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将军一看见他弟弟唐·恺撒,就嚷了起来,“现在公爵夫人会花上十万埃居来愚弄我,把那个犯人救出去!”

不过,目前我们只得把法布利斯撇在帕尔马要塞顶上他的牢房里。他被看管得很好,将来我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也许不会有多少改变。我们首先得注意宫廷;宫廷里种种错综复杂的阴谋,尤其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热情,将要决定他的命运。在要塞司令的监视下,法布利斯爬上通往法尔耐斯塔的牢房的那三百九十级楼梯,他原来是那么害怕这一个时刻,却发觉他这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不幸。

公爵夫人从左尔拉伯爵的晚会上回到家里,挥一挥手,把所有的女仆都打发出去,然后连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大声喊道:“法布利斯落在他那些敌人的手里了,说不定为了我的缘故,他们还会毒死他呢!”她是一个不大有理智的女人,完全受着一时的情感支配,而且尽管她对自己不承认,却已经发疯般地爱上了那个年轻犯人,因此对情况下了上面那个结论以后,她的绝望怎样才能描写得出来呢?有含糊不清的叫喊,有如疯似狂的愤怒,有痉挛的动作,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她把女仆们打发开,就是为的不让她们看见她哭;她想,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会大声哭出来。可是眼泪,这种对巨大的痛苦最有效的安慰,她偏偏一滴都没有。恼怒、愤懑以及斗不过亲王的怨气,完全控制住了她那颗高傲的心。

“我还不够丢脸吗?”她不停地嚷着,“我受到了侮辱,更坏的是,法布利斯的生命危在旦夕!而我却不能够报仇!别忙,我的亲王!您害死我,好吧,您有这个权力;不过我也会要您的命。唉!可怜的法布利斯,那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这跟我打算离开帕尔马的那天有多么不同啊!可是,当时我还认为自己很不幸呢……多么糊涂啊!我当时打算放弃一种已经过惯了的愉快生活,唉!却不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一件将要永远决定我命运的事故。靠了亲王的虚荣心,我得到了那封性命攸关的信,如果不是伯爵出于阿谀奉承的朝臣的恶习,把信中‘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字删去,那我们就有救了。亲王对他心爱的帕尔马城,是有虚荣心的,应该承认,并不是我手段高明,而是我运气好,恰巧拿他的虚荣心来做赌注。当时我拿离开帕尔马来威胁,当时我是自由的!伟大的天主啊!现在我成了奴隶了!我被困在这个万恶的臭水沟里,而法布利斯被关在要塞里,这个要塞曾经对多少杰出的人物来说是死神的接待室啊!而我也再不能利用那只老虎怕我离开他的巢穴的心理来制服他了。

“他太聪明,决不至于看不出,我永远不会远离那座锁住我的心的、丑恶的塔楼。现在,这个人的虚荣心受到刺激,可能想出最最古怪的念头;而那些念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性,又只能使他的虚荣心变得更加强烈。如果他重新提到求爱那个叫人恶心的老题目,如果他对我说:‘请接受您的奴隶的敬意,否则法布利斯就得死。’嘿,那岂不是要重演犹滴的故事了!……是啊,不过,如果我落个自杀的下场,法布利斯却会遭到杀害。那个愚蠢的继任者——我们的王太子——和卑鄙无耻的刽子手拉西就会把法布利斯当作我的同谋,处以绞刑。”

