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布利斯在帕尔马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追求爱情的时候,总检察长拉西并不知道他离得这么近,正在继续办理他的案子,拉西完全把他当成一个自由党人来对待了。拉西假装找不到被告证人,或者不如说,他对他们进行了威吓。他非常巧妙地工作了将近一年,这时候法布利斯最后一次回到博洛尼亚也有两个月光景了,有一个星期五,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终于得意忘形,在她的客厅里公开地说,一小时以前刚刚宣布对小台尔·唐戈的判决,第二天就要呈给亲王签字批准。几分钟以后,公爵夫人就知道了她敌人的这些话。

“一定是伯爵手下的密探们办事不力!”她对自己说,“今天上午他还认为一个星期之内不会宣判呢。说不定他并不反对把我这个年轻的代理大主教赶出帕尔马。可是,”她接着又唱起来,“我们会看见他回来的,总有一天他会做我们的大主教。”公爵夫人拉了一下铃。

“吩咐仆人们都到候客室里来,”她对她的亲随说,“连厨子们也来。到城防司令那里去要一张许可证,弄四匹驿马,在半个钟头内把马套上我的轿车。”家里的女用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公爵夫人匆忙地换上一身旅行服装,不过这一切都没有通知伯爵,她想到要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

“朋友们,”她对聚在一起的仆人说,“我听说,我那可怜的侄子因为遭到一个暴徒的攻击,勇敢地保卫自己的生命,就要受到缺席判决。是吉莱蒂想要杀死他。你们每一个人都能看到法布利斯性情多么温和,多么不爱得罪人。对这个伤天害理的侮辱,我理当感到愤怒,我现在要到佛罗伦萨去。我给你们每个人留下十年的工钱;万一你们遇到什么困难,给我写封信,只要我还有一个赛干,你们总可以多少分到一点的。”

公爵夫人说的完全是真心话。听到她最后那几句,仆人们都哭了起来,她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她接着又用激动的声音说:“替我和教区首席代理大主教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主教大人,祈求天主吧,明天上午他就要被判处服苦役,或者死刑,相比之下死刑倒反而好一些。”

仆人们的哭声越发响了,渐渐地变成一片近乎煽动性的叫嚷。公爵夫人上了马车,到亲王宫里去。尽管这不是求见的时间,她还是要值班的侍从武官封塔纳将军通禀她请求接见。她没有穿宫廷礼服,这可把侍从武官惊呆了。至于亲王,他听说她求见,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更没有感到不乐意。“我们就要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流泪了,”他搓着双手对自己说,“她是来请求开恩的。这位骄傲的美人儿到底低头了!她那种独立不羁的气派,也实在叫人受不了!只要稍微有点儿不如意,那双如此善于表情的眼睛就好像在对我说:‘住在那不勒斯或是米兰,比住在您这个小小的帕尔马城要有趣多了。’不错,我没有统治那不勒斯,也没有统治米兰,可是这位尊贵的夫人到底还是有事要来求我,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主,而她又急于希望成功。我一直在想,她这个侄子到这里来,对我是有利的。”

亲王想着想着,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沉湎在所有这些愉快的希望中,不停地在他那间大书房里踱来踱去;封塔纳将军却一直站在门口,直挺挺地像个荷枪的士兵。他看见亲王眼睛闪闪发光,又想到公爵夫人穿着旅行服装,还以为君主政体要崩溃了呢。他听见亲王对他说:“请公爵夫人稍等一刻钟。”他的惊讶更是无法形容了。侍从武官像受检阅的士兵那样来了一个向后转,亲王又微笑起来。“让这位骄傲的公爵夫人等着,封塔纳将军还不习惯呢,”他对自己说,“他去向她传达‘稍等一刻钟’的时候,他脸上惊奇的表情将为她在这间书房里流出的动人的眼泪铺平道路。”对亲王来说,这短短的一刻钟实在美妙极了,他步伐坚定而又均匀地走来走去,他这可真是在统治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一点儿不得体的话都不能说。不管我对公爵夫人有什么意见,决不应该忘掉她是我宫廷里最显赫的贵夫人之一。路易十四对他的女儿,那些公主们,不满意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于是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个伟大的国王的肖像上。

有趣的是,亲王丝毫没有想到问问自己,他要不要宽恕法布利斯,以及用什么方法来宽恕。过了二十分钟,忠心的封塔纳又到门口来了,不过他一声也没响。“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可以进来了。”亲王像演戏似的叫道。“眼泪要开始流啦。”他心里说,而且把手帕也掏了出来,就像是准备应付这个场面似的。

