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钟头以后,可怜的法布利斯由八名宪兵押着,登上一辆轻便马车,动身到帕尔马要塞去了,他戴着手铐,被一条长链子捆在车子上。这些宪兵接到命令,一路上通知驻扎在各个村子里的宪兵,一律随同押车。地方官亲自押送这名要犯。晚上七点钟光景,轻便马车由帕尔马全城的孩子和三十名宪兵护送着,穿过美丽的散步场,经过几个月以前浮斯塔住过的那座小府邸,最后来到要塞的大门口。这时候法比奥·康梯将军正要和他的女儿出去。要塞司令的马车没驶到吊桥就停住,让捆着法布利斯的那辆轻便马车进来。将军立刻大声吩咐,把要塞的门都关上,而且连忙下车,到入口处的办公室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认出犯人是谁,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犯人捆在车上,走了这么长的路,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四名宪兵把他抬到收押室。“原来这个鼎鼎大名的法布利斯·台尔·唐戈现在落到我手心里来了,”骄傲自大的要塞司令心里说,“将近一年以来,帕尔马的上流社会简直就跟起了誓一般,把全副精神都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将军曾经在宫廷上、公爵夫人家里和其他场所跟他见过很多次面,但是他竭力避免露出认识他的样子,生怕给自己招来麻烦。

“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说明可敬的卡斯台尔诺佛地方官把犯人押解给我的经过。”他大声吩咐监狱里的司书。

司书巴尔博纳,一脸大胡子,雄赳赳的,是个可怕的人物。他装出比平日还要神气的样子,简直像个德国狱吏。他认为主要是由于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阻挠,他的主人要塞司令才没当上国防大臣,因此对待犯人越发比平常傲慢。他和犯人说话时用voi,在意大利只有对仆人才这么称呼。

“我是神圣罗马教会的高级教士,本教区的代理大主教,”法布利斯毫不含糊地说,“单凭我的出身就有权利受人尊重。”

“我可一点不知道!”司书蛮横地回答,“您说您有权用这些十分可敬的头衔,那就拿出证据来吧。”法布利斯什么证件也没有,所以没有回答。法比奥·康梯将军站在他的司书旁边,看着他写,没有抬起眼睛来看犯人,免得被迫承认他的确是法布利斯·台尔·唐戈。

克莱莉娅在马车里等着,忽然听见从警卫室里传来一片可怕的闹声。司书巴尔博纳正蛮横无理地详细登记犯人的相貌特征,他吩咐犯人解开衣服,检查犯人在和吉莱蒂决斗中受了几处浮伤,伤势怎样,打算一一登记下来。

“我办不到,”法布利斯苦笑着说,“我没法服从先生的命令,我戴着手铐!”

“什么!”将军带着天真的神情叫起来,“犯人戴着手铐!在要塞里面!这是违反规则的,应该下一道特别命令。除掉手铐。”

法布利斯望望他。“好一个耶稣会士!”他想,“一个钟头来,他一直看见我戴着这副讨厌的手铐,现在倒装起惊奇的样子来了!”

宪兵们替他除掉手铐。他们一听说法布利斯就是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侄子,就连忙和颜悦色地对他客气起来,和司书的粗暴正好形成一个对照。司书好像被这惹恼了,他对站着不动的法布利斯说:“好啦!赶快!让我们看看您在杀人的时候,可怜的吉莱蒂让您受到的那些浮伤。”法布利斯一步朝司书蹿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倒在将军的腿上。宪兵们抓住法布利斯的胳臂,他并没有反抗。将军亲自和两个在他身旁的宪兵,连忙把满脸是血的司书扶起来。离着比较远的两个宪兵,以为犯人企图逃跑,跑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那个宪兵队长认为,年轻的台尔·唐戈既然到了要塞里,就不大可能真的存心逃走,然而出于宪兵的本能,他还是走到窗口去防止发生混乱。在这扇开着的窗户对面,离开两步远,停着将军的马车;克莱莉娅缩在车厢里面,不愿意看在办公室里发生的悲惨的事情。她听见了闹声,才向外望了望。

“什么事?”她问队长。

“小姐,年轻的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刚才打了巴尔博纳那个无礼的家伙一个响亮的耳光!”

“什么!押到监狱里来的是台尔·唐戈先生吗?”