公爵夫人叫了起来,因为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折磨着她不幸的心,她看不出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她的头脑已经混乱不清,想不出将来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她像个疯子似的折腾了十来分钟;最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暂时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状态,她的精力已经耗尽。几分钟以后,她又突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仿佛看见亲王当着她的面想要砍掉法布利斯的脑袋。公爵夫人用多么慌乱的眼光朝周围张望啊!等到最后看清楚眼前既没有亲王,也没有法布利斯,她又重新倒在床上,差点昏过去。她体力是那样衰竭,甚至感到自己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伟大的天主啊!我还是死了的好!”她对自己说……“可是,那有多么怯懦啊!法布利斯处在不幸之中,我怎么能弃之不顾!我昏了头了……好,还是正视现实吧,还是冷静地考虑考虑这个似乎是我自愿投入的、该死的局面吧。多么无法弥补的轻率啊!竟然到一个专制君主的宫廷里来生活!到一个认识他所有那些牺牲者的暴君的宫廷上来生活!他们的每一个眼神,他觉着都是对他权力的藐视。唉!在我离开米兰的时候,伯爵和我都没有料到这一层。我当时只想到一个可爱的宫廷上的种种乐趣,比欧仁亲王统治下的那些美好日子,固然是差一些,可是总还有一些相像!“不身历其境,我们就无法想象一个认识他所有臣子的专制君主的权势。专制政体和其他政体,在形式上,是一模一样的。譬如说,它也有法官,但是法官都是些拉西。这个恶魔,如果亲王命令他绞死他自己的父亲,他也会不以为奇地照办……他还会说这是他的义务呢……收买拉西!我多么不幸啊!我没有任何力量。我能出多少呢?大概十万法郎吧!由于上天惩罚这个不幸的国家,他才逃过了上次的那一攮子,听说事后,亲王用一只箱子装了一万金赛干赏给他!再说,多少钱才能把他收买过来呢?这个卑鄙的小人在别人的眼睛里一向看见的是轻蔑,现在可要高兴地看到恐惧,甚至看到尊敬了。他可能当警务大臣,为什么不可能呢?那时候,这个国家里的大部分人都要奉承他,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颤抖,就像他自己在亲王面前那样。

“既然我不能够躲开这个可恨的地方,那我就应该在这里帮助法布利斯。一个人过着孤独、绝望的生活!我又能为法布利斯做些什么呢?好吧,不幸的女人,前进吧;尽你的责任;到社交界去,装作不再想到法布利斯……装作忘了你,亲爱的天使!”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眼泪簌簌地淌下来,她终于能够哭了。她沉溺在人类的这个弱点里,过了一个钟头,发觉她的思路开始明晰起来,心里稍微感到一点安慰。“有一条飞毯,”她对自己说,“把法布利斯从要塞里救出来,和他一同逃到哪个幸福的地方,譬如巴黎,在那儿我们不会受到追捕。他父亲的总管总是那么令人好笑地按时给我送来一千二百法郎,最初我们可以靠这笔钱过日子。从我剩下的财产里,我总还可以凑到十万法郎!”公爵夫人已经在想象中看到她在离帕尔马三百法里以外过的生活的种种细节,感到无法形容的快乐。“在那里,”她对自己说,“他可以用个假名字参加军队……进了那些英勇的法国人的军队,年轻的瓦尔赛拉很快就会出名;他终于会得到幸福。”

想到这些幸福的情景,她又淌起眼泪来了,不过这一次是愉快的眼泪。这么说,幸福还是在什么地方存在着的!这种心情持续了很久,可怜的女人不敢再去考虑冷酷的现实。最后,当曙光开始用一道白线勾出花园里的那些树梢的时候,她才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再过几个钟头,”她对自己说,“我就要上阵了。成败决定于行动,如果我遇到什么恼人的事,如果亲王想到跟我说什么与法布利斯有关的话,我没有把握能够完全保持冷静。因此现在就应该毫不迟延地做出一些决定。

“如果我被宣布为国事犯,拉西就会没收这座府邸里的一切。这个月一号,伯爵和我已经照例把警察局可能利用的一切文件都烧毁了,有趣的是,他就是警务大臣呀。我有三粒相当值钱的钻石;明天派费尔让斯,我从前在格里昂塔的那个船夫,带到日内瓦去放在一个安全地方。要是哪天法布利斯逃出去(伟大的天主!慈悲我吧!她画了个十字),台尔·唐戈侯爵是个卑鄙透顶的人,他会认为养活一个受到合法君主追捕的人是犯罪行为,那时候法布利斯至少可以得到我的钻石,他可以有面包吃。

“把伯爵打发掉……出了这种事,我再怎么也不能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可怜的人!他心眼并不坏,一点也不坏,只不过生性软弱。这个平庸的灵魂达不到我们的灵魂的高度。可怜的法布利斯!你竟不能来和我在一起待上一会儿,商量商量怎样对付我们的危险啊!

