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是崛强的身木,从中学三年级回过故里一次之外,他决心要把自己做现社会的一员。对于古旧的一切他真想用了自己的力量向后打退,老家族制度下的家庭,从他在乡间小学校读书时,他早早便认为非粉碎就得抛开。眼见着他的上一辈人的挥霍,自私,模型的纨裤子的行动,他的平辈远一层的兄弟们,才力的误用,游荡、侈奢,女子们的敌对、争吵,每个人与另一个的嫉忌、倾轧,面子上是那么雍容和平,其实这已是同居了三世的老家庭,十足代表了一个没落的士大夫人家种种的坏现象。他在心中原种下了愤恨的种子。恰好他方升入省城的中学便遇见了全国学生的剧烈运动,新思潮到处澎湃起来,身木投身其中,觉得自己的生之力有了尽量挥发的机会;觉得他的前途有一把明丽的火焰,等待着作他终身前进的引导。他看不起那一般专在会场上与报纸的记事栏中出风头的青年。秉了父亲干练作事的性格,与南海边乡村女子的母亲的沈毅忍耐力,他是要找一条道路去对社会打交手仗的。所以在种种集会中,他不妄言,也不与那些浮夸的学生作朋友;他更不轻易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发便加入什么主义的小组团体。“干”的一个字却是他的特长,认定的事曾不向回头想。因此大家都叫他做豹子头,借用了《水浒》上勇敢与颇精细的好汉诨号送给他,绝没有取笑的意思。在纷乱虚浮的青年团体中,谁都明白他是一个硬性的,热烈的,能咬住牙向前冲的人物。虽然那些高论派的学生讥笑他不会思想,不懂分析理论的方法,他皆不计较,心里却对他们冷笑。

从再一度被拘留以后,他不作重回故里的梦了。还有母亲,妹妹,小弟弟们,但他另有所见,有工夫要尽力地读书,活动,不肯把他的时间让家庭的温情消磨了去。

正是巽甫随了那位政治运动的领袖远行的期间,身木却升学到吴淞的一个德国式的工科的大学中了。

他立志要从科学的发展上救中国,虽是在思潮激荡的几年中,他在学校对于算理与理化一类基本科学的功课却分外用力。所以能考入这个素来是以严格著名的大学。当时北方的唯一学府成了各种思想的发源处,青年们都挣扎着往里跑。他却走了别途。他不轻视思想的锻炼,可是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如果要输入西方的思想须有科学的根基,否则顶容易返回中国人的老路子去,——议论空疏找不到边际,也无所附丽。

江边,秩序生活的上课,自修,加紧地学习德国语文。虽然忙劳,身木反感到比在中学时思想上更有了着落,而且也能脱离开好争吵,好高论,好浮泛地批评一切的那些朋友们的围绕,使自己的心更能向深沈精密处用。

自然,古老纷杂的社会与私人权利之争取的政潮,照例的内战仍然在继续扮演,而且愈来愈厉害。一切,一切,都是必然地要预备一个大时代的来临。身木却很安然地暂时抛开了那些纠绕,用力读书。他想把有用的学识多少挈取一点,好献身于未来的那个时代。

十一月的初旬,虽在江南多少也感到清晨的薄寒了。他记挂着有好多生字的德文课本,忙忙地吃过校中的早饭,挟了几本厚书,想到江边找块清净地方习读。走过学校的号房时,有人给了他一卷报纸,两封信件,他匆匆看了封面,便塞在衣袋里往外跑。

不多远,他在江厓上找到一块还微有枯草的土地,坐下,把书本丢在身旁。拆开那封贴着异样邮票并且盖了他不能认识的怪字邮戳的信件,白色信笺上第一行的字很疏朗地认入他的眼帘。

“原来真是老巽的!……”他想着。

信很长,看完一遍,他毫不迟疑接着从第一张起再看一次。

在初冬的江边,景象反显得清肃了。遥映着一线明流的长江,入海的水色绝不是那么混浊了。三五个,从不知何处飞来的枯叶轻轻地点到水面上,毫无声息。天空中掠过几只憔悴的燕子,翩来翩去,他们早感到觅食的艰难。有时近处有汲水的农妇,裹了包头在小道上行走。这地方距学校略远了,听不见有什么人语。