“啊!当然是他,”队长说,“正因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出身高贵,才这么兴师动众。我还以为小姐是知道的呢。”克莱莉娅一直守在车窗口,等到桌子周围的那些宪兵略微散开一点,她看见了犯人。“我在科摩湖的大路上遇见过他,”她想,“那时候,谁料得到我会在他这样悲惨的境况中再看见他呢?……他曾经扶我上他母亲的马车……他那时已经跟公爵夫人在一起了!他们的爱情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吗?”

应该向读者说明,在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和康梯将军领导的自由党里,大家都故意相信,法布利斯和公爵夫人之间有着爱情关系。他们都憎恨莫斯卡伯爵,所以他的受骗就成了他们经常取笑的话题。

“这么说,”克莱莉娅想,“他现在做了囚犯,做了他的敌人们的囚犯了!因为莫斯卡伯爵这个人,尽管人们愿意相信他是个天使,毕竟还是会为这次逮捕高兴的。”

警卫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雅可波,”她用激动的声音对队长说,“又发生什么事了?”

“将军严厉地责问犯人为什么打巴尔博纳。法布利斯主教大人冷冷地回答:‘他叫我杀人犯,让他拿出证件来,证明他有权这样称呼我。’大家都笑了。”

一个会写字的看守代替了巴尔博纳。克莱莉娅看见巴尔博纳走出来,他在用手帕擦脸,那张可怕的脸上鲜血直流。他像个异教徒似的咒骂着。“这个狗娘养的法布利斯,”他用很高的声音说,“非让他死在我手里不可。我要抢刽子手的差使。”等等。他停在办公室的窗子和将军的马车之间,一边看法布利斯,一边嘴里骂得更凶了。

“走开,”队长对他说,“不准当着小姐的面这样骂人。”

巴尔博纳抬起头来,朝马车里面望望。他的眼睛遇到克莱莉娅的眼睛,吓得她忍不住叫了出来。像这样狰狞的面部表情,她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到过。“他会杀死法布利斯的!”她心里说,“我得提醒唐·恺撒注意。”唐·恺撒是她的叔父,本城最可敬的教士之一。他的哥哥,康梯将军,替他谋到了监狱总务兼总忏悔师的职位。

将军又上了马车。

“你愿意回家去,”他对女儿说,“还是愿意在王宫的庭院里等着我?也许要等很长时间,我得把这一切报告亲王。”

法布利斯由三名宪兵押着,从办公室出来。他们带他到指定给他的牢房去。克莱莉娅从车窗朝外望着,犯人离她非常近。这时候,她正在回答她父亲:“我跟您一起去吧。”法布利斯听见他跟前有人说这句话,抬起眼睛,遇到了年轻姑娘的眼光。特别是她脸上的忧郁的表情使他感到惊讶。“自从我们在科摩附近相遇以来,她越发长得美丽了!”他想,“在她的表情里显出多么深邃的思想啊!……人家拿她和公爵夫人相比,是很有道理的。真是天仙般的容貌啊!”巴尔博纳,那个脸上淌着血的司书,停留在马车附近不是没有用意的。他打了一个手势,叫押送法布利斯的三个宪兵停住,然后从马车后面绕到靠近将军的那个车窗。

“犯人在要塞里使用暴力,”他对将军说,“是不是可以根据狱规第一百五十七条,给他戴三天手铐?”

“滚开!”将军嚷道。这次逮捕使他不免感到为难。对他说来,不应该把公爵夫人和莫斯卡伯爵逼得太厉害;再说,伯爵对这件事会采取什么态度呢?杀死一个吉莱蒂其实不过是件小事,仅仅由于政治阴谋才把事情闹大了。

在他们谈这两句话的时候,法布利斯站在那些宪兵中间,气宇轩昂,脸上带着最骄傲、最高贵的表情。他那清秀、优雅的相貌,和浮在嘴角上的轻蔑的微笑,同围着他的宪兵的粗俗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是,这一切只可以说是他的容貌的外在部分,他被克莱莉娅的天仙般的美丽迷住了,他的惊讶完全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呢,陷入深思,竟没有想到把头从车窗口缩回去。他带着一丝微笑,极其恭敬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停了一会儿才对她说:“小姐,我仿佛从前有幸在一个湖边遇到过您,那时候有宪兵在一起。”