“伯爵过分小心谨慎的态度会妨碍我的一切计划,再说,我也不应该拖他跟我一起毁灭……因为,那个虚荣心强烈的暴君为什么不会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呢?说我阴谋反叛……还有比这更容易证明的吗?假如他把我送到他的要塞里去,假如我能够依靠金钱的力量,设法和法布利斯谈话,哪怕只谈一会儿,我们就会怀着怎样的勇气一同走向死亡啊!可是,别存这种傻念头了;他的拉西会劝他用毒药除掉我。把我装在一辆囚车上,出现在街头,那会引起他心爱的帕尔马人的同情……可是,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了!应该原谅一个可怜的女人有这些傻念头,她的命运实在悲惨啊!在这一切当中,有一点是肯定不会错的,就是亲王决不会送我上刑场。但是,没有比把我下在监狱里关起来更容易的了。他会派人在我府邸的哪个角落里藏上种种可疑的文件,就像对付那个可怜的L……一样。有了所谓的物证,那么,只需要有三位不太卑鄙的法官和十二位假证人就够了。那时我就可能因为阴谋反叛而判处死刑;亲王呢,无比仁慈,顾念到我从前有幸出入他的宫廷,会把我的死刑减为要塞监禁十年。可是我,我生性倔强,所以才惹得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和我其他的敌人们说过许多蠢话,为了坚持我这种性格,我会勇敢地服毒自杀。至少公众会好心地这样相信的。不过,我敢打赌,拉西会到牢房里来,以亲王的名义,殷勤地送给我一小瓶番木鳖硷或者佩鲁贾鸦片。

“对,我应该和伯爵闹翻,闹得人人皆知,因为我不愿意拖他跟我一起毁灭,不然的话,那就太可耻了。这个可怜的人一向是那么真诚地爱我!只是由于我自己傻,才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廷臣心里还有余地容纳爱情。亲王很可能找个借口把我关进监狱,他会怕我在法布利斯这件事上挑起舆论的不满。伯爵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会立刻干出宫廷上的俗物们在惊讶中称之为发疯的事,他会离开这个宫廷。写信的那天晚上,我冒犯了亲王的权威,伤害了他的虚荣心,我可以估计到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一个生而为王的人,对我那天晚上给他受的气会忘记吗?况且,伯爵和我闹翻以后,他所处的地位,对帮助法布利斯来说,就更有利了。但是,我这个决定会使伯爵陷入绝望,如果他报复呢?……不会的!他决不会动这种念头的,他和亲王不一样,不是个卑鄙透顶的人。伯爵可能一边叹着气,一边副署一道可恶的法令,但是他有自尊心。再说,报复什么呢?我爱了他五年,丝毫没有对不起他的爱情,我现在跟他说:‘亲爱的伯爵!我有幸爱上您,可是这股火焰熄灭了。我不再爱您啦!不过您的心我完全了解,我对您保持着深深的敬意,您将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仅仅因为我这样做,就要向我报复吗?

“对这样诚恳的表白,一个正派人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要再找一个情人,至少也得让人们这样相信。我将对这个情人说:‘老实说,亲王对法布利斯的冒失行为加以处分是对的;不过,我们的仁慈的君主到了他命名日的那天,一定会把法布利斯放出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赢得六个月的时间。我认为最妥当的新情人应该是那个出卖灵魂的法官,那个卑鄙的刽子手,那个拉西……他可以封为贵族,说真的,我可以把他带到上流社会中去。原谅我,亲爱的法布利斯!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什么!那个恶魔,他还浑身沾着P.伯爵和D.的血呢!他一挨近我,我就会厌恶得昏过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会抓起一把刀子,刺进他那卑鄙的心脏。别叫我干办不到的事吧!

“对,首先应该把法布利斯忘掉!别露出一丝一毫恼恨亲王的神气;重新显出我平素的愉快样子,让那些心地卑污的人觉得我更加愉快可亲,首先是因为我看上去好像心甘情愿地服从他们的主上;其次是因为我非但不去嘲笑他们,反而处处留心,夸奖他们那些小小的优点。譬如说,左尔拉伯爵新近特地派人到里昂去买来一顶帽子,感到非常得意,我要夸奖他这顶帽子上的白羽毛。