公爵夫人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这样漂亮;她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五岁。看见她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在地毯上轻轻掠过,可怜的侍从武官差一点发了疯。

“请最尊贵的殿下多多原谅,”公爵夫人轻松愉快地小声说,“我穿着不太合适的衣服冒昧地来到您面前,不过蒙殿下一向对我亲切,已经把我纵容惯了,所以我才敢希望您也会原谅我这次失礼。”

公爵夫人说得相当慢,好让自己有时间欣赏亲王的表情:目瞪口呆,再加上头部和双臂的姿势依旧带着一点儿妄自尊大的神气,所以显得非常有趣。亲王像挨了一个霹雳似的呆住了,他不时用尖细而困惑的嗓音嚷着:“怎么!怎么!”发音几乎听不清楚。公爵夫人说完了客套话,好像表示恭敬似的,留出充分时间好让他答复,然后又接着说:“我斗胆希望殿下原谅我衣服穿得不合适。”但是她这样说的时候,那双嘲弄的眼睛却闪出如此锋利的光芒,简直叫亲王受不住了。他望着天花板,这是他窘到极点的表示。

“怎么!怎么!”他又这么说;后来他总算幸运,想出了一句话:“公爵夫人,请坐。”他挺客气地亲自拉过一把扶手椅。公爵夫人对他的殷勤也并非无动于衷,她眼睛里的火气稍微缓和一些。

“怎么!怎么!”亲王又说了一遍,他不停地动来动去,就像是在扶手椅上找不到一处可以坐稳的地方似的。

“我要趁夜里凉快赶路,”公爵夫人说,“我这次出门可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五年来,蒙殿下赐给我不少恩惠,所以我不愿意在离开殿下领土的时候,不来向您表示感谢。”听了这些话,亲王方才明白,他的脸色顿时发了白。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发现自己估计错误以后,会有他那样痛苦的了。接着,他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气,完全可以和他眼前那幅肖像上的路易十四媲美。“好得很,”公爵夫人心里说,“这才算个男子汉。”

“您这次突然动身,是为了什么缘故?”亲王说,口气相当坚决。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公爵夫人回答,“现在又有人给了台尔·唐戈主教大人一个小小的侮辱,明天他就要被判处死刑或者苦役,因此我就决定赶快动身。”

“您到哪个城市去呢?”

“到那不勒斯去,我想。”她站起身来,又说,“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向最尊贵的殿下告辞,谦恭地感谢殿下以往的恩惠。”她的口气也是那么坚决,亲王看得很清楚,不出两秒钟,什么都要完了。既然她说出要走,他知道就再也没法挽回了。她不是那种肯改变主意的女人。他赶快跟在她后面。

“可是,您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夫人,”他拉住她的手说,“我一向对您怀着感情,而且只要您愿意,这种感情就可以换一个名称。出了人命案子,这是没法否认的。我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我的最好的法官们去办了……”

公爵夫人听到这里,立刻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只一眨眼的工夫,那恭敬的,甚至娴雅的外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一个受了侮辱的女人的面目,而且是一个在对她明知道是背信弃义的人说话的、受了侮辱的女人的面目。她带着无比愤怒甚至是轻蔑的表情,字字着力地对亲王说:“我将永远离开殿下的领土,就是为了不愿意再听见人谈起检察长拉西,和另外那些卑鄙无耻的凶手,他们判处了我的侄子,还有许多别的人死刑。我在一位在不受蒙蔽的时候是挺殷勤、挺聪明的君主面前度过最后片刻;如果最尊贵的殿下不愿意在这最后的片刻里掺入苦痛的感情,我就谦恭地恳求殿下别再使我想起那些卑鄙无耻的法官了,他们为了一千埃居或者一枚十字勋章就肯出卖自己。”

她说这番话时所用的那种美妙的,尤其是真诚的声调,使亲王浑身颤抖。有一刹那,他生怕受到更直接的指责,使他的尊严遭受损害,不过,总的说来,他的感受很快就变得愉快起来。他欣赏着公爵夫人,她整个的人在这时候达到了崇高的美的境界。“伟大的天主!她多么美啊!”亲王心里说,“对一个这样难得的,也许在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到第二个的女人,就应该让点步……好吧!耍一点巧妙的手段,也许有一天可能把她变成我的情妇。这样一个女人,跟那个玩偶似的巴尔比侯爵夫人比起来,可就完全不同了,何况巴尔比侯爵夫人每年至少要从我那些可怜的臣民身上刮去三十万法郎呢……可是,我没听错吧?”他突然想起来了,“她说:判处了我的侄子,还有许多别的人死刑。”于是怒火又升了起来。亲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用跟他那至尊的地位相称的高傲声调说:“应该怎么办,夫人才能不走呢?”