克莱莉娅脸红了,她窘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在这些粗人中间,他的态度多么高贵啊!”法布利斯对她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她陷在深深的同情中,我们还几乎可以说,她陷在柔情中,因此心慌意乱,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她觉察了自己的沉默,脸就红得更厉害。这时候,有人在使劲拉开要塞大门的门闩,司令大人的马车不是已经等候了至少有一分钟了吗?拉门闩的声音在这拱顶底下是那么响,即使克莱莉娅想出什么话来回答,法布利斯也听不见了。

一过了吊桥,马就立刻飞奔起来,克莱莉娅坐在车上对自己说:“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接着她又突然对自己说:“岂止是可笑;他还许认为我心地卑鄙,因为他是犯人而我是要塞司令的女儿才不肯向他还礼呢。”

这个姑娘心地高尚,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的行为所以会变得十分可耻,”她又对自己说,“那是因为从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正像他所说的,也有宪兵在一起,当时我是犯人,而他却帮了我的忙,把我从极其困难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不错,应该承认,我的行为是坏到家了,既粗野无礼,又忘恩负义。唉!可怜的年轻人!如今他遭到了不幸,人人都要对他忘恩负义了。他那时候曾经对我说过:‘您到了帕尔马以后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他现在会多么轻视我啊!说句客气话不是很容易的吗!是啊,应该承认,我对他的态度太无情无义。那一次,要不是他慷慨地让我坐他母亲的马车,我只好跟着宪兵在尘土中步行,或者更糟的是,跟着一个宪兵,骑在马屁股上。当时我父亲被捕,我只得由人摆布!是啊,我的行为是坏到家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会深深地感觉到这点!他那如此高尚的相貌和我的行为形成多么强烈的对照啊!多么高尚!多么沉着!他看起来多么像一个被卑劣的敌人包围的英雄!我现在懂得公爵夫人的热情了。他处在一个可能会有可怕后果的逆境中尚且如此,那么他在心情快活的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样呢!”

要塞司令的马车在王宫的院子里停了一个半钟头以上,然而将军从亲王那里出来的时候,克莱莉娅却好像觉得马车在院子里并没有待多久。

“殿下的意思怎么办?”克莱莉娅问。

“他嘴里说:‘监禁!’但是他眼睛在说:‘死刑!’”

“死刑!伟大的天主!”克莱莉娅叫起来。

“得了,闭嘴!”将军生气地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回答一个孩子的话!”

这时候,法布利斯正在登上那通往法尔耐斯塔的三百八十级的楼梯。法尔耐斯塔是盖在大塔楼平台上的一座高得惊人的新监狱。他连一次也没有想过,至少没有清楚地想过他命运中刚刚发生的巨大变化。“怎样的眼神啊!”他心里说,“它表达了多少意思啊!多么深切的同情!好像在说:‘人生就是由不幸交织而成的!不要为你的遭遇太悲伤了!我们在尘世上不就是为的受苦吗?’甚至马车从拱顶底下隆隆驶去的时候,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盯着我啊!”

法布利斯完全忘了他的不幸。

克莱莉娅跟着她父亲到好几家人家的客厅里去。在天刚黑的时候,还没有人知道逮捕要犯的消息。两个钟头以后,廷臣们就这样称呼那个可怜的、冒失的年轻人了。

这天晚上,大家注意到克莱莉娅的脸上比平素显得有生气。而生气勃勃,对周围的一切表示关切,却正是这个美丽的人儿特别缺乏的。人们拿她的美来和公爵夫人的美相比较;正是她这种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态度,这种好像超越一切之上的神情,使她的对手占了上风。换了在英国、法国,这些崇尚虚荣的国家里,或许意见就完全相反了。克莱莉娅·康梯是一个稍嫌苗条的年轻姑娘,我们可以拿她来和基多的那些美丽的形象相比。我们不必隐瞒,按照希腊美的标准,可以批评她的头部有些线条稍嫌显眼,譬如,她那最妩媚动人的嘴唇就稍许饱满了一点。