寂静中身木十分注意地把这封长信阅过两遍,他一手在地上支持着身子,一手把信笺信封握住,只是望着茫茫的水色凝思。

除掉描写一些新奇与荒寒的风景气候之外,那些隐约的字句中间明明是那位领袖给予他一个提示,而托意于巽甫写的。很明白,身木是彻底明白的!那位干政治生活的精警而又富有经历的中年人,对自己早有认识。而最南方的政治运动的连锁,在这中年人那里自己也听到过一些半公开的消息。……但自己原想应分把学程在这四年之内作一结束,然后再冲到社会中去火拼,这一来呢,不错,仍然是求学,方向可转了,仍然是有力的奋斗,而在将来锻炼出来便须直接在政治行动中翻滚,与纯粹想研究科学应用的志愿当然不是一条路。

他一动不动,目光从浮荡着一层薄烟的水面上移到晴空中的流云。一碧无垠的远空被东方的朝旭金光映耀着,过细看,仿佛有数不清的蓝色小星在金丝交织的密网中跳动。流云,——轻柔飘逸的棉絮把闪闪的蓝色小星迅速地收进去,接着又放射出来。空中,在这时的身木仰望去,是这么神异的□趣的现象。

他不是诗人,近来更少闲心去对自然作痴妄的设想,或赞美。但为什么呢?现在他忘记了颇为拗口的德国语文,忘记了拆看寄来的报纸,只是向空中出神。

忘我般的境界,……他颓然地伏到草地上了。

为科学而牺牲一切呢,还是为急于求国家与民族的解放运动而投身于争斗的政治生活中呢?

他对于恐怖与己身的利害关念倒不在乎,他要选择的是走哪条路,可以更迅速地挥发一己的力量,能为这快要沉落的国家担负点救急的责任。

对于自己的个性还难得有明确的判断。他想:“也许他们都把我看做一个有力的战斗员,不避艰难,不辞劳苦地向前冲;也许他们认为像我从此沉潜于专门的科学中是缓不济急,是用违所长。但我自己呢?在这如火如荼的时间中,在这孱弱疲乱的社会中,一个怀抱着热情的青年究竟要走哪条大道?”

身木分析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到欹倒在这么美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心上突突地跃动,鼻孔中微微有点儿酸咽,呼吸紧迫,似乎眼里有几滴泪晕却没曾落下来。

农妇走过的干泥小路上闪过来两个人影,看不清是哪两位,他知道是同学,从他们穿的服装与蓬蓬的头发上可以看得出。像是为了自己在这儿,他们也迅速地跑过来。身木虽然在这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断自己的沉思,却又不便于走开,只是把那一卷报纸在草地上抛着玩。装作很闲暇的态度,同时那封长信已随手塞到短衣袋中。

“骨忒毛尔根!哈林李!”他们的一个已飞步到了身木的旁边。

“哈毛尔根!……原来是小刘,你们出来得早。”

身木认识小刘是自己同年级的学生,一个精悍短小的湖南人,走起路来照例是连跳带说,似乎他不会一刻安静的。深深的眼窝,眼光是那么厉害,与人谈话一不合便捶拳头,又是个演说与在同学中当代表的惯手。

另一位在后头缓缓地走,细瘦,身个儿高些,一付圆眼镜罩在他的苍白色的脸上,仿佛显得很神秘。灰布夹衫上面有几点墨汁。他是靠近上海不远的学生。生性沉静,外面看像是个典型的旧日诗人,然而他善于读书,分析种种的思想,做事是不轻易发动也不轻易消退的。大家管叫他三年级的哲学家,他与小刘恰好是一对不相称的对比者,然而他们也常谈在一处。

身木同这两位有相当的交谊,却不深密。

“喂!老木,人家说你有点儿木,不差,你看,大清早,——又不是夏天,独个儿坐在冷草地上受用什么?”小刘说着把两个膝头一冲也坐下来。

“不见得吧!身木才一点也不木木然!你们只能在学校中看他埋头用功,简直不像一个年轻的时代人,叫书本把他全拴住了。不,他才不哩!你不知道他倒有股热劲!”