“办一件您办不到的事。”公爵夫人回答,口气里透露着最辛辣的讽刺和最露骨的轻蔑。

亲王气极了,但是干专制君主这个行当养成的习惯,使他有力量控制住一时的冲动。“一定要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他心里说,“这是我对我自己应尽的义务,然后一定要用轻蔑来治死她……如果她离开这间书房,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不过,他这时候又气又恨,哪里还想得出一句话来,既不辱没他的身份,又能让公爵夫人不立刻离开他的宫廷呢?“不可以重复同一个动作,”他心里说,“也不可以使一个动作变成笑柄。”于是他走过去,站在公爵夫人和书房房门的中间。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

“是哪一个混账东西,”他直着嗓子骂道,“是哪一个混账东西不知好歹到这里来见我?”可怜的封塔纳将军探进他那张狼狈不堪的、苍白的脸来,脸上流露出垂死的人的那种痛苦的神情,他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下面这句话:“莫斯卡伯爵阁下求见。”

“叫他进来!”亲王大声说。在莫斯卡行礼的时候,他对莫斯卡说:“很好!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在这儿,她说要立刻离开帕尔马,搬到那不勒斯去,另外还对我说了不少无礼的话。”

“什么!”莫斯卡说着,脸色顿时发白。

“怎么!您不知道她打算走吗?”

“一点不知道,我六点钟离开公爵夫人的时候,她还挺快乐,挺满意呢。”

这句话对亲王起了难以置信的影响。他首先望望莫斯卡。莫斯卡越来越白的脸色,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公爵夫人干的这件冒失事他决不是同谋。“这样说来,”亲王心里说,“我将永远失掉她了。什么取乐、报复,一下子都吹啦。在那不勒斯她将跟她的侄子法布利斯在一起写些讽刺诗,来挖苦小帕尔马亲王的大发雷霆了。”他望望公爵夫人;无比强烈的轻蔑和愤怒在她的心里此起彼伏,她的眼睛这时候注视着莫斯卡伯爵,她那张美丽的嘴,轮廓如此细致,表示出了最辛辣的鄙夷。她整个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下贱的廷臣!”

“这么说来,”亲王把她端详了一番以后想,“能使她回到我的国家来的这个工具,我也失掉了。如果在这时候她从这间书房里走出去,我就永远失掉她了。天知道她在那不勒斯会怎么谈论我的那些法官……仗着她那得天独厚的聪明和惊人的说服力,她会说得人人都相信她的话。将来靠了她,我还会博得一个半夜里爬起来张张床底下的、可笑的暴君的名声呢……”于是亲王采取了巧妙的手段,仿佛是想走动走动,来缓和激动的情绪似的,重新又走到了书房门口站住。伯爵在他右边,隔开三步,脸色苍白,心情沮丧,而且抖得那么厉害,不得不扶住一把扶手椅的椅背。这把扶手椅是公爵夫人在开始晋见的时候坐过的,后来亲王一生气又把它推得很远。伯爵是爱公爵夫人的。“如果公爵夫人走,我就跟着她走,”他心里说,“不过,她要我跟着她吗?这可是个问题。”

公爵夫人站在亲王左边,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望着他,神情傲慢得惊人。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方才还泛着鲜艳的色彩,现在却变得煞白。

亲王和他们两个人恰恰相反,脸涨得通红,神情不安。他上衣里面挂着绶带,左手痉挛地玩弄着缀在绶带上的勋章,右手摸着下巴。

“该怎么办呢?”他已经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只是受到习惯的摆布,遇到什么事都要跟伯爵商量,才这样问。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伯爵像快要咽气的人似的回答。他仅仅能够勉强地把回答的话说出来。他这种声调使得亲王在这次接见中受到损害的虚荣心开始得到了安慰,而且这点小小的快乐居然还促使他想到一句能满足他自尊心的话来。

“好吧,”他说,“我是三个人里头最清醒的了。我愿意完全撇开我的身份。我要像朋友那样说话,”接着,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在幸福时刻里的路易十四,带着宽容的、优美的笑容补了一句,“像朋友对朋友们说话那样。公爵夫人,”他说,“应该怎么办,才能使您忘掉一个不合时宜的决定呢?”

