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无先生,你怎么老是在操场里转圈子?我来了一刻钟了,站在树后头看,怪有趣,头一回见你想心事。”

坚石正在带露珠的细草上来回数着步儿走,太早了,学生来的还不多。他的青薄呢校服有两个钮扣开着,皮鞋上满是水滴。他似乎在寻找夜来没完的梦境,一双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彩。想不到有人在寂静中喊叫,他立住脚对那位偷看者惊掠了一眼,

“起得真早,从你家到校中来不得半个钟头?我们的早饭还没做熟呢。……”

“无先生,我早来就为同你谈谈,待一回没有空,昨天你不要以为我说傻话,直心眼!别瞧不起是穷,可不掏谎,我看你是个有心人。……”

坚石向前挪了几步,苦笑着,“你说我有什么心事?”

“自然,我有我的意思。自从你到校两个月了,人家先前都说你有神经病,近不的;说你是学生脾气瞧不起人;又说你古里古怪,当过和尚撞过钟,不是凡人。这些话职教员们偶然聚在一堆便成了笑谈。——不是奉承你,咱一个屋子办事倒没多交谈,不过从你办事,——对学生,管财政上留心,我知道你,你不是他们那一般人。……”

想不到这位瘦小的书记先生竟对自己这么倾心,坚石向他再掠一眼道:

“我本来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尽人家说去好了。我不会对种种的人讨好,生性就是如此。你也许看的不准?”

“不,我岂只是看明白了你是个好人,你还有你的理想!”

“理想?”坚石不禁蹙蹙眉头,两只手紧紧地握着。“理想倒怎么样?现在理想当不了饭吃。我若是准往理想上走时,还来吃这一口饭?”

书记先生把手中的食品布包,(他是不在校中吃午饭的,自带着食物。)掂弄着点点头。

“话是如此,可得忍耐着向前跑,也许理想便成为现实。——谁没有?我,你看看不是一个工人?一天到晚,写字的机器,吃了今天想不到明儿,理想距我应该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我在这地方混久了,什么气都吃过,到处看不顺眼。吃亏偏在好看报,性耿直点,压不下自己。干!更好,谁都行;能把中国干翻过来,使大家不吃外国人的气,不受中国有枪阶级的糟蹋,那就是上了天堂,——死也情愿!我想你早有这份心;应该有的,不过你这个人不好露。”

坚石在平日原知道唐书记是个硬汉子,时常发些不平的牢骚;但没想到自从昨天他们谈过一场才知道他的革命性是这么激进,从他的脸色上可以看的出,这丝毫没有假。但一转念,这忠实的中年人把那片不平的心情整个儿放在革命的希望上,将来是不是会如其所期?坚石虽然出来为的是找事情度过自己的空浮无着的日子,而本来是往理想上走的性格却不会长久在寂寞中消混下去。从昨天接到那封远远的来信有大半夜睡不安宁,这时被唐书记的感情激动,越发把自己的心绪扰乱了。

一方还是想从几乎变作灰烬的心上期望一点点理想的实现,另一方使他迟疑不安的却有他的怀疑性,在不调谐的意念中作祟。他听着书记先生的话十分佩服这个简单人的热诚,然而他可不肯完全随同着说。

“你以为这次——未来的革命,便能完全成功?中国真能到了最大多数有幸福的那一天?我们这样萎靡困苦的民族可以获得解放?”

“若是没有这一份信心,干么?咱都得洗手了!自己都不信,怎么同人家讲?无先生,你的聪明可惜只能在这一面过用了。革命虽不佳,强于不革命,这不等于‘宪法虽不好,强于无宪法’。是不是?什么书上有这样一句话,我是听人家说来的,你可别笑。现在说两句正经的话,你知道咱学校里真正革命的有几个人?”

“你真问的有趣。还没革命,还没有竖大旗,‘夺关,斩将’,我知道谁革命谁不革命!譬如你口讲,算不得证据,得到时候下手呀。……”

唐书记拧一拧他那稀稀的眉毛。

“你说不下手的便非革命?好!等着瞧!可比连想也不想的一般人怎么样?”

