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时千将坊巷里有两个警察,皮靴咯咯,萤灯闪闪地踱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里密谈。

一个肩章上写着“中第三区第乙号”的道:“老三,你也呆了。天鹅肉放在你口里,可惜你这笨狗不会吞下去!哼!换了我时……”

那第三区第甲号的道:“你待怎样呢?”

第乙号的道:“我哪……”又道,“我教给你,你可怎样地请吾来?”

第甲号的道:“要是果然马到成功,吾便请你到唐老头儿店里过瘾去!”

第乙号的道:“唐老头儿是谁呢呀?不错!吾想起来了!可不是开杂货店的唐白头么?”

第甲号道:“正是!他成日家开几个私灯,做那好买卖。起初我还不知道,后来看他店里,走出走进的烟鬼,就如蚂蚁一般。有一天晚上,被吾轻轻地走进去,躲在房门外,只见里面三个,三分不像鬼、七分不像人的,横七竖八,睡在地板上,使着劲儿抽他的臭烟呢!吾便走将进去,从地下拖起一个来做活证,一定要带回局去。唐老头慌得跪在门口,死不放吾走。后来地下的两个,也帮着他求。不瞒你说,那时候吾老三的身份,要比局里当家的老爷高上百倍呢!你道荣耀不荣耀?”

第乙号道:“后来怎样呢?”

老三道:“后来么,与吾约法三章,每日孝敬三钱上好的苏膏不算,外还送吾二百文一天当酒钱,你道值得么?请问你这聪明狗,有这样能干没有?”

那个道:“笑话了,这种主顾,不瞒你说,在吾地段里,差不多就有三四起呢!”

老三道:“罢了!吾也饶了你,不来向你坐地分赃吧!倒是你说的那计,究竟怎样的呢?要是包吾成功,吾就尽吾的力请一请你,可好?你快说吧!”

于是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书的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他们说的是哪一件公案,却是无从查考,不敢信口捏造。不过后来只听得那老三高叫道:“妙计妙计!真个要重重地谢你了!”

这一叫不打紧,却只听得面前咔嚓一声,好似凭空地起了一个霹雳,把两个得意扬扬的警察,吓得两个头缩了进去,伸不出来。

停了好一会,还是那老三眼快,猛撒了那一个的手,提起脚来,望前奔去,口里嚷道:“捉贼捉贼!”“贼”字还没出口,只见他一个倒栽葱,滚下地去。

那一个见来势不佳,便想撒腿逃走,岂知才回转身,眼见得眼前是一个人,要想收住脚,哪里来得及,便与那来的人撞了一个正着,要想起来,哪里爬得起,慌得嘴里不住地叫道:“老爷饶命!小的下次不敢了!”

那老三此时已经站起,见他伙计被一个人压着不动,便揩着身上的沟泥水,壮一壮胆,来打那人。打了一下,只听那人也是叫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老三诧异,忙把那人托将起来。地下的那警察听出口气,也直跳起来。二人仔细一看,却是一个乞丐,闭着眼睛,嘴里还不住地叫“饶命”呢!

那乙号的几乎要笑出来,一想不要失了上司临下属的身份,忙扳起他的官样脸儿来,骂了声:“混账东西!你也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么?”一连打了他六七个嘴巴,说道,“老爷可不饶你了!”

那乞丐讨饶道:“老爷饶了吾可怜儿的瞎子吧!下次再不敢撞老爷的导子了!”

老三见他是个瞎子,便把他一推,骂道:“你不走还想饶两下么?”

那乞丐听了,便如有人立了保状,得了免与参究的恩渝一般,急答道:“是!是!是!走!走!走!”

那老三忽然想起,自己撞着的那个人,竟是声息全无,不要又是个哑巴了,便回转头,走去一看,却并不是一个人,仿佛是个包裹的模样,便把脚一踢,叫声“啊呀”,怎么一个人躲在包裹里哪?便又踢了几下,并不动弹,伸手把包裹一撕,嚷道:“啊呀!啊呀!死人!死人!”