“说真的,我不知道,”公爵夫人长叹了一声,回答,“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对帕尔马厌恶透了。”这句话里丝毫没有讽刺的意图,可以看得出来,她这是说的真心话。

伯爵猛然朝她转过身来,她伤了他做廷臣的心了。接着,他又用恳求的眼光望望亲王。亲王非常威严,非常冷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对伯爵说:“我看您这位美丽的朋友是完全失常了。理由很简单,她热爱她的侄子。”他朝着公爵夫人转过身来,带着极其殷勤的眼光,用引用喜剧台词时才会有的那种神气补了一句:“应该怎么办,才能讨这双美丽的眼睛的喜欢呢?”

公爵夫人这时候已经考虑好了。像口授最后通牒似的,她用坚定、缓慢的声调回答:“请殿下赐一封措辞亲切的信给我,这种信您是很会写的。请您对我说,您完全不相信首席代理大主教法布利斯·台尔·唐戈有罪,因此决不在呈上来的判决书上签字,而且这个不公正的诉讼程序将来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怎么,不公正!”亲王嚷道,他脸一直红到耳根,怒火又升上来了。

“还有呢!”公爵夫人带着古罗马人的那种高傲说,“就在今天晚上,”她看了看钟又说,这时已经十一点一刻了,“就在今天晚上,殿下派人去通知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就说您建议她到乡下去休养,因为她今天傍晚在她客厅里谈起的某一件案子一定使她很劳累了。”亲王像发疯似的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有谁见过像这样的女人?……”他嚷道,“她对我不敬。”

公爵夫人从容不迫地回答:“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对殿下不敬呢。殿下刚才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说您会像朋友对朋友们那样说话。况且,我也丝毫不想留在帕尔马。”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轻蔑地望了伯爵一眼。她这道目光使亲王下了决心。亲王在这以前一直是非常犹豫的,虽然他的那些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做出保证,其实他对口说无凭的话从不当真。

接着他们还交谈了几句,但是莫斯卡伯爵终于奉命写公爵夫人请求的那封措辞亲切的短信了。他略去了这句话:“这个不公正的诉讼程序将来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只要亲王答应决不在呈上来的判决书上签字,也就够了。”伯爵心里说。亲王在签字的时候,用感谢的眼光朝他望了一眼。

伯爵大大地失策,亲王已经疲倦了,不管写上什么他都会签字的。他认为自己顺利地应付了这场风波。而且左右着他对整个事件的看法的是下面这个念头:“假使公爵夫人走了,不出一个星期,我就会觉得我的宫廷讨厌。”伯爵注意到他的主子把信上的日期改成第二天。他看了看钟,已经将近午夜了。这位大臣以为亲王改正日期,不过是想卖弄他的一丝不苟和贤明的统治。至于放逐拉维尔西侯爵夫人,这倒没有遇到一点困难。亲王特别喜欢放逐人。

“封塔纳将军!”他把门略微打开,喊道。

将军进来了,他脸上带着那么惊讶、那么好奇的表情,使得公爵夫人和伯爵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色,这个眼色使他们和解了。“封塔纳将军,”亲王说,“我的车子停在柱廊下面,您坐我的车子到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家里去,叫人给您通报一声。要是她已经睡下,您就说是我打发您去的;到她房里以后,您要一字不差地说这几句话,不要说别的:‘拉维尔西侯爵夫人,殿下请您早上八点钟以前动身到您的卫莱雅城堡去。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殿下会通知您。’”

亲王的眼睛朝公爵夫人的眼睛看去。可是,她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向他道谢,仅仅非常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就匆匆走了。

“这个女人呀!”亲王朝莫斯卡伯爵转过身来说。

莫斯卡伯爵对放逐拉维尔西侯爵夫人,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使得身为首相的他在各方面的活动都方便得多了。他像个十全十美的廷臣那样谈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想安慰一下亲王的虚荣心,直到看见亲王完全相信,在路易十四的逸事集中,没有一页能比他刚刚向他未来的历史学家提供的这一页更美,这才告辞出来。

公爵夫人回到家里,关上房门,说她谁也不见,就是伯爵也不例外。她希望独自一个人待着,考虑一下,对刚才发生的这场风波应该抱怎样的看法。她行动轻率,只是图一时之快。但是,不管什么步骤,只要一开始,她就会坚持下去。事后冷静下来,她既不责备自己,更不后悔。正因为有这种性格,她上了三十六岁还能是宫廷里最美丽的女人。

