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日罗侦探别了福尔登警长,回到寓中,先与费小亭说了那死者的形状,又讲到福尔登如何无礼,如何冒失,并言此事须竭力查出,方不负毕公子的重托,也好教福尔登知道中国人的厉害。

小亭问道:“如此看来,那黄账房着实可疑,只是此人决不会做刺客,吾们如今须从哪里入手才好呢?”

罗探道:“那自然须从昨晚你见的那怪车入手。”

小亭惊问道:“你说那美人坐的车么?吾想……”

罗探接口道:“你想那美人决不会谋刺么?那个自然,照你方才说的车中那美人生得这样美丽,设使被吾见了,也不敢说她是杀人的凶手。可惜吾只见车中只有一个黄发碧眼的丑鬼,以至有此猜疑。其实那车中果有凶手与否,尚是不足深信,吾们查案,只先追究涉疑的事就是了。如今涉疑的,第一是那怪车,第二是黄账房,第三却是那毕公子。”

小亭更加诧异,忙问道:“怎么毕公子也涉疑么?吾想这人尚不至于干此逆伦之事。倘使他果然与闻此事,便决不至于再来求你,难道又是一个黄顺利么?”

罗侦探见小亭一味辩驳,并不思索,便弹了一弹烟头上的灰,正告小亭道:“请勿性急!听吾道来。当时吾查出死者手上失去戒指,便见毕公子面色大变,却如术士附鬼时一般地可怕,停了半晌,方才开口说话,其间着实有些蹊跷呢!”说着,便捋起袖口,露出那箍在手腕上的一只小金表来。

罗侦探指向小亭道:“你看吾这表时刻快慢如何?”

小亭看了一看壁上的钟,已是十一点半,他表上却只十一点一刻,便道:“这表太慢了!那钟吾方才上过簧,不会错的!”

罗侦探笑道:“你道吾这表错了,其实吾这表从来没有错过一分一秒,因为这里面的发条,是照江南这边的气候配的,可包用百年,连一秒都不会错,如何便会错这许多?实对你说,方才验尸约莫有一刻钟的工夫,验完之后,吾一看这表上的时刻便不对了。”

小亭道:“啊呀!那一定死者身上有电气了!如此说来,竟是触电而死的?只是昨晚并没打雷,怎么会触电呢?罗君,你道是什么缘故?”

罗探道:“小亭,你真个被车中美人的秋波摄了魂去么?为何这等冒冒失失地胡说?须知吾们是学习侦探的,怎么好这样地说话,无伦无次呢?那电气杀人,本来不必一定是要打雷的,你还不知道么?吾们且快吃饭,吃过了,还要到张园去瞻仰出品协赞会哩!”

小亭道:“你去也好,吾却要在家里细细地将此案思索一番。”

罗探点头,慌忙用完午饭,独自出门而去。

这里小亭横思竖想,追索那毕老翁致死的原因,毕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想着了方才罗侦探看的那本《杀人术》,便走到罗侦探的书案前,却见那书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他便坐下翻阅。翻来翻去,也不知看哪一处才好。最后翻到一处,看了又看,约有三四遍,喜得他手之舞之,自言道:“一定是电针,不会错的!”

看完了书,便也搁了书出门而去,直到傍晚,方见他喜冲冲地与罗侦探二人携手同归。罗侦探却因在张园看不见中美两力士比艺,唧唧哝哝地埋怨。走到家里,各人装束停当,重新出门。

此时天气渐渐地黑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地稀了。二侦探出得门来,慢步在马路边上,直向跑马厅那方踱去,倒好似潇洒无事的人一般。

小亭道:“只怕他不来,那便如何是好?”

罗侦探道:“你只怕他不来,吾却只怕他来。他若不来,便是一鼓就擒的懦夫,不费吹火之力,此案便可水落石出了;他若来时,那便是吾的劲敌,你吾须得小心些儿才好呢!”说到这里,忽然抬头向前看道:“小亭,你看前面那闪闪烁烁的是什么?”

