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家鼐拾起了那东西,拿到那朦朦胧胧的煤气灯底下一看,又说道:“一只戒指。”爱媛道:“恐怕就是你帮他的那个妇人丢了的罢?”“不是的,他来当的是一只四面光的金戒指,就是婚姻戒指,这个却是男人的东西,你看上面还铸着个印呢。”“这必是那一个来当当,不小心掉下来的。你还是拿去交给当里柜上,等失主来认领罢。”“那是说说罢了,你看这里不是一只硬板纸的匣子吗?这不用说,定是那戒指的主人掉下的了,恐怕他匆匆忙忙从匣子转到衣袋里的时候掉下的了……我想这主人,就是顾兰如了。好一位大曲师!你记得他方才手里拿着一个匣子从这里走出去么?而且并没见有第二个经过这里呢。不用疑别的了,我看一定是他掉下的了。要是别人早掉下的,到了这时候,也早被人家见了捡去了。”“幸而他还失落在你这个诚实人手里。你看他要亲身来赎,可见他一定看得这件东西很贵重的呢。”“虽是那么说,然而他未必为了值钱之故,才贵重他。你看这块嵌的是蓝宝石,也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但是这上面刻着武士的徽号,只怕他重的是这个。”“想必就是顾兰如那男人的徽号了。”“难道他还有这么一位男人吗?怎么史太太和他介绍的时候,并没有提起呢?”“或者因为他早年就寡了的,所以他也就不提了。”“那也说不定的。只是我想这位大曲师,恐怕未必出嫁过罢。至于论到武士的徽号,除非得了军功,才能有的。他要是贵族中人,必定是由法国大战争的时候起家的了,然而我看未必呢。”“无论他怎么样,你无缘无故,总不能把这只戒指留起来呀。”“我何曾要留他的东西呢?不过要趁此机会,当面去交还他罢了。”爱媛听了此话,心里不觉疑惑起来,问道:“怎么?你想要去拜望这个妇人吗?”“是的。我心里很有几件事不能明白,正想当面去问他一问。譬如这个戒指是男人家的东西,他那里来的这张当票去赎他呢?”“那个他一定不肯说的,而且你把这种话去问他,他还要生气呢。况且你也没有干涉他私事的情理呀?”“到了那时,我自然先得赔个小心。他住的地方,他告诉瑞福先生时,我在旁边听见的。我若说是我先生叫我去的,想来他一定要见我。况且他在我先生家里见过我的,总不见得就撵我出来呀。”

却说二人且说且行,缓缓出了当铺大门,走在花篮街上。好在其时街上不见行人,那爱媛小姐忽然的问道:“你干这件事情,你到底要我赞成不要?”陈家鼐讶道:“怎么你忽然之间弄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了?我甚么事都可以去干,我总不能使你心上不乐呀。”“既这么着,我请你除了方才这些妄念,听我说话,马上把这戒指交还柜上,方才是那个经手赎出来的,你就交还那个。”“很好,小姐,我就依你办去就是了。但求你许我看看仔细,然后去还好不好?方才廊下的灯光实在太暗,这里亮光还好,就不难看清楚了。然而印章却是金石家的一种学问,我却懂得有限,不过要看看这上面的徽号罢了。因为这位顾娘娘,我还不知他到底是顾娘娘,还是麦娘娘。既然亲身来赎取这件东西,则这东西的主人必是同他有关系的了。”“这么说,你还是存了方才这个疑心呀!你这心思未免太固执了。”“是呀,我想我这心思没有用错呢。且待我细看一看。你看这面子是个这么一个式子,纵横刻着几个细字,底子是黑色的。你不知道,此中很有一个道理呢。从前有个朋友是做雕刻师的,他很和我讲过的。你瞧角上还有三只鸟呢,两上一下,还不知是鹰,是鹦鹉,还是杜鹃。看他脚爪,一定是鹰,而且还有个弯嘴作证呢。小姐你看,这个上面还有个伯爵的记号呢。”“任他伯爵的记号,侯爵的记号,与我却毫不相干的。”“但是,小姐你知道贾尔谊是伯爵呀。”

至是,爱媛小姐心里有些觉得陈家鼐的心思所在了,所以问道:“贾尔谊么,你疑心的就是他么?”“这位伯爵,你不知道,他和顾娘娘很相熟呢。”“然而毫无凭证呀。”“凭证是没有,不过我心里猜度罢了。但是有了机会,我总得查他一查,所以我想去见见那个妇人呢。小姐,你须记得姓贾的不久就要和你那位女友成亲了,倘使查得那个曲师和他有甚么瓜葛,也好使妙儿小姐马上知道呀。”“果真如此,我第一个先得告诉他。但是你也不过猜度猜度罢了,外边有爵位的人也不少,况且这戒指你也不能指定说是顾兰如失落的。”“我想查个明白,也是为此。外边贵人虽多,爵位虽同,然而徽号是不同的。这件事,只要打听得姓贾的徽号,就可明白了。可惜这字太小,一时看不清楚。我若就去还了柜上,也不便问他借显微镜细看。你肯许我留到明天,向顾娘娘追问一番,定可探出各种隐情来了。不知你许不许?”爱媛呆呆立了数秒钟,没有回答。家鼐催着道:“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回话呀。”爱媛道:“我并没有甚么回话。不过这戒指要是我拾着的,我连一刻都不要留他。如今却不是我拾着的,与我甚么相干?”家鼐道:“我总想向顾娘娘一问,要这东西不是他的,我就把他交与近处警察,这事就完了。”“这东西若是贾伯爵的,何以他自己不赎,倒要这妇人来赎呢?”“可不是,我就因此有些疑心。所为者,不过是妙儿小姐的事,并不为我自己起见,你是知道的。”爱媛于是想了一想,说道:“你自然是信得过的人,你要怎么,你就怎么去办罢。”