她这时候倒好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刚回来似的,尽想着帕尔马可能使她得到的乐趣,而在九点钟到十一点钟之间,她还是那么坚决地相信,她要永远离开这个国家呢。

“可怜的伯爵,他在亲王面前听说我要走,那副神气可真有趣……说实话,他是个可爱的人,像他这样的心肠也的确少见!他会辞去大臣的职位跟我走的……不过,在这整整的五年里,他也不能责备我对他有过丝毫的用情不专啊。有多少明媒正娶的女人能对她们的主人这么说呢?应该承认,他一点也不自负,一点也不迂腐。他一点也不让人产生欺骗他的念头。在我跟前,他总好像对他的权势感到羞愧似的……他在他的主人面前,样子真是滑稽。如果他在这儿,我会吻他的……可是,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去为一个丢了差使的大臣消愁解闷。这是一种到死也治不好的毛病,而且……它还会致人死命呢。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大臣,有多么不幸啊!我应该写信告诉他,在他跟他的亲王闹翻以前,有些事情必须正式让他知道,这就是其中的一件……可是,我把我那些好心的仆人给忘了。”

公爵夫人拉了拉铃。她的女仆们还在忙着收拾行李。马车已经停在门廊里,有些仆人正在往上装行李。没有事干的仆人全都眼泪汪汪地围着车子。谢奇娜把这些情况都详细告诉了公爵夫人,每逢有重大事情发生,只有谢奇娜一个人能进入公爵夫人的房间。

“叫他们都上来。”公爵夫人说。过了一会儿,她到候客室里来了。

“看来,”她对他们说,“我侄子的判决书主上(在意大利是这么称呼的)不会签字了。我暂时不走啦。让我们看看我那些敌人有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决定吧。”

在短短的一阵沉默以后,仆人们叫了起来:“公爵夫人万岁!”而且热烈地鼓掌。公爵夫人这时候已经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像受到喝彩的女演员似的,她又出来,朝仆人们姿态优美地微微行了一个礼,对他们说:“朋友们,谢谢你们。”这时候,只要她吩咐一声,他们就全会勇往直前地去攻打王宫。她朝一个马夫招了招手,这个马夫就跟在她后面。他从前当过走私贩,现在是她的亲信。

“你去打扮成一个富裕的乡下人,想办法离开帕尔马,租一辆轻便马车,赶快到博洛尼亚去一趟。你要像个正在散步的人那样从通往佛罗伦萨的城门进入博洛尼亚。谢奇娜等会儿给你一个包裹,你把它交给住在贝莱格利诺的法布利斯。法布利斯躲在那里,用的名字是约瑟·波西先生。别粗心大意,泄露了他的秘密,要装得和他不认识。我的敌人们说不定会派密探跟着你。法布利斯会在几小时内或者几天内打发你回来。特别是在你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要倍加小心,别泄露了他的秘密。”

“啊!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那些人!”马夫喊道,“我们在等着他们呢。只要夫人愿意,立刻就能把他们干掉。”

“也许有那么一天!但是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公爵夫人想给法布利斯送去的,是亲王的那封短信的抄件。她一定要让他高兴高兴,因为只有这样做,她才感到快活,而且她还附了几句话,说明这封信是经过怎样的一场风波才得到的。这几句话却变成了一封十页的长信。她叫人去喊马夫。

“要等到四点钟开城门的时候你才能走。”她对他说。

“我原来打算从下水道出城,虽然水会没到我的下巴,不过我能过得去……”

“不,”公爵夫人说,“我不愿意让我的一个最忠诚的仆人去冒发烧的危险。你认识大主教大人家里的人吗?”

“车夫的助手是我的朋友。”

“这是给这位圣德的大主教的信。你悄悄到他府里去,让人领你去见他的亲随。我不希望叫醒大主教大人。如果他已经回到卧房,你就在他府里过夜。他平常总是天亮前起身。明天早晨四点钟,让人替你通报一声,就说是我打发你来求圣德的大主教祝福。把这个包交给他,他也许有信交给你,你就把信带到博洛尼亚去。”

公爵夫人把亲王的原信送给了大主教。因为这封信与他的首席代理大主教有关,所以她求他把它保存在大主教区的档案中,她希望她侄子的同事,诸位代理大主教和议事司铎,也能知道信里的内容,不过一切都要绝对保守秘密。