“在拉维尔西的党派里挑一个情人……如果伯爵辞职,那个党派就成为执政党,大权将操在他们手里。将来管理要塞的准是拉维尔西的一个朋友,因为法比奥·康梯将军将出任首相。亲王是个有教养的人,是个聪明人,而且习惯了伯爵那种漂亮的办事手腕,怎么能跟这头蠢驴,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一块儿处理政务呢?这个大笨蛋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殿下的士兵的制服胸前的纽扣应该是七颗,还是九颗。正是这些粗野的畜生十分嫉妒我,而这对你是危险的,亲爱的法布利斯!正是这些粗野的畜生将要决定我和你的命运!因此,就别让伯爵辞职!让他留下来,哪怕他要受到屈辱!他总以为,辞职是一个首相能够做出的最大牺牲。每逢他照镜子看到自己老了,他就向我提出要做这样的牺牲。因此必须和他完全决裂,对,而且决不和解,除非只有和解才能留住他不辞职。当然,我要尽可能友好地和他分手;不过,他阿谀地在亲王的信上略去了‘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字,我觉着,即使我不该恨他,也得几个月不跟他见面。在那个有决定意义的晚上,我并不需要他的智慧;他只要照着我的话写好了,他应该写上我靠了我的性格赢得的那句话,他那卑贱的廷臣的习惯占了上风。第二天他对我说,他不能让他的亲王在一个荒唐的文件上签字,我们应该取得赦免书。可是,善良的天主!对这样的人,对这些被人称为法尔耐斯家族的虚荣心重、睚眦必报的恶魔,就不能客气啊。”

想到这里,公爵夫人的怒火又升起来了。“亲王骗了我,”她对自己说,“而且手段多么卑鄙!……这个人是没法原谅的。他聪明,机灵,有理性;只有他的热情是卑劣的。伯爵和我曾经有多少次注意到,只有在他以为人家想侮辱他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性情粗俗。可是,法布利斯犯的罪与政治毫无关系,这是一件小小的杀人案,在他这个幸福的国家里,这类案件每年都要发生上百件。伯爵也曾经向我发誓说,他收集到了最确实可靠的消息,法布利斯是没有罪的。那个吉莱蒂决不是没有胆量的人,他看到边境就在眼前,突然起了杀心,想除掉一个得到欢心的情敌。”

公爵夫人考虑了很久,是不是有可能相信法布利斯有罪。这倒不是她认为,像她侄子这样身份的贵族除掉一个无礼的戏子,会有很大的罪过,而是她在绝望中开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将不得不进行一番斗争,去证明法布利斯无罪。“不,”最后她对自己说,“这儿就有一个具有决定性的证据:他和可怜的彼埃特拉内拉一样,每个衣袋里都经常带着武器,可是那一天,他只拿着一支很坏的单筒枪,而且还是向一个工人借的。

“我恨亲王,因为他骗了我,而且是用最卑鄙的手段骗了我。他在写了那封赦免书以后,又派人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博洛尼亚抓来……但是,这笔账总要算的。”早上五点钟左右,公爵夫人被绝望的心情折磨了这么久,已经筋疲力尽,她拉铃叫她的女仆们。她们忍不住叫了起来。她们发现她穿着衣裳,戴着钻石,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被单,而且闭着眼睛,就好像是看见她死后被安置在灵床上一样。要不是想起她刚刚还拉过铃叫她们,她们一定会以为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零零落落的几滴眼泪不时从她那没有感觉的脸颊上淌下来。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的女仆们才明白她要人服侍她卸装睡下。

在内务大臣左尔拉的晚会以后,伯爵到公爵夫人家里来过两次,都遭到挡驾,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她,说他为了他自己的事要征求她的意见:别人竟敢这样侮辱他,他是不是还应该留在他的职位上?伯爵还说:“年轻人是没有罪的;可是,即使他有罪,难道可以事先不通知我,就逮捕他吗?谁都知道我是他的保护人。”公爵夫人到第二天才看这封信。

伯爵没有道德;甚至还可以说,自由党人所理解的道德(追求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在他看来是一种欺骗。他认为自己首先应该追求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的幸福。不过,他在谈到辞职的时候,倒是充满了荣誉感,而且出于一片诚意。他从来也没有向公爵夫人撒过一次谎。公爵夫人却偏偏没有注意这封信。她已经拿定主意,一个痛苦的主意:装作忘掉法布利斯。经过这一番努力以后,一切对她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中午光景,伯爵终于被接见了,他已经到桑塞维利纳府来过十趟之多。他一看见公爵夫人,就吓了一跳……“她看上去有四十岁啦!”他心里说,“可是昨天还是那么娇艳!那么年轻!……人人都对我说,在她和克莱莉娅·康梯长谈的时候,她看起来跟克莱莉娅·康梯一样年轻,可是要迷人得多。”

