,又是天生的贵族,他们马上就会通过实战灌输进一种俾斯麦式的帝国“自我主义”特征。在帝国的非白人居民中(因为在下次帝国主义之间的战争中,各方在第一次惨败后都会打破只使用欧洲军队打欧洲人的惯例),我们必须发现和训练那些像廓尔喀人和苏丹人一样可望为我们打仗并仇恨我们的敌人但却不要求获得政治权利的种族。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像俾斯麦一样破除那种既关心我们同胞的利益又关心我们未来敌人的利益的博爱主义,把它当作帝国最致命的削弱剂。

当然,这种论调可能用一种反证法来驳斥。如果帝国自我主义政策获得成功,所有的帝国会一致奉行,无论我们愿意与否,每次帝国主义之间战争的胜利者都会接管失败者的领土。经过数百年战争和倒退,在鲜血白流、财富虚掷和忠诚扫地以后,现代文明可能会剩下两个帝国:英国和德国,或美国和中国。两个帝国拥有的武器都代表其居民创造的、超过维持生存需要的“剩余价值”。两个帝国都会含有白种人和黄种人以及棕种人和黑种人,在世界地图上一条动摇的线两边互相仇恨。但是斗争会继续下去,作为太平洋海军大决战的结果,只有一个帝国能存在。“帝国自我主义”得出自己的逻辑结论之后,将不再有意义,地球上减少了一半的居民将不得不从博爱主义观点考虑种族问题以及有组织地开发地球问题。

在斗争进一步深入之前,这个想法是不是完全没有实行的可能性以致没有必要加以考虑呢?一千五百年前,在东南欧,持三位一体 [44] 的本体同一 [45] 观点的人拿起武器反对持本体相类 [46] 观点的人。双方的将军们和其他“真正政治家”们可能像米尔纳勋爵一样担心他们的追随者会变得“过于世界性”,乃至把他们的同情心扩大到神学领域之外。一个持本体同一观点的人会说:“这是一个实际问题。除非我方受神学自我主义训练,学会仇恨对方,否则我们将在下次战斗中败北。”然而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欧洲的实际利益很少与“我们”胜或“他们”胜的问题有关,而是与下述问题密切相关:能不能发明一种不那么蠢的形而上学,或者发明一种使那些不同意神学观点的人往后的日子不至于难过的思考人类的方法,借以消除“我们”或“他们”之分。德国人和我们自己现在正向着恐怖的世界大战前进是否仅仅是因为在制造介于我们与难理解的宇宙之间的心灵实体时,认为“国家”和“帝国”就像本体同一论和本体相类论一样,是唯一可取的办法,而且因为制造了这些实体,我们的同情就被禁锢在它们里面呢?

我在研究政治推理的条件时已经强调说,我们把无数思想和感情分成性质相同的类别的倾向所产生的逻辑困难现在是不必要的,已为当代自然科学研究者所避免。正如现代艺术家以变化多端的曲线和面代替野蛮人的直线和简单的线条,而心理上并不产生混乱一样,科学的想象已学会处理自然的多样化的事实,不把它们看作许多独立的集团,每个集团由同样的个体组成,以单一的类型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能够学会用这种方式思考全人类的多样化的个体吗?就是说,能够做马志尼宣称不可能做的事吗?要是能够的话,我们能够爱我们能想起的十五亿个各个不同的人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提供了一个答案。事实上,自从那时以来,我们已经能够把人类想象为既非杂乱一团的许多不同的个人,也非许多同种民族拼凑成的一个整体,而是一个生物集团,其中每一个人都与其他人不同,不是任意地,而是按照一个可以理解的有机进化过程。由于存在于想象的东西也可以存在于感情,因此第二个问题也可指望用进化来回答,今后各国和各帝国的敌对的自我主义可以借助对于无限多样的人们的爱来消释,我们可以目睹他们冲破无尽痛苦和迷惘向与全人类更融洽的关系迈进。

但是,十九世纪的理智悲剧在于:有机进化的发现最初非但没有激起这样一种普遍的对人类的爱,反而好像表明这种爱是绝对不可能的。进步似乎永远是由于一种残酷的求生斗争,除非停止进步,斗争将永远进行下去。怜悯和爱会磨钝斗争的锋芒,从而不可避免会使物种退化。

在1859年以后的一个世代内,这场无可避免和永无止境的、一切种族都必须在其中扮演角色的自相残杀的概念笼罩着世界政治的研究,犹如对太阳逐渐冷却的恐惧笼罩着物理学的研究,对只受饥荒和战争制约的人口增长的恐惧笼罩着头一百年的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在达尔文著书立说之前,博爱主义者把非白种人视为“人和兄弟”,经过短时期的教育,能在除肤色以外的一切方面变得和他们自己一样。达尔文使人懂得,不能这样把困难掩盖过去。种族差异是不受教育影响的,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今后还可能朝着趋异而不是趋同方向发展。