公爵夫人给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的信,用了很亲密的口气,那位善良的资产阶级看了一定会感到高兴。光是签名就占了三行:在这封语气十分亲切的信的末尾上写着:“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安吉莉娜-考耐丽亚-伊索塔·瓦尔赛拉·台尔·唐戈。”

“自从我跟可怜的公爵签订婚书以后,”公爵夫人笑着对自己说,“我看,我还没有签过这么长的名字呢。但是,正是靠这一套才能左右这种人,在资产阶级的眼里,漫画就是美。”她想写一封讽刺信给可怜的伯爵,来不及等到天亮就动笔了。她说,为了让他和头戴王冠的人打交道时心里有个数,她正式向他宣布,她觉得自己不能去为一位失了宠的大臣消愁解闷。“亲王使您害怕;等您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时候,难道该由我使您害怕吗?”她立刻派人把这封信送去。

亲王这一方面呢,他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召见了内务大臣左尔拉伯爵。

“再给各处的地方官下一道最严厉的命令,”亲王对他说,“务必逮捕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先生归案。我们得到报告,他也许会大胆地再度出现在我们的国家里。这个逃犯目前在博洛尼亚,好像对我们法庭的起诉满不在乎。因此您要把认识他的警察布置在:一、从博洛尼亚到帕尔马沿路的各个村子里;二、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萨卡城堡和她在卡斯台尔诺佛的那所房子周围;三、莫斯卡伯爵的城堡周围。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伯爵先生,所以我敢相信,尽管莫斯卡伯爵料事如神,您还是能够把您的君主的这些命令瞒过他。要记住,我是希望把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先生抓住。”

这位大臣刚走,总检察长拉西就从一道暗门进来见亲王了,他朝前走着,身子几乎弯成两截,一步一个鞠躬。这个坏蛋的相貌真值得一画,和他充当的那个卑鄙无耻的角色完全相配。他那双眼睛东张西望,骨溜溜转个不停,说明他知道自己有才能;同时,他那张撇着的嘴流露出傲慢果断的表情,也表明他善于应付别人的轻视。

因为这个人物将对法布利斯的命运发生相当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可以在这儿把他略微介绍一下。他身材高大,长了一双非常聪明的、好看的眼睛,但是一张脸却被麻瘢毁了。谈到才智,他不但有,而且无比高明。大家都承认他精通法学,但是他特别见长的却是随机应变。不管是什么案子,他都可以有办法,轻易地在一刹那间找到充分的法律根据,宣判有罪或者无罪。尤其是做检察官所需要的那一套剖析入微的本领,他更是万分擅长。

有些大君主国很可能羡慕帕尔马亲王有这么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他只有一种爱好:跟尊贵的人物亲密地谈话,扮小丑来讨他们的欢心。有权有势的人拿他的话,或者拿他本人开玩笑,或者指着拉西夫人说些不堪入耳的笑话,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要看见有权有势的人笑了,看见自己受到亲热的对待,他就心满意足。有时候,亲王再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损害这位大法官的尊严,于是就踢他几脚,如果把他踢疼了,他就会哭起来。但是,他那扮小丑的本能是那么强烈,他宁愿天天到哪位爱嘲弄他的大臣的客厅里去,却不愿意待在自己的客厅里,尽管在自己的客厅里他像个暴君似的统治着全国的司法官吏。最重要的是,拉西已经给自己造成了一个特殊的地位,哪怕最蛮横无理的贵族也不能使他感到屈辱。对于一天里受到的侮辱,他所采取的报复办法是,把这些侮辱讲给亲王听。他享有特权,可以在亲王面前讲任何话。事实上,他得到的答复,常常是一下结结实实的、很疼的耳光,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亲王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位大法官正好给他解闷;逢到这种时候,亲王就拿侮辱他来取乐。由此可见,拉西几乎可以说是宫廷里最理想的人物:既没有羞耻心,又没有脾气。

“最重要的是,要保守秘密,”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的亲王,看见他甚至没有招呼一声就嚷了起来,完全把他当成一个杂役看待,“您的判决书上写的什么日期?”

“最尊贵的殿下,是昨天上午。”

“有几个法官签字?”

“五个法官都签了。”

“怎么判的?”

“遵照殿下的吩咐,在要塞里监禁二十年。”

“死刑会引起不满,”亲王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惜!这会对那个女人产生多大的影响啊!但是,他是台尔·唐戈家的人,他家几乎连续出了三个大主教,这个姓在帕尔马受到尊敬……您是说在要塞里监禁二十年吗?”