陈家鼐听了此话,好像奉了圣旨一般,再三称谢了。还约他明天仍到铁家相馆里来会面,那时再告诉他此事的下文。又说道:“我穿了这件褴褛衣服,不便和你哥哥相见,恕不远送了。”爱媛重复同他握握手,就飞也似的跑了去,要紧去找他哥哥。这里陈家鼐站住了脚,伸长了颈,目逆而送之,直至他转了一个弯,影儿不见了,他才转身来。一手把那戒指往衣袋中一揣,自言自语道:“麦尔高,好朋友,如今且看鹿死谁手罢。”

话说那天陈家鼐约葛兰德晚上相会的那家馆子,就是旧城子相近落苏大街上一家。巴黎地方靠这一段,此种私家馆子也很不少,人家都称他为“家常馆”,其实是个中等酒饭俱便的地方。你要认真说他是个大菜馆,他却办不出大筵席的;说他是个大酒馆,他也备不了许多的酒。然而后面的雅座却也十分宽敞,喝醉的人不妨进去邯郸一梦,不虑搅扰;要消遣的人,也可到弹子台上一决胜负。所以一家馆子自有一家的主客,不过都是中下社会中人罢了。有几家是专备文士学生照顾的,他们往往借此为聚谈纵论之所。此时清晨,行过他的门前,诗声杂沓,洋洋盈耳。亦有几家是酒徒的乐园,但须衣服丽都,酒家肯予赊欠,他们就不到酩酊,不肯休歇。还有几家竟是藏垢纳污,流氓的渊薮了。此种地方虽常有警察看守,其实亦无如之何的。那陈家鼐常到的一家,是艺术中人聚集所在,大家在此讨论工艺,喝瓶麦酒,习以为常。也有左近小铺中主人翁到此打牌消遣的,然大抵以工艺中人为多。馆主鲍别崇,平日也颇讲求工艺,所以和近边那些技师很是相熟投机。他馆里流氓虽未能绝迹,然而待之甚严,弹子房里,轻易不许他们进去。偶而有些罗唣,他就立刻挥之门外,惟恐主客厌恶,与他生意有碍。所以规矩商人,也就乐于相就了。

且说那位陈家鼐歇了工,无非到他那里消遣,竟是他馆子里一位常客。几于无日不到的。这天晚上,他因为约了人,到得格外比平常早些,衣服也穿得齐整些。原来他同爱媛小姐分手之后,已回家装束过了。那件崭新的元色褂子虽还没有赎出,然而已经换了一件齐整的外套了。这件衣服,他除了赴跳舞会,也不常穿的,这自然是赴公众跳舞会的说话了。至于私家社会,寻常聚集,但须带一个白领,罩一件大衣,也就可以进去了,然而此等地方,他却是难得到的。

且说家鼐等不多时,那葛兰德也穿了常服,欣欣而来。两个直了嗓子,对饮了几大杯酒,然后吸烟谈心,那鲍别崇也坐在一旁应酬,这话就越谈越觉高兴了,因为他们就把那个麦尔高家的当作题目呢。当时鲍别崇道:“他这个人的性格,实在希奇得很,令人难以捉摸。他果真是一个跳舞的好手,到处有人赞他的。他手里的钱,自然也赚得不少,不然,那里撑得住这种开消?他还供给许多古怪的人呢。说也奇怪,听他的谈论,倒极似一位正派的妇人呢。自从他去了之后,我这里倒少了一个好主顾了。”陈家鼐道:“恐怕他还要来呢。”“我也不想了。他还是某年戒肉节(天主教礼节)时候不看见的,他要还在世上,此时年纪也就不轻了。”“我想你见了他,还不至于不识他罢?”“那是一见就认识的,他脸上还有个疤痕呢,你是知道的。”葛兰德听了,插口道:“这疤痕呢,早已看不清楚的了。”鲍别崇道:“在他卸妆之后,浓妆之前,你看他这个疤,竟和鼻子一样清楚呢。”陈家鼐道:“最奇怪是他从前豢养的一班走狗,他们也没有一个知道他下落的。”“那班东西,他要就呼之使来,他不要就挥之使去,那里还给他们知道他的踪迹吗?”“难道自从他去了之后,这些人你也一个没有见吗?”“你知道他们到这里来,大抵总在晚上,穿的衣服都是怪怪奇奇,没有一天同的。一到白天,一个个又另换一种神气。就在街上遇见了,叫我那里能认识他们?况且那时我也并没有留他们的心呀。”“难道这许多人,你竟没有遇见过一个吗?”“上礼拜我好像见过一个的,这个人因为他有黑胡子、弯鼻子,年年戒肉节时候串起戏来,他每每扮做新嫁娘,所以我有些认识他的。穿了矮领的衣服,拿了一朵黄花,这副形状,谁见了都要捧腹呢。那天夜半两点钟光景,我这里刚要关门了,他忽然间走来,问我要了一杯白兰地酒。我因为看他样子很仓皇,所以就给了他,其实我心里很不愿意。不知道他究竟从那里干了甚么事来,口里不停的在那里喘,好像牛一样。“是那一天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倒忘了,大约总在一礼拜前。”“你曾问起他那个麦尔高家的没有?”“没有,没有。这个妇人,我已经长久不见,早已忘了。如今不是你提起,我那里还想得着他?”葛兰德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至是他也说道:“我也差不多忘记了。”陈家鼐问道:“你今天瞧见的那个妇人,你不是说他很像那麦尔高家的吗?”“他看着是很像的,然而天下同貌的人自也有的。”

他们正在那里说话,蓦地里大门启处,进来一人。不知进来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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