自从达尔文著述以来,种族关系这一实际问题也正好以更严峻的形式出现了。在十九世纪上半叶,欧洲殖民者天天同非欧洲人种接触,尽管他们的冲动和知识都反对埃克塞特·霍尔的乐观主义的人种学,却假定问题能自行解决,从而避免了一切关于他们自己处境的想法。对于澳大利亚或加拿大的土著居民或南非的霍屯督人,贸易自动带来了疾病,疾病为更强健的居民扫清了道路。但是现在最弱的种族和个人已经死绝,活着的人显示出意想不到的抵抗白人传染病的能力,而我们对于传染病起因的知识一年比一年丰富,因而责任也一年比一年重大。我们正在接近这样一个时刻:要使种族灭绝的话,就必须故意这样去做。

但是,如果灭绝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故意的,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又如何能存在共同的感情或目标呢?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人自称对这个问题有一个简单而确切的答案。伦理问题是在宗教领域内的。但是基督教(目前是主要有关的宗教)显然甚至未能想出一个勉强过得去的折衷办法。官方的基督教理论分明是:一切人都具有同样的价值,一个特定地方一千年后居住着一百万改变信仰的中非矮人,还是一百万同样改变信仰的欧洲人或印度人,对我们都无关紧要。不过,在十九世纪,强大的种族究竟应该把它的扩张计划置于消灭弱小的种族的基础之上呢,还是置于试图在种族可能范围内提高弱小种族的基础之上,对于这个现实问题,基督教徒要比伊斯兰教徒残酷不知多少,尽管他们的残酷往往被多少有意识的伪善所掩盖。

但是,政治上的“达尔文主义”最直接的危险结果不在于它证明欧洲殖民者消灭非洲土著乃属合理,而在于“生存斗争”概念可以被当作一种证据,证明欧洲各国在过去四分之一世纪里争夺世界商船航线的控制权对于每一个有关国家既是科学的必需,又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例如,活跃的前马德拉斯总督安普西尔勋爵前不久说过这样一句话:“生存斗争已从一种个人斗争、家庭、社会和民族斗争发展为帝国斗争。”

安普西尔勋爵高兴地宣称,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一半人必须屠杀另一半人。当你想到他可能作为下届保守党政府的成员同一个像标洛亲王那样的德国政治家(此人在通过宣称个人道德准则不适用于国家行为而捍卫主子的波兰政策时,似乎使俾斯麦的教导同他所理解的达尔文的教导相结合)谈判时,这种高兴劲儿就特别令人不寒而栗。

把个人间的“生存斗争”所产生的生物学上的利益等同于“帝国斗争”可望产生的利益,当然是绝对不科学的。“帝国斗争”必须要么只在欧洲军队之间进行,要么在欧洲人会同非欧洲人盟友和臣民之间进行。如果采取第一种形式,如果我们假定(安普西尔勋爵可能会这样假定)北欧人种“优于”任何其他人种,那么,屠杀五十万精选的英国人和五十万精选的德国人显然是一种生物退化的行为。即使使用非欧洲人,相当数目精选的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和鞑靼人,或者廓尔喀人、帕坦人和苏丹人被杀戮,这种生物学上的损失对于世界来说,按照存活的“高等人”或“低等人”的比例来衡量,也不过略微减少一点点罢了。

还有一种论调说“帝国斗争”可望产生的进化利益不是种族而是政治和文化类型的“存活”,这种论调也好不了多少。例如,据说我们战胜德意志帝国将意味着政治自由观念的胜利。这个论调出之于印度的统治者之口似乎有点轻率,需要假定各种文化类型在现代世界是由军事占领最成功地传布的。但是在古代世界,希腊文化传布最迅速是在希腊帝国覆灭之后;当代日本作为一个独立国家接受西方文化要比作为俄国或法国的属国更容易;印度今天向日本学习的可能性恐怕大于向英国学习。

不过,安普西尔勋爵的话与其说是代表一种论据,不如说是代表许多已经忘记或从来不懂这句话所反映的生物学说的人所共有的一种思想习惯。达尔文的第一批信徒认为人类之所以高出于它的人类之前的祖先,是因为听任盲目的斗争本能摆布的缘故。因此,所谓人应该以思考来控制强烈的冲动这句老的道德箴言仿佛是错误的。归根结底,不加思考的冲动才是最好的指导,对邻国本能地采取行动的国家可以像十年前的巴黎暴徒一样自称“为生存而斗争”来为自己辩护。

要破除这种思想习惯的话,就必须不仅以一种新的论据来反对它,而且还必须以一种既创造理智信念又产生感情力量的人与宇宙关系的概念来反对它。

个人生存斗争概念中已经发生的变化表明各个民族之间斗争的概念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当代的进化论者告诉我们,各个社会的生物遗传大有改进的希望,这种希望并非来自于鼓励人与人斗争,而是来自于在优生学指导下刺激一些高级社会冲动,而这个新概念的感情作用已经见诸那种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使厚道的英国人苦恼的野蛮的“个人主义”已几乎完全从工业策略中消失。