“是的,殿下,”检察长拉西回答,他一直站着,身子几乎弯成了两截,“监禁前要在殿下的肖像前面公开认罪。此外,每逢星期五和所有重大节日的前一天斋戒,光吃面包和水,因为被告的轻慢圣事是人所共知的。这是为了将来,为了断送他的前程。”

“您写,”亲王说,“‘最尊贵的殿下怀着仁慈之心,垂听了犯人的母亲台尔·唐戈侯爵夫人和他的姑母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万分恭顺的恳求,她们说她们的儿子和侄子在犯罪时年纪尚小,而且是出于对被害人吉莱蒂的妻子一时抱有疯狂的热情才迷失本性。此案有关人命,殿下虽然大为不满,还是仁慈开恩,将原判法布利斯·台尔·唐戈的徒刑减为要塞监禁十二年。’

“拿来让我签字。”

亲王签了字,并且写上前一天的日期,然后把判决书还给拉西,对他说:“紧接着我的签字下面写上:‘经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再次跪求殿下,亲王允许犯人每星期四在俗称法尔耐斯塔的方塔平台上散步一小时。’

“您签上字,”亲王说,“不管在城里听到什么,都不要开口。评议官台·卡皮塔尼在投票表决时,主张判决在要塞里监禁两年,而且还夸夸其谈,为他这个可笑的意见辩护,您去告诉他,说我劝他把法律和条例再念一念。再说一遍,要保守秘密。再见。”检察长拉西慢慢地深深鞠了三个躬,亲王连看也没有看他。

这是早晨七点钟的事。几小时以后,放逐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消息就在城里和咖啡馆里传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同时议论这件大事。侯爵夫人的放逐,暂时把烦闷,小城市和小宫廷的这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从帕尔马赶走了。法比奥·康梯将军本来已经以大臣自居,现在推说犯了痛风病,一连几天没有走出他的要塞。资产阶级和一般平民相继从这件事情中得出结论,亲王显然已经决定把帕尔马大主教的职位给台尔·唐戈主教大人。有些精明的咖啡馆政治家甚至肯定地说,现任大主教兰德里亚尼神父已经得到劝告,要他称病辞职,辞职后他可以从烟草税里得到一大笔年金。他们确实相信有这么回事。这个谣言一直传到大主教的耳朵里,使他非常惊慌,一连几天,他对我们主人公的热诚也大大降低了。两个月以后,这个微妙的消息在巴黎的报纸上登出来,不过稍稍有点出入,大主教的继任人变成了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侄子德·莫斯卡伯爵。

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在她的卫莱雅城堡里怒气冲天。她决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人,把仇敌们痛骂一顿,就以为是报了仇。在她失宠的第二天,黎斯卡拉骑士和她的另外三个朋友按照她的吩咐去见亲王,要求亲王准许他们到她的城堡里去看她。殿下十分和蔼地接见了这几位先生。他们来到卫莱雅,对侯爵夫人说来,是个很大的安慰。不到两个星期,她的城堡里已经有了三十个人,都是会在自由党内阁里担任要职的人。每天晚上,侯爵夫人照例要和她那些消息最灵通的朋友举行一次会议。有一天,她收到许多从帕尔马和博洛尼亚来的信,很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她宠爱的侍女先把她现在的情夫巴尔弟伯爵,一个相貌俊美,但是一无可取的年轻人领进来,后来又把她以前的情夫黎斯卡拉骑士领进来。黎斯卡拉骑士是个矮小的人,脸和心一般黑。他原来在帕尔马的贵族学校里教几何学,现在已经当了枢密官,而且得到了好几种勋章。

“我有个好习惯,从不毁弃任何文件,”侯爵夫人对这两个人说,“现在这个习惯倒对我有用处了,这里有九封信,是桑塞维利纳在不同场合写给我的。你们俩一同到热那亚去一趟,在苦役犯人里找寻一个从前当过公证人的,他跟那个伟大的威尼斯诗人一样叫布拉蒂,或者是叫杜拉蒂。巴尔弟伯爵,您去坐在我的书桌上,把我说的记下来。

“‘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写几句给你。我要到卡斯台尔诺佛附近我的别墅去;如果你愿意来跟我在一起消磨十二小时,我就会感到非常快乐。照新近发生的情况看来,我认为,这不会有很大的危险;阴云正在逐渐消散。虽然如此,你在进入卡斯台尔诺佛以前,还是先停一停。你会在大路上遇见我的一个仆人,他们都疯狂地敬爱你。当然,你在这趟小小的旅行中仍旧用波西这个姓。听说你已经留了胡子,活像个最值得敬慕的方济各会修士,而你在帕尔马的时候,人家只见过你那代理大主教的端正的容貌。’

“你懂了吗,黎斯卡拉?”