“照例说那是不革命;深一层便是反革命了。”

“反革命!我看这等人不少,不少,咱们这里就没有?”

“管他哩,多一个未必成功,少一个未必就真少一蠹虫。”

坚石仿佛很高傲地看不起一切,更像根本上他对于革命的希望不怎么坚强。话是浮动的很,心中真像有个陀螺的玩具尽着在转圆圈。

唐书记向吐发着嫩叶子的槐树林中重重地吐口气:“罢哟,无先生,你老是这么不三不四的,还不及当和尚好!再一说,你失望了便出家,忍不住寂寞随意回娘家,不能老实吃饭,又是前走后退,心里像没有吃过定心丸。我真替你可惜,替你可惜!”

唐书记近来对于国民革命的主张,愈来愈有劲,下班后背人读三民主义的书籍,借校中提倡革命的报纸看。他的身体上少有闲时,然而他的心却充满了希望光明到来的快慰。对于坚石的为人他觉得十分同情,却又十分惋惜!

“时不再来,无,你还迟疑什么!像我若是有你的自由,早走了,向外头飞飞,看看这大革命前夕的景况。”

真的,时不再来之感坚石自己早已深深地觉到了。不过他的决断力不能即时追随着他的见解向前趱,他的怀疑使他少有“矢志不移”的企求。

他把一双鞋尖竖起来,用力落下,一次又一次。双手放在衣袋中。脸上冷冷地想什么事。

“昨天校长为什么事找你?看样很急。学校中有变动?”唐书记忽然记起昨天的事,与这一清早坚石在操场里转圈子想心事的神气不无关系。

“没……什么,转给我一封信。”

“不错,我听说过,你私人的吧?与学校没关连?”

“嗯,你怎么挂心得很!”坚石的疑念又动了。

“放心!无先生,你想,即便与学校有关也扯不到我这写字工人身上。问的这么急有我的道理,难道你就不知道外头的风声?我曾被人家打听过,咱这里是本地天字第一号中国人自办的中等学校,在现在人家早上了眼。还不明白?董事,创办人,都是清一色的,……我挂心是为的团体,为的对学校的爱护。”

唐书记更靠近一步向四围看看,上崖的篮球场中有四五个学生正在练习投球。槐树林子外的大道上有乡间来的一辆单套骡车,上面重重地载着些松毛堆。他转过脸来低声道:

“是,这里还差得多,省城的抓人案子时常出。对于以前的民社中人他们更注意。自从上个月咱们学校左近时时被侦探监视着,这个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我是最近才听说的,因为我有位同乡在他们的队里干活,……小心点!你可关照大家,我不愿意先说。……”

唐书记的话没等交代完了,一阵预备上课铃在三层楼上响起来,即时校舍的走廊上有许多脚步声。唐书记便不再续说,匆匆地挟了食物布包走入了校门。

坚石因为自己的职务究竟还可以自由点,他仍然立在草地上从衣袋中把昨天收到的挂号信取出再看一遍。意思很清楚,就说那边需要人,坚石若还欢喜为国家为军队尽尽义务,再便是为朋友帮帮忙,团部中一个军需的缺正空着等他。团长是他的朋友,新近由特别的缘遇拔升的,信的末后还隐约地描了几句:这队人马过几个月要有移动,也许移动的很远。

坚石一面看着信,一面回想起在学校时时常聚会的那位新升团长的同学,他毕业了有几年,自己在一年级时他已在最高的班次了。还在学生运动前他离开学校,投入了西北军的学兵营。原来他的亲戚是西北军中的一个占有强固地位的军人。他走了,却时常同自己通信。坚石为了那位老同学的志趣高,气度恢阔,也把自己的文章寄给他看。因为在学校时由于文字的来往订了交谊,几年来除掉是半年的僧院生活外不曾断绝过信件。这一次来信,特为写给这私立中学校长转交的缘故,便是那位军人怕坚石的脾气在这边不能多久,或有失落,所以转了一个弯。