小亭停睛一看,果然对面来者不是别的,却是昨晚那怪车上的电灯,便与罗侦探二人同向僻静处一闪。偷看那车子过时,只见里面丢出一支吃剩的烟卷来,便走出来拾了那烟头,藏在怀里,再到罗侦探处来。

不一时,那怪车到了马德里弄口,一个小马夫跳下车来,走进弄去,不见动静。等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光景,便见先前的小马夫匆匆跑出来,手里提着一件东西,开车门送了进去。接着便见那毕公子,也慌慌张张走出弄来,跳进车门,那车便调转头来如飞地去了。

二位侦探赶紧走到转弯处,早有一乘两轮马车预备着。罗侦探唤下车夫,招呼他回去,自己与小亭跳上了车,那马便腾云驾雾般向前面那车直追上去。

追过跑马厅,向西而去,二车不即不离,紧紧跟着,别的车子一乘一乘地追出。

且慢!上海捕房的章程,不是不准追出他人马车的么?怎么如今好不遵章程呢?看官有所不知,如今的巡捕,只拣有辫子的便抓,没辫子的他再也不敢来碰你一碰。所以上海许多爱抢马车的爷们,宁可剪了吾们那三百年来的国粹,甚至费了几十块钱,买了个假头套。盘了辫子,戴了头套,穿了一身四不像的西装,去抢马车、出风头,这便是中国人的竞争思想、爱国性质了。

如今罗侦探更不必说,一则是因他穿西装,二则他是著名侦探,巡捕们保守饭碗要紧,哪敢太岁头上来动土呢?

此时已过了斜桥,前后两车上的马,都渐渐地乏力了,车子也走得迟了。这里街上已没有电灯,伸手不见五指。

小亭不免心里担慌,向罗侦探道:“再赶下去,越走越远了,吾们失了后援,倘然动手起来,连巡捕都没有,那便怎处呢?”

罗侦探道:“吾们有二人在此,料也无妨。但是前面那车愈走愈慢,其中有些蹊跷,吾们倒要仔细防备着,只怕有暗器来。”

说时,只见前面那马夫将手一举,罗探便叫“准备”。说时迟,那时快。火星迸裂,一个弹子直向罗侦探面前飞来。罗侦探低一低头,那弹子早中了头上戴的拿波仑帽子,直滚向车后去了。

小亭执枪在手,便要回敬,罗探急忙喊住。再看前面那车,早在百步之外,急急策马再赶,岂知才走了三四步,那马也作怪起来,仆下地去。

罗侦探倒吃了一惊,一看时,只见一道白光在马旁闪过,一个黑影向路旁树林中飞奔而去。

小亭看得真切,跳下车来,直向黑影追去。罗探嘴里喊着“小心暗器”,自己也跟着小亭赶将下去。

只见小亭把手一扬,“乒”一声,一弹射去,前面那黑影应声而倒。小亭便哈哈地笑起来,奔去捉那跌倒的黑影,走近一看,不见动弹,料道必是一枪结果了,蹲身下去,伸手一摸,敢情并不是人,却是一件衣服。

只听前面罗侦探喊道:“带了衣服快来!”

小亭方知中了贼人的奸计,倒被他逃得远了,心里更加佩服罗侦探,不与他一般见识,兀自老定主意,紧迫贼人不舍,急忙将那衣服披在肩上,再行赶上。

常言道:“祸不单行。”小亭连遭堕马飞弹之险,心中已是十分懊恼,忽然肩上披的那拾来的衣服,发出火星来,急忙立定了脚,将衣撇在地下。

只听得一声响亮,那衣服顿时化成一个火球,团结拢来,轰然一声,炸成灰烬,吓得他魂不附体,也忘记了捉贼,自言道:“险呀!倘若吾见了火星,尚不撇去,那东西必定将吾周身包拢来,吾此时身子,早己与那烟灰一同飞去了。可见得罗君教吾拾那衣服,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中了他的圈套。这贼的诡计毒策,真好厉害,一失检点,就不免断送性命。险呀!险呀!但是无论怎样险法,吾终须再赶上去。吾若不上前去,岂不要累罗君更险了么?”主意打定,赶紧没命地追去,那条路也渐渐地小了。

幸亏远远地忽现一点火光,知道必定是贼人的无声枪,便鼓气飞奔向前。可喜他是天生成的飞毛腿,即使神行太保复活,也奈何他不得,所以虽然离开罗侦探有百步之远,不到一刻,早已追到。

正想开口,那罗侦探手起火出,一粒火弹,直向小亭面上飞来。

小亭叫声“不好”,躺下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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