在后面,几乎是学着踱方步的那位哲学家凑上来,双手扣在背后,淡然地,不在意地批评着。

“高,……哲学家,哈林高,你难道知道老木的事比我多?”

“我听见他的老同乡们谈过他。”

“怎么?”

“谈过我些什么?”身木耐不住了。

“真性急,一个怎么,又一个什么,告诉你们吧。老木是个强健分子,能运动,能打架,能与敌人短兵相接,还能不怕事,不前思后顾!……”

“怪不得人家都叫他豹子头,他真有这股劲?”

小刘若信若疑地反问。

高把眼镜摘下来,掏出布手绢细细地抹擦着道:

“别瞧我与他年级不同,——是不是?老木,你的旧同学在我那班中有好几位,他们很佩服你的精神。在中学时代的热烈生活我都听说过了。”

“好!不是你说,我们倒坐失了一个同志!哈林老木,为什么你老是装模做样,到大学中来反而学起大姑娘来?”

“正是本色,为什么装模做样!我们原是为用功来考入大学的。”身木用手按住报纸卷,似不关心地答复。

“救国与读书绝对地要双方并进!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中国沦落到次殖民地的地位,军阀们钩心斗角,杀人,占地盘,帝国主义者的强取,豪夺,平民的流离,困苦。……”

像对群众作宣传一般,小刘开了他那整套的话匣子。身木急的把报纸卷连连摆动道:

“小兄弟,收住吧!我还懂得这些着数,不才也像你一般对若干人宣扬过如此这般的教义。”

“言而不行!老木,你既然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小刘急性的质问几乎令人来不及答复。

身木突然从草地上跳起来,拍着小刘的肩膀道:

“你说我言而不行,你呢?行,为什么还是抱了书本子靠钟点,你说!大约你有你的大道理?”

小刘把刚才圆瞪的大眼睛转了一转,在舌尖上不来得那么容易,他的厚嘴唇撅了一下,高立在一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

“这回可是小刘自己把话说过了火,收不回来。人家当年的运动比谁也不坏,同志,怕不是早已加入了!还等得你来作激将。”

“那么你是否入过党?……”小刘忽然单刀直入了。

身木装做不懂的神气:“什么党?”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革命党?你这人真会装扮。”

“装扮什么,自然我们不是谈安福党,脱靴党,若是现在有力量的党哪个不在提倡而且预备着革命?不说明白我何从答对?”

高看身木老是逗着这急性的孩子,便忍不住正经地解释道:

“不要玩笑着耽误工夫,老木,当然明白我们是说的在改组中的民党,现在虽然不十分公开,然而在上海却是有巨大的组织,正在吸收有新了解新力量的分子。也许老木比我们更晓得底细。我认为这是未来中国的一条出路!……总之,欲救中国非有大规模的革命不会振刷一切,而现在具有这样大革命的力量的更有那个大党可以办的了?小刘,他是,——他原是……”

高说到这句,向小刘看了一眼,觉得小刘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接续着说:

“小刘原是西皮,所以不用重新加入。我入党没有多日。老木,你是前进的青年,所以我们在校中寻找合格的党员,你是一个。不过没机会问你,今天碰个恰巧。”

“噢!你们都有使命,那么恕我刚才的不敬了!”身木且不说他已否在党,反而很悠闲地同这两位扯谈。

“说正经话,老木,你是否在党?”哲学家原是一个热心劝人入党的信徒,他看定了身木的革命性,这一回的谈话一定要一个结果。

身木摸摸额前蓬蓬的厚发,慨然地道:

“说正经话,我现在正为了革命的使命而苦恼着。高,你看得我不差。你听来的我在中学时的行为,……那一切是我的。由此你可完全明瞭我的性格。哈林高,小刘,我们真是同志,我在升学时早已在党了。”

小刘跳起来,握住身木的一只手道:

“我说我说哩!……”他喜得两只脚更番着耸跃。

高倒是不怎么易于冲动,他早已猜到这沉静不群的老木是个党会中的青年,却想不到在党的那样早。

“比我早得多了,是不是在北方加入的?”

