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下那总巡暗想道:“难得他们那么留心,那么周到。此际已是过了半夜光景了,更深人静的时候,那门内的人断没有肯自己开门之理,少不免要用强打开门进去,就少不免要惊动了街坊邻舍都要来看。虽然不打紧,然而这件事就未免办得不机密了。要是得铜匠来配对了钥匙,那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以进去拿人了。只怕我们走到他床前把他铐了起来,他还没有醒呢。我想去见总办,也不过是这个主意。他们既然办了,此刻我也不必自己亲去了,不如留在这里等那铜匠来罢。”于是叫那小队几个人分布在左右,自己同高利书闲谈瑞福的事情。

不到一刻工夫,只见警察总办在前面匆匆来了,那个铜匠也从别路到了。那总办一到,便对总巡说道:“这件事情很有些跷蹊,倒不是容易办的呢!然而我想我们总得要设法干好他。方才署里一个警察员告诉我说,他看那尸首的脸面很是眼熟呢,说他向来住在旧城子左近的。据他这么说,不定就是住在这屋子里呢。但愿那个犯人还在里边,这案也就不难明白了。且快叫这铜匠开门罢,我们这里有了这几个人,很够拿他的了。好在他并不是甚么成群结队的大队人马呀。”当下就叫一个警察兵拿了回光灯照着那门锁,铜匠就来动手。不多一会,拨准了机关,那锁就开了,掌灯的领头先进了大门,然后一个一个的鱼贯而入,又有一个掌灯的断后。还留下两个警察兵,一个铜匠,站在街心,东西探望。

且说那总办、总巡进得大门,觉得屋中潮湿异常,四壁厢都是灰尘蛛网,还有一股霉气直扑到鼻子里来,就像许久没有人居住的光景。总巡对总办道:“怎么这屋子就像空下了许久的光景?”总办道:“我方才瞧见那女尸的装束,也就同化子没有甚么分别。以此看来,就是叫他住在这里也是很配的。然而也是奇怪,他如果一个人住在这里,那房租钱从那里来的呢?”总巡道:“我们找着了这里的房东,就不难问他房客的来历了。这犯人只怕就是那妇人的丈夫呢。”

正在这里说着,高利书忽然俯身下去,捡起了一件东西来,交给总办。总办接过一看道:“奇怪!这么一个屋子,那里来的这个东西?”众人听说,也都围着过来观看。在灯光底下,只见是一片崭新顶好的洒花缎子。这种缎子只有女人拿他做衣服穿。这一块就像在那一个女人衣服上扯破了掉下来似的。大家看了,很是诧异。那总办说道:“这位被人谋杀的妇人,看他那装束,近来光景断断穿不起这种好衣服,我是断得定的。【眉】此等体察徒以刑求者,焉能想得到?这又是谁呢?却又奇了。”总巡道:“而且这片缎子并不是剪割下来的,显然是扯下来的呢。”高利书道:“想来这泼药水的一定是个妇人。他泼了药水之后,立刻就闭门逃走,想是他关门的时候来得匆忙,被门缝夹住了他的衣袖,其时他心慌意乱,逃走要紧,所以不及开门扯出,就使劲那么一扯,扯下了这么一块。因为要逃走的慌了,所以掉在这里的。要说到那男子的话,想来丢了抬床之后,早就逃的无影无踪了。他因为听得我们警察过来,所以才跑了去的,那里还敢回家呢?”【眉】极刚硬极倔强之人,却说得出这种细心话,真是奇极!总办听了,连连点头道:“你这几句话,说的很有见地。看来这泼药水的妇人,必定也是他们一党的了。”总巡道:“我也是这么想。当时那男子设法把那尸首弄出去的时候,这泼药水的妇人正在这里看门呢。”高利书道:“而且用药水暗里伤人的事情,准是妇人所为。他的意思,并不是一定要弄掉人家的性命,只要弄伤了人家的眼目,他就心满意足了。”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发了许多议论,各人各述了意见。一面用灯在屋子里不住手的四下里去照,照了许久,仍然是蛛网尘封,四壁皆是,而且这所房子大有墙坍壁倒的光景,那里照得出甚么东西来。大家都道:“这明明是久已没人居住的房子,何至于在这个地方闹出人命案子来呢?”