她脸上闪耀着天真无邪的魅力和心灵无比高尚的美好的标志,但是最惊人的一个特点却是,尽管它的美是极难得、极罕见的,但是和那些希腊雕像的头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相反,那种公认的理想中的典型美,公爵夫人却太多了一点,她有着真正伦巴第型的面部,使人想到列奥那多·达·芬奇笔下的、美丽的希罗底的妖艳的微笑和温柔的忧郁。公爵夫人活泼,才气横溢,机智过人,对谈话过程中出现在她心目中的每一个问题,都热烈地——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发生兴趣。克莱莉娅却完全不同,她或是由于轻视周围的一切,或是由于惋惜一个没有实现的梦想,显得很平静,不容易激动。很久以来,人们就认为她最后会去出家修行的。她二十岁了,但是看得出,她对参加舞会感到厌恶,即使跟着她父亲去参加,也仅仅是为了服从他,免得不利于他的野心。

“上天把我们主上的领土上最美丽的人儿,也是最贤惠的人儿,给了我做女儿,”心地粗卑的将军常常这样想,“可是,看来我是不可能利用她来高升了!我无依无靠,我在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我最需要的是一个在社交上支持我的家族,能够供给我一定数目的客厅,在这些客厅里我的优点,特别是我主持内阁的才干,会被作为任何政治推理的不可动摇的基础提出来。可是呢!我的这个如此美丽、如此端庄、如此虔诚的女儿,只要宫廷上哪一个有声望的年轻人打算向她献殷勤,她就会不高兴。这个求婚者一被谢绝,她的性格又立刻变得不那么阴郁了,我看她还几乎觉得高兴呢,一直维持到另外一个求婚者找上门来为止。宫廷上顶漂亮的人,巴尔弟伯爵来过,她不中意;殿下领土上顶有钱的人,克里申齐侯爵接着来了,她又说他会给她带来不幸。”

“可以肯定地说,”将军有时候说,“我女儿的眼睛比公爵夫人美丽,特别是在它们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比较深邃的表情的时候。但是这种美丽的表情,什么时候才会让人见到呢?在一个这种表情会给她带来荣耀的客厅里是决计看不到的,只有在她单独和我一起散步,譬如说,看到一个可怜的乡下人遭到不幸,她受到感动的时候才看得到。‘对我们今天晚上去的那些客厅,’我有时跟她说,‘你要保留一点儿这种高尚的眼神啊。’不成。即使她委屈自己,陪着我到社交场合去,她那张高贵、纯洁的脸总是带着消极服从的表情,显得相当高傲,使人不敢亲近。”我们可以看出来,将军为了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婿,已经费尽了心机,不过,他说的却都是实话。

廷臣们在他们自己空虚的心灵里看不到什么。因此对周围的一切非常留心。他们曾经注意到,特别是在克莱莉娅不能够抛开她那些心爱的梦想,不能够装出对什么事感兴趣的那些日子里,公爵夫人总是喜欢待在她身边,设法引她说话。克莱莉娅的头发是灰苍苍的金黄色,衬着她那皮色娇嫩,但是往往稍嫌苍白的脸颊,显得很柔和。一个细心观察的人只要看看她前额的轮廓,就可以知道她的态度如此高贵,她的举止如此超出于庸俗的妩媚,都是由于她对一切庸俗的事物抱着非常冷漠的态度的缘故。这是因为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而不是不可能发生兴趣。克莱莉娅自从父亲做了要塞司令以来,在她那离地面极高的房间里觉得很幸福,至少躲开了烦恼。司令的官邸在大塔楼的平台上,要爬上级数多得吓人的楼梯才能到达,因此使好多讨厌的访客望而却步。也就是由于这个具体原因,克莱莉娅享受着修道院般生活的自由。她几乎已经完全得到了理想中的幸福,早先有个时期,她曾经想到宗教生活里去找寻这种幸福。一想到把她心爱的孤独和珍藏在心头的思想去交给一个年轻人处置,而这个年轻人凭着丈夫的名义,就有权扰乱她整个内心生活,她心里就感到厌恶。如果说孤独还没有使她得到幸福,那么至少使她避免了过于痛苦的感受。