“嗯,在北方。”身木毫不迟疑地说。

“这就完了,我们是同志!——又是在一个学校的同志!”

“对呀,我们是同志!”身木也接了一句。

“校中现在的同志太少了,方在介绍与向有可能性的同学宣传期间,其他的事还不能作。”

小刘仰仰头,把拳头对握起来。“所以说这就是我们的特长,讲纪律与组织,懂吧,老木?”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是在同一的革命领导之下了。”

小刘也笑了,“自然,互利则相合,如今两下里单独干都不是容易把敌人打倒的,至于后来的事,走着看哩。”

身木想不到外表一股楞气的小刘是一个这等角色,说话也真有点锋芒,有些地方简直像黎明学会中的金刚,只差年纪比金刚还小三两岁。由这几句话,日后身木对他很注意,不敢轻看他是一个冒失小伙子了。

这时草地上早已被日光照遍,田野间来往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江面上那一层朦胧的薄雾完全消散。他们重复谈着组织与革命方法的大问题。身木看明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自己的话便有了分寸。本来他是个毫无心机,一往直前的人,但经过中学几年的锻炼,与在这个大学中一年的沉潜用功,他对于人情与事务的经历明白了好多。天然的政治作用的分析性,他渐渐能以发挥应用了。

现在他觉出高是一个书呆子式的理想革命者,小刘虽然浮躁一点,的确有过相当的训练的,比起鼓动与组织的能力来大约自己真得甘拜下风吧。

他略略同他们谈过北方的党的秘密情形,与青年界中的倾向,但那封信中的劝约他将来到远处入学的事却没露出来。

高自然做梦没想到这一件,而小刘却一样的明白了。因为这是党中的秘密计划,打算派定多少党员到那边去学习,训练,小刘的消息灵通,比身木知的还早,并且他也在预备派送中。

他两个却都未说起。

快十一点了,他们一同回到校里。午饭后身木在自修室中预备写信。摸起信笺,也记起早上的两封邮函还有一封由家中来的并没拆封。

他把那封有红线宣纸底子的家报平放在书桌上时,免不住微笑了。

信中的消息很平静,唯有他身下的弟弟在中学生病,又说及坚石家居学做旧诗,使他一忧,一笑。信是他的妹妹写的,很长,很乱杂,有许多琐事本来不需写的也说得令人可喜。有一段是:

石哥有时来一趟,往往半天没有话讲,他这个人希奇古怪,自从下山以来在镇中很少有见他与人说话的。我不管,见面便来一套,尽管讥笑他,他可不生气。一次出家,深得多了。近来与老先生们研究旧诗,听说大有进步!安大哥从前瞧他不起,如今倒称赞起来,说“他另有慧心,(会?还是这个慧呢?我说不清楚。)青年中算是有觉悟的”!这真是各有所见呀!不过据坚铁哥说:“他不能长久这样蹲下去,”不知什么缘故,有时外面还有信给他,似乎人家约他到哪里去帮办学校?这事连他大哥也说不十分明白,我看也是如此。学校,自然他不想再入了。三哥,你也觉得他是可惜吗?

想到回家的和尚学做旧诗倒不是出奇的事,然而看到才十五岁的妹子能长篇大论地写这样有趣味的长信,身木觉得异常高兴!比起那个政治领袖与巽甫由冰天雪地的怪城中发出的那封信来,这篇琐细温和的平安家报分外令人感到的是闲适的柔美。家庭,——这个古老温情的旧影子有时也在怀抱着浩荡远志的身木的心中跃动。

他呆呆地把两封信都平摆在桌面上,式样,墨色,邮票的花纹,都不同,其中述达的意义相差得更远。

他想:“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东方与西方吧!”

想到东方与西方,一个有力的联想使他急于要找书看。某名人作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报上有许多评论,自己却没得工夫看一遍。想着立起来,但又一转念,今天是星期日,图书馆不开门!重复坐下,他暗笑着自己这一时的精神何以这样的不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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