正在这里狐疑不决的时候,那高利书忽然间大嚷起来道:“看,看!你们看!”众人抬头看时,原来他又发现了墙上一只钉子,离地约有七尺来高。那钉子以下两旁二三尺的墙,却一些尘土也没有,好像才擦干净的光景。地下的脚印横一个,竖一个,历乱异常。高利书指着说道:“这里一定不久有人动过的,论不定这里就是那妇人吊死的地方呢。”总办听了,说道:“是呀,这话很有道理。然而你看这钉离地那么高,总得要有张梯子,或者有一把椅子,才可以钉得着呀,这里却又一样都没有呢。”总巡道:“我们且先上楼拿住了人,再来问他这个罢。”

于是高利书领了头,一个个都走了上去。四面一望,总共两间房子,上面除了天花板,下面除了地板,四边有的是灰尘满布的粉墙,那里还有甚么长物来?【眉】我于此处有一疑心,则盛药水以浇瑞福之盆,何以不见是也。只有火炉旁边有这么几件破瓶碎罐,几个牙刷、木梳,要找出他一个半个人的影踪来,那可有点难呢。那总办不禁讶道:“咦!这妇人跑到了甚么地方去了?”还有不肯死心的,恐怕他上了汽楼,或者藏到衣橱里去,还要竭力去找。可惜这屋子太小,这两样东西都是没有的。还有人献计,说是一定藏到地窖里去了。找来找去,连个地窖的缝儿都没有。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束手无策。都说道:“这妇人总不能飞上天去呀!”总巡道:“不要他害了瑞福之后,出其不意,就一溜烟跑了么?”总办道:“这也难说。你想这块缎子是那里来的呢?他推了瑞福出去之后,在里面关门时扯下来的,是无可疑的了。我们再到楼下找罢。”于是大家又陆续走到楼下。

没有一会,高利书又大嚷起来道:“你们看呀!还是新的呢。”【眉】高利书只管会嚷,可笑。众人又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张梯子,一个钉锤儿,又被他发现了。仔细再看时,果然是全新的,犹如没有用过的差不多。总办道:“这却是一件紧要东西。不用说,是他们新近买来的了。我们只要往这左近的店家去打听,究竟是个甚么样人买的,这件事就可以有点眉目了。”总办这句话方才完,总巡正想答话,忽然那边高利书又在那里乱嚷,连忙走过来一看,原来又被他寻着了一扇门来了。总办道:“这可好了,到底被我们找出来了。快出去叫铜匠来开了他,想来这房子是两面可通的。”总办正说这话时,忽然看见那门自己开了。原来高利书随手把机关旋了一旋,那门是虚关上的,所以轻轻一推,他就开了。

众人往里边一望,却是黑越越的,看不见甚么东西。拿灯来一照,原来是一条夹道。走到夹道尽头,那边还有一扇门。高利书还要旋着机关去开,谁知却是锁着的。仔细一看,锁在外面。显然是那个妇人从这里逃了出去,然后把这扇门反锁的了。于是出去叫了那铜匠进来,把锁开了。大家出去一看,原来是黑越越的一个小胡同,可以通到大街上去的。大家又是面面相觑,没个理会。

那位总办不禁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几个罪人的诡计,摆布得很是巧妙呢!照这么看来,那位瑞福先生,外边一定是有仇人的。”总巡说道:“他们这种算计,我想必然别有命意,断断乎不是专门要想害瑞福一个人的,不过瑞福不幸,可巧的碰在他的圈套上罢了。起初那个抬床的恶棍,分明是看见瑞福是吃醉了的人,所以才敢求他帮忙抬床;并且瑞福又是先向他问路,明知他又是个不认识路径的人,何况房子,所以带了他来。及至撇下了瑞福之后,他一定回到这屋子里。后来看见瑞福缩了回去,对着他那房子细认,那妇人到了此时,不能不下这毒手,做一个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开交。所可疑的,他那里知道瑞福背后,有我们这班人跟着,就预先逃走了呢?但是这一层,我可以断得那个妇人非但同瑞福没有冤仇,并且是瑞福生平绝不相识的。这件事我倒敢同阁下打赌,无论赌甚么都可以。”【眉】偏有此闲情逸致。总办道:“你说的这话很是有理,佩服得很。此刻我们第一着,须要先把那被人勒死的妇人是谁,一向是做甚么的,打听了出来,办这案子方才有下手之处。我想要打听那妇人也并不难,因为那警察员说的同他面熟得很。他虽不是巴黎城里有名的人,然而在这一带的近段,知道他的人很多呢。”