法布利斯解到要塞的那天,公爵夫人在内务大臣左尔拉伯爵的晚会上,遇到了克莱莉娅。所有的人都聚在她们周围。那天晚上,克莱莉娅的美丽胜过了公爵夫人。年轻姑娘眼睛里的表情是如此离奇、如此深邃,几乎达到了不谨慎的程度。她的眼光里既有同情,又有激动和愤怒。公爵夫人的愉快神情和聪明的谈吐,似乎使克莱莉娅感到一阵阵近乎厌恶的痛苦。“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知道她心爱的人,那个心地如此高尚、相貌如此高贵的年轻人,刚刚被关进监狱,”克莱莉娅心里说,“她会怎样啼哭和呻吟啊!亲王的眼睛里还露出要把他处死的意思呢!专制政权啊,你什么时候才不再压迫意大利呢?卑鄙龌龊的人们啊!而我是个狱吏的女儿!我竟然没有辜负我这个高贵的身份,连法布利斯的话都不屑回答!可是从前他救过我!现在他独自关在牢房里,伴着一盏小灯,会对我有怎样的想法呢?”想到这里,克莱莉娅恨透了,她用厌恶的眼光望着内务大臣的客厅里的辉煌灯火。

廷臣们在这两位风头十足的美人儿身旁围成一圈,希望参加她们的谈话。在这一圈人中间有人悄悄在说:“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同时又这样亲密地交谈过。公爵夫人一向留心,要消除首相引起的仇恨,难道她想替克莱莉娅安排一桩美满的婚姻?”这个揣测的根据是,廷臣们看到了一个以前一直没有看到的情况:年轻姑娘的眼睛比美丽的公爵夫人的眼睛更明亮,甚至可以说更热情。连公爵夫人在这位年轻的女隐士身上发现这种从未有过的魅力,也感到惊讶,而且值得赞扬的是,她还感到高兴呢。一个钟头以来,她一直愉快地注视着克莱莉娅,一个女人见到姿色相当的同性时是很少会有这种心情的。“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暗自思量,“克莱莉娅从来没有这么美丽,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么动人。她有了心上人了吗?……要是那样的话,一定是桩不幸的爱情,她这如此奇怪的兴奋表情里,透露出深刻的悲痛……但是,不幸的爱情是不会透露出来的!会不会是她想在社交界获得一次成功,来使一个负心的人回心转意?”公爵夫人留心地观察周围那些年轻人。她没有看到谁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人人都像往常一样,还是那种多少带着点得意扬扬的自负神气。“可是,这里面一定有奥妙,”公爵夫人心里说,她猜不着,心里有点火了,“莫斯卡伯爵,这个绝顶聪明的人在哪儿呢?不,我没有看错。克莱莉娅留心地望着我,倒好像为了什么特殊的原因对我感兴趣似的。会不会是她父亲,那个卑鄙的廷臣,对她有什么吩咐?我本来以为这个心地高尚的年轻姑娘是不会为了金钱的目的贬低自己的。法比奥·康梯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求伯爵吗?”

十点钟左右,公爵夫人的一个朋友走过来,低声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克莱莉娅抓住她的手,大着胆子握紧它。

“谢谢您,我现在了解您了……您的心地真高尚!”公爵夫人竭力控制住自己说。她仅仅只有说这两句话的力气了。她向女主人频频微笑,女主人站起来,把她一直送到最外面一间客厅的门口,这个礼节只有对王族里的夫人们才采用,但是就公爵夫人目前的处境来说,却是一种残酷的讽刺。因此她一再朝着左尔拉伯爵夫人微笑,尽管尽了难以形容的努力,还是始终没有能够说出一句话来。

克莱莉娅含着满眶眼泪,望着公爵夫人穿过这几间当时挤满了社交界最显赫的人物的客厅。“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她心里说,“我要是提出送她回去,那就太冒失了!我不敢……可怜的囚犯伴着小灯,坐在一间可怕的牢房里,要是知道他被人爱到这个程度,会感到多大的安慰啊!他被抛在多么可怕的孤独里啊!而我们呢,我们却在如此华丽的客厅里!多么可怕!有没有办法给他传句话?伟大的天主!那可就是背叛我的父亲了,他在两党之间,处境是那么微妙!公爵夫人左右着首相的意志,而绝大部分的国家大事都归这位首相处理,如果我的父亲受到她强烈的憎恨,会得到什么结果呢?另一方面,亲王一直关心着要塞里的事,在这种事上是不能跟他开玩笑的。恐惧使人残酷……无论如何,法布利斯(克莱莉娅已经不再称呼他台尔·唐戈先生了)是特别值得同情的……他的危险不单是失掉一个收入丰富的职位啊!……还有公爵夫人!……爱情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热情!……可是上流社会里的那些撒谎的人却说它是幸福的源泉呢!大家可怜上了年纪的女人,因为她们不能再感受爱情,也不能激起爱情!……我再怎么也不会忘掉我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怎样突然的变化啊!公爵夫人眼睛是那么美丽、那么明亮,在N……侯爵过来告诉她那个不幸的消息以后,却变得多么阴郁,多么黯淡!……法布利斯一定是十分值得爱的!……”