公爵夫人的声音和语调也和她的容貌一样与往常不同。她的语调里没有一点热情、一点对人世的兴趣和一点怒气,伯爵吓得脸色发白。他想起两三个月以前,一个已经领过了终傅圣事的朋友,在临死前想跟他谈谈时的那种神情。

过了几分钟,公爵夫人才能对他说话。她望着他,眼睛仍旧黯淡无光。

“我们分手吧,亲爱的伯爵,”她对他说,声音微弱,可是却很清晰,她尽力使声音显得温和,“我们分手吧,必须这样办!上天可以给我做证,五年以来我对待您是没有一点可以指责的。我本该在格里昂塔城堡里可悲地过那沉闷的日子,可是您给了我显赫的生活。没有您,我在几年以前就会衰老了……在我说来,我是一心一意想使您得到幸福。正因为我爱您,我才向您提出像法国人说的友好的分手。”

伯爵没有听懂。她不得不重复好几遍。他脸色变得惨白,跪倒在她的床边,凡是在热恋中的聪明人先是感到极度惊讶,接着又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候所能想到的话,他都说尽了。他一再表示愿意辞职,跟随他的朋友离开帕尔马,到千里以外的什么地方去隐居。

“您竟敢跟我提到走,法布利斯在这里啊!”她终于欠起身子喊道。可是,她看到法布利斯的名字使伯爵感到痛苦,于是歇了一会儿,又轻轻握住伯爵的手说:“不,亲爱的朋友,我不会对您说,我曾经狂热地爱过您,我认为上了三十岁的人是不会再有狂热的。我早就超过这个年纪了。有人可能告诉过您,我爱着法布利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邪恶的宫廷里盛传着这种流言。(说到邪恶的这几个字,她的眼睛在这次谈话中第一次闪出了光芒。)我对着天主,以法布利斯的生命向您起誓,在他和我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不能让第三者看见的事情。我也不会对您说,我完全像个姐姐那样爱他;可以说,我是出于本能爱着他。我爱他的勇敢,他的勇敢是那么单纯、那么完美,甚至可以说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记得我对他的这种爱慕是在他从滑铁卢回来的时候开始的。他那时候尽管已经十七岁,可还是个孩子。他迫切地想知道,他算不算真的参加过战争,如果算的话,那么他可不可以说自己打过仗呢,他始终没有向敌人的任何一个炮队或是纵队进攻过啊。就是在我们一同严肃地讨论这个重大问题的时候,我开始看出他有一种完美的魅力。他那崇高的灵魂出现在我眼前。一个有教养的年轻人,处在他的地位,会编出多少巧妙的谎话来啊!总之,如果他不幸福,我也就不能够幸福。瞧,这句话完全说明了我的心境,如果这不是事实真相,至少也是我看到的全部事实真相。”伯爵受到这种坦率和亲密的声调鼓励,想吻她的手。她怀着近乎厌恶的心情把手缩了回去。“这种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对他说,“我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眼看就要衰老。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暮气沉沉,说不定离坟墓已经不远。这个时刻据说是可怕的,然而我却觉着我是在盼望它。我感到了衰老的最坏的征兆;这次可怕的不幸已经使我的心死了,我不能再爱啦。在我的眼睛里,亲爱的伯爵,您不过是我心爱的一个人的影子。我还应该说,仅仅是出于感激,我才跟您说这番话。”

“我怎么办呢?”伯爵反复对她说,“我觉着我比当初在拉·斯卡拉剧院看见您的时候,更狂热地爱您!”

“老实对您说吧,亲爱的朋友,提到爱情,我就感到厌烦,而且我觉着是不体面的。得啦,”她一边说,一边想微笑,可是笑不出来,“拿出勇气来!做一个聪明人,一个有见识的人,一个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应付自如的人。在外人面前,您是意大利多少世纪以来最能干的人和最伟大的政治家;跟我在一起,您也应该这样才对。”

伯爵站起来,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不可能,亲爱的朋友。”最后他对她说,“最强烈的热情把我的心都折磨碎了,可您却要我求教于我的理智!我已经没有理智了!”