不表警察署的人员在这里商量,且说葛兰德奉了总巡的号令,伴送瑞福回去,一路上小心扶持,十分周至。那瑞福一路上一步一步的捱去,心里却怀着鬼胎,恐怕被女儿知道,不好意思,又是惹他气恼,又要害他心疼,不知怎么样才得了。后来一想:“这时候已经晚极了,我那妙儿此刻早就睡熟了。【眉】谁知他偏不睡。我回去时一声也不响,不去惊动他,悄悄的上床睡了。将息到天明,如果这眼睛能够好了,这件事情就可以支吾过去,往后就依然可以过我的太平日子了。”瑞福一路上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主意。他满心满意,以为今宵可以无事的了。

一路捱到家时,葛兰德把门旁的叫门电铃机关轻轻按了一下。不一会,便有一个人开门出来,手中拿了一枝蜡烛,矇眬着一双星眼。不是别人,正是瑞福心中脑中念念不忘的爱女妙儿。原来妙儿因为他父亲往外赴席的时候,曾经答应了他早回,他就深窗独坐的等他父亲回来。迨后越等越不见回来,慢慢的等到半夜,仍是寂无声息,不觉又担心起来。暗想:“我父亲答应我早点回来的,何以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就是往常赴宴,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回来了。怎么今日有了特约,要早点回来的,倒反到了这时候还不见到呢?我父亲最心痛我的,临行还叫我先睡。我叮嘱的说话,我父亲一定不肯忘记的。莫非大客店里这班会友,今日又提议甚么事,耽搁迟了么?”又回想道:“不是的,纵使他们要议甚么事,何时何日不可议,何必定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呢?莫非又是吃醉了么?唉!我这位父亲百般的疼爱我,就当我是掌上明珠一般。我非但不能尽点孝道,并且不能设个法儿,劝我父亲少喝点酒,这也是我的不孝呢!【眉】为人子女,不当作如是想耶?今之破坏秩序,动讲“家庭革命”之人听者。但愿他老人家虽然是喝醉了,只要有一个妥当的地方叫他睡了,我就等到天亮也是情愿的。独怕是喝醉了在路上混跑,又没有个人照应,那才糟了呢!唉!我的父亲哪!你早点回来,就算疼了女儿罢。”【眉】如闻其声,如见其心。

他成夜的翻来覆去,只是这么想,也就同他父亲瑞福在路上没有一处不想着他的一般。【眉】此之谓父慈子孝。但是瑞福在外面遇了那意外之事,有时还想到旁处上去。这位妙儿小姐却除了想他父亲之外,并没有第二样心思,所以越想越心焦。几次要想自己出外探问时,却又时在深夜,诸多不便。一个人呆呆的坐等,急得他几乎要哭出来。看看夜色越发深了,不由得他越发胡思乱想起来。真是坐立不安,神魂无定。在楼上坐得不耐烦,拿了蜡烛,走到楼下坐一会,又走到楼上去等一会。还不见回来,重新又走到楼下,倚在那楼梯扶手上,默默的出神,心中历乱不定。【眉】我读至此,因想象瑞福之为人,必是时常酗酒的,不然,何至累令爱如此之耽心也。忽然听得一声电铃声响,妙儿不觉登时精神焕发起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回来了。”三步两步走去开门。

开得门来往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兵护送着他父亲回来,心中倒十分欢喜。以为是吃醉了,弄到警察署里去,所以警察长才派人送回来的。不觉迎上一步道:“爹爹回来了?酒又多了么?”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在烛光之下,看见他父亲满脸绯红,与喝醉酒红的大是两样,犹如揭下了一层皮一般,两只眼睛肿凸起来。只吓得妙儿芳魂飞越,不觉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凡遇一疑案到手,只要细心体察,虽未必骤能尽得案情,然亦未有不略得眉目者。观此回于空室中搜寻不见一人,惟发现闲闲几件物件,彼警察中人各述其意见,此案之情节,已相去不远矣。夫岂徒以刑求者所得梦见耶!

后半回妙儿思念瑞福一段文字,为原著所无。偶以为上文写瑞福处处牵念女儿,如此之殷且挚;此处若不略写妙儿之思念父亲,则以“慈孝”两字相衡,未免似有缺点。且近时专主破坏秩序,讲“家庭革命”者,日见其众,此等伦常之蝥贼,不可以不有以纠正之,特商于译者,插入此段。虽然,原著虽缺此点,而在妙儿当夜,吾知其断不缺此思想也,故虽杜撰,亦非蛇足。

(趼廛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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