那乙号的听得“死人”,吓得面如土色,心上尚有些不信,把滚在地下的小灯拾起,幸亏尚没有滚熄,便支支吾吾对着地下的东西一照,急忙退缩几步,咕噜道:“老三你踢死了人了,这便怎么处?”

老三正色道:“你倒不可这样胡说,吾方才明明看见有人丢这东西在地下,所以吾撒了你的手,叫你捉贼。倘然是被吾踢死了,他活的时候,为什么被人丢在地下,一声儿也不响呢?哪有个好好的人,肯裹在包儿里任人处置的呢?这不是玩的,你可休得胡诌!”

那个道:“如今便怎样呢?”

老三道:“依吾看来,还是报巡长去。”

那个道:“死了个把叫花子,也值得惊动巡长么?”

老三道:“你眼睛瞎了么?你看他周身穿着绸衣服,苏州城里你可曾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叫花子么?我看还是你在这里守着死尸,待吾回局报信去。”说着,反身便走。

那一个见了死尸,早惊得他把几年来积在毛孔儿里的冷汗,一齐发出来了。如今听说老三要走,留他一人在这僻静地方,与那死人作对儿,更兼此时已是一点钟的光景,八月里的天气,日里与夜里比较,寒暑表要差到十来度的,就是胆大些儿的人,在这阴风凄凄万籁无声的时候,伴着一个狰狞惨怖的死尸,也不免要神魂忽忽,何况这一班警察,平日是溺身烟酒,风吹得倒的人,哪里有这种胆量?所以见他伙计走去,便没命地喊叫。

哪知老三是个乖不过的人,留着这项好差使,给别人当,自己却好回局报信,免不得上司要称他能干,所以任你叫破嗓子,他只是摇摇摆摆,往前赶路。

那一个见叫不转老三,便喊起“救命”来。列位,要晓得南边人的胆,是顶小不过的,顶小不过的当中那再小的,要算是苏州人了。这句话,并不是我说书的刻薄,有意奚落苏州人。这也是天然的一种特性,你若不信,听我证来。

那警察喊了一阵“救命”,便有许多胆大的狗,和着兴儿汪汪地乱叫。狗越叫得响,那警察的“救命”越喊得高。

屋里的人听了半天,不见动静,料道必是明火执仗的强盗,便有个机房里伙计,开些门缝,向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发疯似的喊叫“救命”,却并没有人要他的命,便推出门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那警察听得人声,便如他爷娘从棺材里活了转来一般,一个箭步,穿到那机匠身边,紧紧地执了他双手,央求道:“好兄弟!快出来陪吾一会儿。”

那机匠被他蓦地里一把拖住,要想挣扎,回手打他,一想是个警察,打了不是玩的,便勉强问道:“什么事?你快说!何必把吾拖住呢?”

那警察听了,便松了那只手,用手指着墙脚道:“那边有…个死人,不知是哪里来的,你们快出来,看是救得活的么?”

于是里面一连出来了三四个机匠,咳嗽咳嗽,壮壮胆子,走到死人前一看,只觉得一股阴气,直冲到面上来,一个个吓得舌头伸出寸把长。

有两个多事的,偏走开去,碰人家的门,说道:“外面死了人了,巡捕先生叫你们快出来救活他!”

一片声嚷,果然叫出许多人来。才出门,只是争先恐后地要看,及至见了死人,都是吐吐唾沫,避了开去。一时间,倒闹得这条巷口十分热闹,也有呼哨的,也有唱“丈夫战争功”的,也有向那警察问长道短的。这时候,那警察胆是早大了几倍,指手画脚在那里打他的官话。

这个当儿,忽然转弯角上,发出一种打铁似的声音,接着就见一片火光,引了一群睡眼蒙眬的落差警察,蜂拥而来,大约总有七八个。最后是一个挂着刀的巡长,来到众人面前。

只见那叫“救命”的警察迎将上去,向巡长举手行过了礼,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巡长点头,叫他领着看尸,看了之后,便打发了一个脚快的,赶紧到公馆里去,请巡官会同长洲县相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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