“我们还是别谈热情吧,我求您。”她用冷冰冰的声调说。谈了两个小时,她的声音里还是第一次表现出一点儿感情。伯爵虽然自己也在伤心绝望,却仍旧想安慰她。

“他骗了我,”她嚷了起来,伯爵提出了一些理由,说明事情还有希望,可是她根本不理会,“他用最卑鄙的手段骗了我!”她惨白的脸色暂时消失了。但是,即使在这极端激动的时刻,伯爵注意到,她还是没有力气抬起胳臂。

“伟大的天主!”他想,“会不会她仅仅是生病呢?不过,要是生病的话,这倒可能是一场十分严重的疾病的开始阶段。”他于是满怀不安,提出派人去请大名鼎鼎的拉佐利,当地和整个意大利最高明的医生。

“难道您是想让一个外人有机会知道我怎样灰心绝望吗?……这主意是叛徒出的还是朋友出的呢?”她用古怪的眼光望着他。

“完了!”他绝望地对自己说,“她对我不再有丝毫爱情了!更糟的是,她甚至不再把我算在普通一般的正派人中间了。”

“我应该告诉您,”伯爵急忙又说,“我曾经想首先查明使您和我都陷在绝望中的这次逮捕的详细经过。可是,真怪!到现在我还了解不到一点确实的情况。我派人去问过邻近驻地上的宪兵。他们看见犯人从卡斯台尔诺佛的大路上来到,后来奉命押送犯人的轻便马车。我紧接着又把布鲁诺派出去,您也知道他既热心又忠诚。他奉命一个驻地一个驻地查问过去,打听法布利斯是在什么地方以及怎样被捕的。”

听见法布利斯的名字,公爵夫人微微起了一阵痉挛。

“请您原谅,我的朋友,”她一能说话,就对伯爵说,“我对这些详细情况很感兴趣,都讲给我听吧,让我对顶微小的细节都有个清楚的了解。”

“好吧,夫人,”伯爵说,他尽量装得轻松一些,希望稍微给她解解闷,“我打算派一个亲信去把布鲁诺找到,命令他一直查到博洛尼亚。他们也许是在那里把我们的年轻朋友逮捕的。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什么日期?”

“星期二,已经五天了。”

“信在驿站上被拆开过吗?”

“一点拆开的痕迹都没有。我应该告诉您,信纸是很坏很坏的,信封上的字是女人的笔迹,收信人的名字是我的使女的亲戚,一个洗衣服的老太婆。她以为这是一封与爱情有关的信。谢奇娜只把邮资还给她,什么也没有跟她说过。”伯爵已经完全采用了代理人的口气,他在和公爵夫人讨论中,企图发现法布利斯可能是哪一天在博洛尼亚被逮捕的。他一向是那么足智多谋,可是他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应该采用的是这种口气。这些详细情节使那个不幸的女人感到兴趣,而且好像多少解除了一些她的痛苦。伯爵如果不是被爱情迷住了心窍,他一走进屋子,就会想到这个如此简单的主意。公爵夫人催他走,好让他立刻去给忠诚的布鲁诺发出新的命令。他们顺便还谈到,在亲王签署那封给公爵夫人的信以前,是不是已经做出判决,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公爵夫人连忙抓住机会对伯爵说:“我决不会责备您在那封您代笔、他签字的信上,略去了‘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字。这是廷臣的本能卡住了您的脖子。您不知不觉地把主子的利益放在朋友的利益之上了。亲爱的伯爵,您对我唯命是从,而且已经有很久了,但是您没有力量改变您的天性。您有当大臣的了不起的才干,但是您也有干这一行的本能。略去‘不公正’这三个字就把我毁了,但是我决不责备您,这是本能的过失,不是意志的过失。