由学兵营六个月的训练转成连部司书,一年后实授连长,又不过两年的时间拔到管理快近两千健儿的地位。虽然说当中曾经过一次血战,却也太快了。也许另有提升的因由。记得以前的来信中,仿佛曾提到过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作了一次考察。那正是坚石自己出家的时期。文字中的语意太模糊了,也断不十分清楚。不过坚石晓得那个宽肩头,红脸膛,说起话来眼睛里有种光棱的朋友不寻常,他干了军界自有他的理想,那不是一个只图拿住枪杆,发财升官的弱虫。

“这是个再往前冲一回的机会!”他想,“本想由庙中回来作一个糊涂人,——甘心与一切急动的生活离开,如蛰虫似的伏在地下,塞蔽了聪明。让能干一点的青年朋友向水里火里跳去。但压不住窒在心头的苦闷,仍然得出来与急动的社会搏斗,——那就不如自己也来打一阵人生争战的催阵鼓吧?不完全则宁无!”

坚石自从再离开家乡后,激热的心情已经燃烧着又一度向上升的火焰。这封信与书记先生的激谈,仿佛在火焰上滴落下几点油滴。

他顿一顿脚,望望林子外的朝阳正待转身回去。

迎头跑来了校门口传达处的一个工人,“上楼去没找到,有人来拜,片子在这里。”

名片接到手中,三个仿宋字的字体是:“宋义修。”

果然在招待室门口坚石与两个年头没晤谈的义修握手了,他们即时匆匆地上了楼,到坚石的寝室里坐下,坚石只好临时请假。

坚石看看原来面色丰润,身体结实的义修不是两年前的样儿了。就是神态上也没有从前的活泼,而多了近于装点的忧郁气分,一身淡灰色的呢子夹袍罩在他的身上,十分宽松,头发仍然中分着,却不是以前那么平整了。充满了失望与缺少睡眠似的眼睛,向自己看时仿佛在转动中失去了青春的光辉。他比两年前的活泼简直像另换了一个人。乍见面只是用力握住坚石的左手,半晌没说出话来。

“义修,咱真是断绝了通信的老朋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找了来?仿佛听人说过你自从春初便到北京去了,是么?”

义修点点头,掏出香烟燃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且不言语。

坚石摸摸前额,不知要怎么把长谈开始说下去。义修重重地向空中吐一声长叹道:

“你既然再出来做事,找到你不是难事。我呢,的确在北京住了几个月,刚刚坐船回来,——其实是特地转道来看你。你觉得我比从前不同了么?自然你可以看的出。”

坚石万料不到这个人变的这样快,这样像失去了灵魂似的无气力,“他从前的精神丢到哪里去了?”话在舌尖上却没即时问出来。

“话真不知道从哪头先说,我也问一句,你自己以为都变了,那么我呢?你预想得到我还能来安心干这一份职务?”

义修这时才微微有点笑意道:

“不是自诩聪明,你既抛开了经卷生涯,当然能够再一回的入世。并不希奇。我起先看错了你,其实差得多,大家说你的意志薄弱,不见得是定论。一个青年人物性格与环境的激动,其中的变化太大了,……太大了!总之,在那一群人中我是最不行的一个,没有你的认真劲,却也不能太伶俐一点。”

先说上这一段似批评又似自怨自艾的痛语,坚石不明白他的近事,真有点不好答复。

“在北京给报馆里帮帮忙,预备夏天入大学读书,其实我对于所谓大学并没有一般学生想急急投入的热烈心肠。学问是可以变化一切引导一切的,然不是一样有反面?能生人亦能杀人,如载舟的水一个例子。人间到处是假面具,什么好名词,好主义,条条有理,件件可贵,试问有几个人真心是纯为了学问与求知,或一点杂念没有,专为人民,——为他的同类谋幸福?有的,几个傻子!太少了!自然,何必骂世,人类的根性也不过尔尔。‘天地不仁’罢了,讲什么是非善恶!……我在那边几个月,除掉编报、游逛,与朋友吃酒之外,独居深念……”