国际的优生学也以同样方式表明,各个人种不应以相互消灭为己任,而应鼓励改进各自的人种。这种观念对于那些认为全人类自北欧人而下明确地划分为“高等”和“低等”。而且像悉尼政治家确信“白人澳大利亚”势在必行那样确信“白人世界”最终必然实现的人,是没有吸引力的。但是在这方面,在过去几年里,欧洲人已经表现出一种新的谦让迹象,这一部分是由于广泛传布的理智原因,一部分是由于日俄战争以及中国武装的严峻事实。八年前我们在远东划分的“势力范围”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个愚蠢的笑话,那些读历史的人已为我们在1859年洗劫圆明园,毁坏了我们永远休想望其项背的千年艺术瑰宝而感到奇耻大辱。我们已经真诚地相信世界十分富饶,足可供除我们自己以外的其他文明国家和种族生存而有余。我们研究了基督教文献,不得不相信我们的宗教只是世界许多宗教当中的一种,并承认它从印度和波斯的更悠久的哲学传统以及更精细和更有耐性的头脑受益不少,而且还将继续受益。即使我们把人类的未来看作一个纯生物学问题,科学家也警告我们说,只依靠一个族或一个种,把它当作全世界的育种是靠不住的。眼下我们害怕人种的杂交,但是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无视过去杂交成功的显著范例,主要则是因为我们完全忽视了成功所系的条件。

因此,已经可能实实在在地期待人类有一个不必通过鲜血和仇恨获得的未来。我们可以想象各国按人种分配温带或热带繁殖场,或甚至故意把少数落后到极点的部族的男人女人安置在不同的岛上,而没有必要去刺激人类最强烈的感情为一次大战作准备。现在谁都不指望立刻就有或预言最终将有一个世界联盟,但是只要意识到人类的一个共同宗旨,或甚至承认这样一个共同宗旨是可能的,世界政治面貌将会立即改变。海牙会议讨论停止军备竞赛将不再显得是空想,而殖民列强拼命声明没有自私目的可能会从卑鄙而无益的伪善变成每个国家都据以调整其政策的事实。在人类未来进步概念的对抗下,帝国外围经常爆发的无理性的种族仇恨在世界政治中将不起作用。

与此同时,各帝国确实仍在为殊死斗争作军事准备,现在就连和平移民问题也变得一年比一年更有威胁,因为航运公司可以用每人一二镑的价格将数以万计的中国或印度劳工运送到世界任何一个港口。但是当我们想起这些事情时,我们再也不必感到自己被掌握在嘲笑人类的宗旨和人类的仁爱的命运之神手里。全人类生存的概念终于已成为我们个人经历的可能背景。它的感情效果可能不亚于希腊城邦肉眼能见的神殿和城墙,尽管它不是形成于我们视觉的证据,而是形成于我们童年时获得并半意识地为日常生活所证实的知识。

我们所有的人,普通老百姓和知识分子一样,现在都为自己描绘一张地球图,图上有光明的半球和黑暗的半球,电报从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不时给我们发送消息。地球已经比我们坐在火车里匆匆掠过的田野和房屋更加真实,我们人人都能看见它在无垠的天空中悬挂着,旋转着,服从其作用我们能在几百光年之外的地方注视并在心跳中感知的力量。照相机摄下的新的鲜明证据使地球表面的冰雪、岩石和平原以及异国人民的惊讶目光一年比一年更和我们接近。

我们可能久久地继续对这种景象的充分意义抱不同看法。但是既然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注视它,它就会激起我们生命中最强烈的冲动。对我们某些人来说,它可能带来对但丁看到的那种“感动太阳和其他星辰”的爱的信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它可能暗示给所有那些把自觉生活的火炬一代一代往下传的迷惑的人以更仁慈的怜悯。

* * *

[1] 莫里斯(1834—1896):英国作家、诗人、散文家。——译者

[2] 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美术评论家、社会改革家。——译者

[3] 浪:英国长度单位,等于1/8英里。——译者

[4] 卢西塔尼亚号: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英国轮船,总吨位达三万二千吨。——译者

[5] 第一部第二章第56—57页及60—63页。

[6] 马志尼(1805—1872):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家、意大利复兴运动中的民主派领袖和思想家。——译者

[7] 科苏特(1802—1894):匈牙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译者

[8] 阿提拉(约406—453):匈奴王。443年曾率强悍的匈奴人进兵拜占廷,迫拜占廷王割地、纳贡求和,继而闯入罗马帝国西部,并攻占北意大利,后人呼之为“上帝的鞭子”。——译者

[9] 三位一体:基督教基本信条之一,谓上帝只有一个,但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三者虽各有特定位份,却完全同具一个本体,同为一个独一真神,而不是三个神。——译者

[10] 本体同一:基督教神学术语,特指耶稣基督与上帝圣父的本体是同一的,谓耶稣基督虽降世成人而具有人性,但同时仍具有神性,且其神、人二性密切结合成为一个 位格,即上帝的第二位格圣子;上帝三个位格的本体则是同一的。——译者

[11] 本体相类:基督教神学术语,谓上帝圣子耶稣基督与上帝圣父分具互相类似的两个本体。——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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