克莱莉娅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这些十分严肃的事情,觉着那些始终包围着她的奉承话比平常更讨厌了。为了躲开不听,她走到一扇敞开着的用塔夫绸窗帘半掩着的窗前。她希望没有人敢跟着她走到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来。窗外有一小片地上栽着橙子树。事实上,每年冬天都得给它们搭上暖棚。克莱莉娅愉快地闻着橙花的香气,这种快乐使她的心灵好像平静了一点……“我觉得他的态度十分高贵,”她想,“可是居然在一个这么了不起的女人心里激起了那么强烈的热情!……她光荣地拒绝过亲王的敬慕。要是她肯接受的话,她就会成为他的领土上的女王……我听父亲说,亲王的热情是那么强烈,只要他哪天摆脱了婚姻的束缚,就会和她结婚的!……而她对法布利斯的爱情竟持续了这么久!我们在科摩湖旁边遇见他们,到现在足足有五年了!……是的,足足有五年了,”她想了想,又对自己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有多少事情我看到也不懂,可是甚至在那时候,他们的情形已经深深印在我心上了!那两位夫人看起来是多么喜欢法布利斯啊!……”

克莱莉娅高兴地注意到,那些殷勤地争着和她说话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敢走近阳台。他们中间的一个,克里申齐侯爵,朝这边走了几步,就停在一张牌桌旁。“在要塞的官邸里,只有我那扇小窗子还有点阴影,”她心里说,“只要我能够看到窗外有一些这样美丽的橙子树,我的心境也就不会那么阴郁了!可是,映入眼帘的无非是法尔耐斯塔的那些巨大的石块……啊!”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嚷了出来,“他也许就关在那里!我多么想找唐·恺撒谈谈啊!他不会像将军那么严厉。我的父亲回要塞的时候,当然什么也不会跟我说的,但是我将从唐·恺撒那里打听到一切……我有钱,我可以买几棵橙子树,放在我那间鸟房的窗外,这样我就可以看不见法尔耐斯塔的那堵大墙了。如今,在那些被它遮得见不到阳光的人中间,既然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会觉得它更可恨了!……是的,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他。一次是在宫里,王妃生日的舞会上;今天呢,是在他被三个宪兵围着,那个可怕的巴尔博纳请求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在科摩湖附近……离开现在足足有五年了。那时候他的神气多像一个野小子啊!他是怎样瞪着那些宪兵,而他的母亲和姑母却又是用怎样奇怪的眼光望着他啊!那一天,在他们中间肯定有什么秘密,有什么特别的事。当时我还以为他也怕宪兵呢……”克莱莉娅打了一个哆嗦。“可是我多么无知!毫无疑问,公爵夫人那时候已经对他有心了……很快在那两位明明有着心事的夫人渐渐习惯于有个陌生人在场以后,他逗得我们笑得多么厉害!……可是,今天晚上,他跟我说话,我连一句也答不上来!……无知和胆怯啊!你们往往和最卑鄙的行为是那么相像!我已经上了二十岁,可还是这个样子!……我以前想进修道院,这主意一点不错,我是生就该过隐居生活的!‘真不愧是狱吏的女儿!’他将会这么想。他看不起我,他一可以给公爵夫人写信,就会告诉她我多么冷淡,公爵夫人就会认为我是一个很虚伪的女孩子。因为今天晚上,她可能认为我对她的不幸抱着十分同情的态度呢。”

克莱莉娅发觉有人走了过来,而且显然是想走到窗子前面的铁阳台上来,站在她身边。她尽管责备自己,还是不免感到非常气恼。她那些被人打断了的梦想,并不是毫无乐趣的。“来了一个讨厌鬼,我要好好欢迎他一下!”她想。她带着傲慢的眼光转过头来,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大主教那张羞怯的脸,他正在轻手轻脚地慢慢移近阳台。“这个圣德的人真不通世故,”克莱莉娅想,“为什么来打扰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呢?除了安静以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恭恭敬敬,但是还带着一副高傲的神色,朝他行了一个礼。大主教对她说:“小姐,您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吗?”