“你也得经经独居深念的生活!动的过火了,好好地安静一下不无益处。”坚石听他说此四字,触及了自己在圆山中半年的默思的情况。

“可惜!坚石,我不成!虽是有时的独居深念,仍然苦恼着自己的精神与身体。不同你一个样,根本上咱两个人的脾气是两道。大致上说,你能决绝。——不管这点点决绝力是长,是短,可总有。我吃亏在太有粘性了,不肯走绝路,迟回的地方过多,这个有点留恋,那个又浮躁地盼望着。……明白告诉你,我本不想成功,自然失败如同跟脚鬼似的随着转。我的悲哀并不由于感到失败者之绝望,只是‘世法无常’,向人间找不到意义!在北京听听戏,听腻了,逛两趟有大树有水的公园,烦了,不想再去。一切都是一个型。埋头读书,坚石,这不是在新青年界中很中听的大方话?其实说来容易行去难,罢了,罢了,我根本上不想从书本子上找到什么。……”

起初他似是不愿说话,现在话匣子开了,几乎不容坚石插嘴。不过他的说法,连细心的主人听去也有些找不到路数。什么“世法无常”,什么太有粘性了,这么笼统不着边际的怪想法,真像义修的为人。好容易他住了一住,坚石立起来扶着他坐的椅背道:

“老朋友,你何以这样的失望!不是在两年前你曾讥笑我看佛经的态度了?我劝你放开,不想,不谈,现在依我说你应当切切实实地读一点严肃性的书,新旧皆可。那些带激刺性的文艺书少看为是。你说埋头读书,你办不下,这可是对症的药。”

“嗳!——不一样?你那时沉浸在佛法的教义里,甚至发愤出家,避开争斗的人间,走另一方的绝路。对!有你的动机呀!再回头也好,未可厚非。——我不像一般人的评论你,你终不失你的热诚,你的决绝的态度。我想办都办不到。读书,不讲别的,我还不希望把自我遗忘了?你别怪,也许我的话不逻辑,——无奈我太感受苦楚了,意志不能把情感制得下。”

坚石就有点明白,听他刚才的自白便断定了这向来主张唯情哲学的老朋友受了什么创伤。

“人生的路多得很呢,何苦作茧自缚。你的事不用问,我大体上明白。自己造成的酸酒当然得自己受用!怨谁?不过你太只向一方看了,世人皆有所迷恋,你是吃亏在感官灵敏,委决不了。……也许便是你所说的太有粘性了。本无是非可言,然而向远处看的也有好处吧?”

义修不再反驳,他低了头弹烟灰,眼角红红的,气息稍见急促。一会,他仰起头来,把头上的长发披散着摇一摇,高吟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坚石,我永远记住这个热性诗人的句子,不为一件事,不对一个人,向世间的一切作如是观,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好态度?唯情无尽,唯愿无尽,佛学家,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坚石点点头道:“但愿你把这两句话正看,侧看,四面八方看,不要拘在某一个事件上,便是解脱佛学,与我无缘了,实在也不配。不过佛经里有许多耐人深思的话,你愿意听,我可说几句:‘不一相,不异相;不自相,不他相;非无相,非取相。……’听去似等于念咒文,其实含有伟大的道理。我冒充了半年和尚难道毫无所得!从圆融一方面,我们的小我简直不能存在,就连及外界所有的矛盾亦是多余。不过若太往空处走,不管好坏,我们是青年人,又受过潮流的簸荡,哪能耐的住。了解点却有益处,能令自己的精神扩大。……”坚石把以前记得佛经上的难了解的句子借来,想教老朋友换换心思。

“不必提了,都算是至理名言吧!我没有力量能够彻底了解,钝根人只是如此!”

坚石注视着义修的神色,知道他在苦梦的颠倒之中一时醒不过来。大约他受的爱情上的刺激过甚,说话也条理不清,自己便不愿继续再问。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坐着,忽然义修另外谈到身木与巽甫。他本想一见面就同坚石谈的话,到这时才记起来。

“你听见过巽甫的事过?”