“我完全懂;不过到热那亚去,我看是多此一举。我在帕尔马认识一个人,他固然还没有判苦役,可是将来总免不了有这一天。他模仿桑塞维利纳的笔迹,完全可以乱真。”

听了这些话,巴尔弟伯爵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到这时候才明白。

“如果你认识帕尔马的这位有才能的人物,希望他会发迹,”侯爵夫人对黎斯卡拉说,“显然他也认识你;他的情妇,他的忏悔师,他的朋友很可能被桑塞维利纳收买。我宁可把这个小小的玩笑推迟几天,不要冒任何风险。在两小时以后,你们像两只小羔羊一样乖乖地给我动身吧,在热那亚别和任何人见面,赶快回来。”黎斯卡拉骑士笑着走了出去,还像普利奇涅拉那样用难听的鼻音说:“得准备行李啦。”一边说着,一边挺滑稽地连奔带跑地走了。他是想把巴尔弟一个人留下来陪伴夫人。五天以后,黎斯卡拉把满身伤痕的巴尔弟伯爵交还给侯爵夫人,为了抄六法里的近路,黎斯卡拉让他骑着骡子翻了一座大山,他起誓说,他再也不听别人的话去长途旅行了。巴尔弟交给侯爵夫人三份她口授的那封信,另外还有五六封黎斯卡拉拟的、笔迹相同的信,这些信以后可能用得着。其中有一封,拿亲王在夜里感到的恐惧和他的情妇巴尔比侯爵夫人的可悲的消瘦,开了许多有趣的玩笑。信上说,巴尔比侯爵夫人只要在安乐椅上坐上一会儿,椅垫上就会留下一个火钳形的印子。谁见了这些信都会起誓说,这是桑塞维利纳夫人的亲笔。

“现在,我确实知道,”侯爵夫人说,“她那个心上人法布利斯在博洛尼亚,或者博洛尼亚附近……”

“我伤得太厉害,”巴尔弟伯爵打断她的话,嚷着说,“请行个好,饶了我这第二趟旅行吧,或者,至少让我休息几天,恢复我的健康。”

“我来替您说个情。”黎斯卡拉说。他站起来低声跟侯爵夫人说了一会儿。

“好!就这么办,我同意。”她微笑着回答。

“放心吧,不用您去了。”侯爵夫人对巴尔弟说,神情有点轻蔑。

“谢谢。”巴尔弟真心诚意地嚷道。黎斯卡拉果然一个人坐上驿车走了。他刚到博洛尼亚两天,就看见法布利斯和小玛丽埃塔同乘着一辆敞篷马车。“见鬼!”他心里说,“看来,我们未来的大主教倒挺自在呢。这件事应该让公爵夫人知道,她一定会高兴的。”黎斯卡拉跟着法布利斯,毫不困难地就知道了他的住处。第二天早上,法布利斯从一个信差手里接到那封在热那亚伪造的信。他觉得这封信短了一点,但是没有起任何疑心。一想到跟公爵夫人和伯爵见面,他就快活得发了疯,不管路多维克怎么说,他还是向驿站上租了一匹马,飞奔而去。他一点不知道,黎斯卡拉骑士就在他后面不远跟着。到了离帕尔马六法里,卡斯台尔诺佛的前一个驿站上,黎斯卡拉骑士高兴地看见当地监狱门前的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我们的主人公在驿站上换马的时候,给左尔拉伯爵选派的两名警察认了出来,刚被押进监狱。

黎斯卡拉骑士的小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他无比耐心地把小村子里刚发生的一切打听确实以后,才打发一个人送信给侯爵夫人。然后他在街上转来转去,好像要看看那座非常珍奇的教堂,接着又好像在寻访听人说过保存在当地的一幅帕尔马乔诺的画,最后他遇见了地方官,地方官忙不迭地向枢密官表示敬意。对地方官没有把他幸运地抓到的阴谋犯立即送到帕尔马要塞去,黎斯卡拉表示十分惊异。

“就怕他的许多朋友会跟宪兵碰上,”黎斯卡拉用漠不关心的口气补充说,“他们前天就在找他,打算帮他越过殿下的领土。这帮反叛分子有十二个到十五个,都骑着马。”

“Intelligentipauca!”地方官带着机灵的神气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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