年轻姑娘的眼睛里已经换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但是她按照父亲叮嘱过她不下百次的话,带着和她眼睛里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毫不知情的神气回答:“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大主教大人。”

“我的首席代理大主教,可怜的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在杀死吉莱蒂那个强盗的案子中,跟我一样是没有罪过的。他使用约瑟·波西这个假名字,住在博洛尼亚,现在被逮捕了,关在你们的要塞里。他是用铁链子捆在马车上送到要塞里来的。有一个叫巴尔博纳的狱吏,曾经杀过自己的亲兄弟,后来获得赦免,他居然想对法布利斯动用暴力。但是我的年轻朋友绝不是甘受侮辱的人。他把他那个卑鄙无耻的对手打倒在地上,因此给戴上手铐,送到离地面二十尺的一间地牢里去了。”

“手铐没有戴。”

“啊!您有些知道的啊,”大主教叫了起来,这位老人脸上那种极端颓丧的表情消失了,“但是,很可能有人走近阳台,打断我们的话。您肯不肯亲自把我的这个主教指环交给唐·恺撒?”

年轻姑娘接过指环,但是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才不至于丢掉。

“戴在大拇指上吧,”大主教说;他亲手给她戴上。“我可以指望您转交这个指环吗?”

“可以,大主教大人。”

“我还有话要说,这些话即使在您认为不便答应我的请求的情况下,您也不能泄露出去,您能向我保证吗?”

“当然,大主教大人。”年轻姑娘看见老人的神色突然变得阴郁、严肃起来,浑身哆嗦着回答……

“我们的可敬的大主教吩咐我去做的事情,决不会辱没他自己的身份和我的身份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请您告诉唐·恺撒,我把我的养子托付给他了。我知道,逮捕他的那些警察不会让他有时间带上日课,我请求唐·恺撒把自己的那本给他,如果令叔愿意明天打发一个人到大主教府来,我一定替法布利斯还他一本。我还要请求唐·恺撒把戴在这只美丽的手上的指环交给台尔·唐戈先生。”大主教的话被法比奥·康梯将军打断了,他来叫他的女儿一同上车。接着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在谈话中,大主教显出他绝不是个缺乏机智的人。他绝口不提那个新囚犯,然而他掌握着谈话的范围,自然而然地发表了一些道德上和政治上的原则,例如:在宫廷生活中,有些紧要关头决定着那些最显赫的人物在以后长时期内的前途;政治上的不和,往往完全是由于处在对立的地位所造成,假如把这种不和变成私仇,那显然是极其轻率的行为。这次出乎意料的逮捕,给大主教带来了深切的悲痛,所以他甚至忍不住说,一个人当然应该尽力保全自己现有的地位,但是犯不上轻率地放任自己去做一些使人终身难忘的事情,给自己招来刻骨的仇恨。

将军和他女儿坐上马车以后,对她说:“这些话可以说是威胁……对我这种人的威胁!”在二十分钟里,父女俩再没有说一句话。

克莱莉娅从大主教手里接过指环的时候,原打算一上马车,就把大主教托她办的这件小事告诉她父亲。但是,她父亲怒气冲冲地说了“威胁”这两个字以后,她认为他一定会阻止她去办这件事。她用左手盖住指环,紧紧地握住它。从内务大臣府邸到要塞,她一路上一直在问自己,如果不告诉她父亲,她有没有罪。她非常孝顺,非常胆小,她的心平时是那么平静,现在却跳得异常猛烈。最后,守在大门墙头上的哨兵朝着驶近的马车发出了“口令!”的叫声,可是克莱莉娅还没有想出适当的话能说得她父亲不至于拒绝,她是多么害怕遭到拒绝啊。在爬上那通往要塞司令官邸的三百六十级楼梯的时候,克莱莉娅还是想不出怎么说才好。

她急忙去告诉她的叔父,他把她骂了一顿,什么也不肯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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