“在故乡中探听不到了,他的伯父不在家,被人约了去在一个局子里作秘书,别人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是远去了。”

“远去,不错,回来了两个月了。据说到南方开会去,与我们这几个旧人断了音信!……还有身木也刚刚走了!……”

“走了?往哪里去?他!”身木又走的事,坚石是头一回听说。

“我从北京来时他们大批的选派学生都往海参崴去了,现在还不能到。身木在内。不过他去与巽甫不同,恐怕至少须待三四个年头才可以回来。……到那边大学里作研究。”

“怪不得前两天从伟南传来的消息说,最近有些人被选派,没料到他在上海也得到了这个机会。”

“讲到这些事你过分的老实了,简直信息也不灵,……我早知道这小弟弟的能干,准有他的分。也好,只是有认定的路往前走。……像我,人家不找我,我也受不了那些纪律。”

坚石想想,慨然地道:

“身木的被他们选派自然不奇,他真也有他的,……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偷偷地走了!我们在先前原断定他能学点专门科学的技能,这一来,变化便不相同。”

义修向窗下的一片有小黄花的草地望一望。

“也算得是一套新科学?不过他们这时去不学制造物品,而被训练去学制造社会的科学罢了。”

“对,本来中国的社会非重加制造不可,把旧有的整个的锻炼一下,加添新原料,毁炉另铸,是个时期。中国的种种现象不早已到了‘穷则变’的,……近来革命的空气,徒然说是几个人的鼓吹,——哪能有此普遍的力量。不是时代的需要,谁能凭空造成另一种的局面……”

义修大张了微带红丝的一双眼睛向坚石看,坚石的主张很出于他的意外。他总以为坚石即使能再向现代生活中混去,一定是丝毫沾染不上什么色彩的,但两年后头一次晤面,口气与思想似乎都有了着落,比起自己的浮泛来,义修真看错了从前的坚石。

“想不到你倒是一个革命论者,如在以前,不奇怪,难得是回家后的你!……”

“笑人么?”坚石的脸上展开了一层的红云,“想不到是我的变化不居,也许你的断定错误?革命,算得了什么过分严重的事?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这是必然有的。谁能阻止得住?中国确确是到了毁炉重造的时候,不过要用什么资料造成一件什么型的新物品,能够适用与否,……这问题便大了!义修,你把你那些闲心抛开吧,抛远些,有两条路摆在你的前面:埋头读书,与大踏步向前干,不要被些软性的情绪毁坏了你自己!”

坚石在家乡中沉默惯了,到学校中来一向也少说话,但这几日来激动他的心思的外缘太多:唐书记的话,与义修的突然拜访,他传来身木被选派往那个新国度留学的消息,使他本来不安定的心情更加热化了。而最有引动力的还是那个团长的一封长信。

义修自从送走巽甫以后,他陶醉于绮色柔情中的运气渐渐不佳,没有理想与希望的过活,已足使他受苦了,而爱的圆满急切又不能实现,他渐渐染有酒癖。冬天往北京去自然也是追随着爱的行踪,然而他在那风砂灰土的城圈中,愈走愈感到荒凉与梦境的觉悟。这次回来,本想对于冷静的坚石诉诉苦,可是还没讲了一半,从坚石的答语中,义修明白了自己把这个佛学家看错了。看他从一个斤斗中翻过来似乎在沉静的表现上更增加了他在内的热情,能熬苦,能上绝路,可也能从绝路上另找站脚地,在显明的矛盾的界限外,他有他的混然的内力。读佛经时可以看一切皆空,脱下袈裟便又脚踏实地,……对于这个多疑善变的老朋友,义修此时深感到自己的观察远不及巽甫。想到这里,把藏在胸中的那样虚飘飘的绮色梦的悲苦与怅惘的欢情渐渐压下去,不肯多提了。

坚石觉得义修的态度不但是消沉无力,而且太迷惑了,禁不住要再劝他一回。他知道义修对于中国的古老文学有特殊的嗜好,便引用了两句《诗经》道:

“从前人说‘即见君子,我心则降!’本来相别三天还当刮目,我们大家都当青年,社会的动荡又太厉害,是非、真伪、善恶,又如此的纷扰交杂。这是青黄不接的过渡时期,我们在此中被激荡着,谁能不变?我就喜欢在这个变的过程中各人有点寻求。不过总希望向令人心降的去处变,不可使老朋友隔几年看见了愈感到没有丝毫的气力。宇宙原是一盘善动的机器,我们虽是微小,也许可以凑合群力结成一个小小的齿轮。然而这合起来的气力需要情感与理性生活的密接调剂,太偏了便失却平均。自然谁也没有把这两件东西分配得平均。像我也一样的畸轻,畸重。义修,你该真觉察得到你与我的不同之点吧?……”这一段话说得太急了,自己也觉出有点乱。

轻易难听到的有哲学意味的大议论,居然由坚石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有心对这失路的旅客作学术讲演一般,这不能不使义修惊异而且有点怫然了!

“不错,不错,够得到士别三日的话了!坚石,大约你在这所中学里听惯了先生师长们教训的口吻。我远远地跑来,——是看你的,并且谈谈友人中的事啊。”

坚石还想往下说,一看义修的样子,便咽口气道:

“算我是习于所染吧!……久不见,话自然是多些。好了,你在我的床上睡一会,别急着走,我下去办办事,下午我约你吃酒,这地方有一种小米造的甜酒,——是甜酒你还爱喝?不嫌噜嗦,到那时再谈。”

就这样结束了两个人的仿佛有意见的争论。坚石微皱着眉尖走下楼梯,到办公室中打开本子,心里很不安,结束了昨天未完的账目,十分勉强。看看唐书记正在接受某教员的讲义稿,要抄写付印,一个劲地低头作活,也少有谈话的机会。

及至账目理算清楚以后,恰好在存款项下余着一百十几元的数目,抽开屉子把钱数点过,不错。他把屉子闭上时,迟疑了一会,便锁起来,一只手托住头,对了对面墙上张挂的博物示教图出神,一会轻轻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往隔壁的阅报室中走去。还没下班,恰好没有一个人在里边。他看着木格上一叠叠挂起来的报纸,那些奇怪字的广告都似懂得自己的心事,向自己冷笑。他且不看报,围了长方案子走了两趟,把制服中的皮夹掏出来,数一数不多不少,还有三块五角的零钱。够什么用?除非等到两个星期后发下下个月的薪水。

“太迟了,太迟了!失去了这个再冲一次的机会,便只好老在这里与簿记本子,珠算盘作伴,前路上有生动丰富的生活等着自己,为什么不从另一方打开一条大道?……”

他的心更坚决了,想暂且不计较,晚上再细想一下。无意中找到才从市内送到的一份报,随意揭开第一页,有八个特号字刊在头一栏里是:

“中山先生昨日逝世!”

他急急地往下看,电文很简略,只是说明昨天什么时间在北京行辕逝去了,并且还有极重要的遗嘱等等。

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刺激,他晓得未来中国的大事还麻烦得多呢!楞楞地站了一会,他决定不再迟疑了,“非办这一手我走不了!还有薪水顶一半,算我对校长的借项,才几十元,一个月准能汇还。何必为这点小节耽误了自己!”

用手按住报纸再想一遍:“大哥这一回又该受点编派,不过这比不得出家,干事情还是先得了母亲的同意。他们也许往荣华富贵的一面想,希望有了,对我便可放松?”想到这样自己的曲解,嘘了一口气。

“传统的,牵连的旧社会与旧家庭,使人真觉得无道理可讲!自己绝没有身木那种洒脱劲,行所无事,轻轻地投到那里就安然地在那里头干。但不知怎么,家乡中人对自己的看法是怪物,对身木呢,却没有多少人给他什么评论。其实自己又何尝是居心有‘惊世骇俗’的举动。已经是闹过一次笑话了,还怕他们说这个,那个。……一个有趣的对比:头一回是要使‘六根清净’,现在却偏偏犯一次佛家的大戒,——偷!”

乱想着,听见操场里有哨子响,即时门外有一群学生往外走。“许是有一班上武术班?”坚石即时也丢开报纸走出阅报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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