“记住,”她换了一种口气,丝毫不容违拗地说,“我对逮捕法布利斯这件事并不感到太难过,我根本没有想到要离开这个国家,我对亲王满怀着敬意。这些是您应该对别人说的话,还有一些是我要对您说的话:今后我打算独自决定我的行动,所以我希望和您友好地,也就是说像好朋友、老朋友那样分开。就当我有六十岁了吧;那个年轻的女人已经在我身上死去。我对什么都不能再感到狂热了,我再不能爱了。但是,万一我连累上您的前途,我就会比现在更不幸。我可能计划在表面上找一个年轻的情人,我不希望看到您难过。我可以拿法布利斯的幸福向您起誓,”她说到这里停了半分钟,“我从来没有对您做过一件不忠实的事情,而且足足有五年了。这可以算是一个很长的时期。”她说。她想露出微笑,那十分苍白的面颊颤动着,但是嘴唇却张不开。“我向您起誓,我甚至从来没有打算做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希望过。我已经都讲清楚了,现在请您走吧。”

伯爵在绝望中走出桑塞维利纳府。他看出公爵夫人已经拿定主意要和他分手,可是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狂地爱过她。我不得不常常提到这种事情,因为除了意大利以外,这种事情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不可能有的。他回到家里,一下子派了六个人到通往卡斯台尔诺佛和博洛尼亚的大路上去,而且都带着他的证件。“但是,这还不够,”不幸的伯爵说,“亲王可能想到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处死,来报复公爵夫人在要求他写那封性命攸关的信的那天对他采取的态度。我当时觉得公爵夫人越出了不应该越过的限度,为了弥补这种情况,我才干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傻事,把‘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唯一能束缚住亲王的字略去了……呸!这种人能让什么束缚住吗?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是在拿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在冒险,现在必须用行动和手段来弥补这件冒失事。不过,如果我甚至牺牲了一点尊严,还是毫无收获,那我就抛下这个人不管。让我们看看他用谁来代替我,去实现他那些崇高的政治梦想,他那想做伦巴第立宪君主的愿望……法比奥·康梯不过是个傻瓜,拉西的才干也只限于用合法的手段把不合当局心意的人绞死。”

法布利斯受到的处分,如果超出了一般监禁的范围,那就辞去首相的职务。伯爵一旦下定了这个决心以后,就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人因为虚荣心受到冒犯,就任性乱来,毁掉我的幸福,至少我的自尊心还可以保住……再说,既然我已经不把我的差使放在心上,我就可以放手做许多今天早上我还觉着办不到的事。譬如说,我要尽人力所及,帮助法布利斯越狱……伟大的天主!”伯爵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叫起来,眼睛也睁得老大,就像看到了意外的幸福似的,“公爵夫人没有跟我谈到越狱。难道她一生中终于有一次没有说真心话吗?她和我闹翻,难道只不过是要我背叛亲王吗?好,一定这么办!”

伯爵的眼光又完全恢复了平素那种讽刺机敏的表情。“这个可爱的检察长拉西拿了主子的钱,就是为了做出所有那些让我们在欧洲丢脸的判决,但是我出钱叫他泄露他主子的秘密,他这种人也是不会拒绝的。这个畜生有一个情妇和一个忏悔师,不过他的情妇是个十分下贱的东西,我不能找她去谈,要是谈了,第二天她就会把这次见面告诉附近所有的卖水果的女贩子。”伯爵有了这一线希望,又振作起来。他朝着大教堂走去。他对自己的脚步轻快感到惊奇,虽然心里悲伤,还是不由得微笑起来。“这就是因为不做首相的缘故!”他说。这座大教堂像意大利的许许多多教堂一样,成了一条街通到另一条街的过道,伯爵远远看见一位代理大主教从教堂里穿过。

“既然我遇见您,”伯爵对他说,“那就劳驾一趟吧,免得我这个痛风病人累个半死地爬上楼去见大主教大人。如果他肯下楼到圣器室来,我真是对他感激不尽。”大主教得到这个口信,非常高兴。关于法布利斯的事情,他有许多话要和伯爵谈。但是首相猜到他要说的都是废话,所以连一句也不想听。

“圣保罗教堂的代理主教杜尼阿尼是个怎么样的人?”

“才气有限,野心倒挺大,”大主教回答,“不大有顾忌,而又非常穷,可我们哪一个没有缺点啊!”

“哎呀,大主教大人!”首相叫起来,“您的形容可以跟塔西佗媲美,”接着他就微笑着向大主教告辞,刚回到首相府,他立刻派人去把杜尼阿尼神父找来。

“我那位最要好的朋友,总检察长拉西的良心,是受您指引的,他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再说客气话,就把杜尼阿尼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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