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银行去缴了费,顺便到了戴老七店里。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个小瓶子,里面有引起红色的油。

公馆里的一些人问他:

“老包,这是什么?”

“我们包国维用的。”

“怎么,又是写洋字的么?”

老包笑了笑,把那瓶东西谨慎地捧到了房里。

儿子穿一件短棉袄在刷牙,扬着眉毛对那瓶子瞟了一眼。

“给你的,”老头把瓶子伸过去给他看。

“什么东西?”

“头发油,问戴老七讨来的。……闻闻看:香哩。”

“哼!”包国维掉过脸去刷他的牙。

那个愣了会儿。拿着瓶子的手凌空着,不知道是伸过去的好,还是缩回来的好。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的油么?”

那个猛地把牙刷抽出来大叫着,喷了老包一脸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

他瞧着他父亲那副脸子,就记起昨天这老头当着郭纯的面喊他——要跟他说话。他想叫老头往后在路上别跟他打招呼,可是这些话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他更加生气:

“拿开!我用不着这种油!——多寒伧!”

包国维一直忿忿着,一洗了脸就冲了出去。

老包手里还拿着那个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儿子回来了又得发脾气,摔掉可又舍不得。他开开瓶塞子闻了闻。他摸着下巴。他怎么也想不出包国维干么那么发火。

眼睛瞥到了镜子:自己脸上一脸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条手中来擦脸。

“包国维为什么生气呢?”

他细细想了好一会——看有没有亏待了他的包国维。他有时候一瞧见儿子发脾气,他胸脯就象给缚住了似的;他纵了他儿子——让他变得这么暴躁,可是他不说什么:他怕在儿子火头上浇了油,小伙子受不住,气坏了身体不是玩意帐。他自从女人一死,他同时也就做了包国维的娘,老子的气派消去了一大半,什么事都有点婆婆妈妈的。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包国维可怜:要买这样没钱,要买那样没钱。这小伙子永远在这么一间霉味儿的屋子里用功,永远只有这么一张方桌给他看书写字。功课上用的东西那么多,可是永远只有这么三个抽屉给他放——做老子的还要把眼镜占他一点地方!

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又到厨房里去找胡大谈天,他肚子里许多话不能跟儿子说,只对胡大吐个痛快:胡大是他的知己。

胡大的话可真有道理。

“嗳,你呀,”胡大把油碗一个个揩一下放到案板上。“我问你:你将来要享你们包国维的福,是不是?”

停了会他又自己答。

“自然要享他的福。你那时候是这个,”翘翘大拇指。“现在他吃你的。往后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爷:他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现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没穿过件把讲究的,也没吃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读书……”

老包用手指抹抹眼泪,他对不起包国维。他恨不得跑出去把那小伙子找回来,把他抱到怀里,亲他的腮巴子,亲他那双淡淡的眉毛,亲他那个突出的下巴。他得对儿子哭着:叫儿子原谅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鼻尖上一阵酸疼,就又拿手去擦眼睛。

可是他嘴里的——又是一回事:

“不过他的脾气……”

“脾气?嗳——”胡大微笑着,怪对方不懂事似地把脑袋那么一仰。“年纪轻轻的谁没点儿火气?老包你年轻的时候……谁都一样。你能怪他么?你叫高升评评看——我这话对不对。”

着,老包要的也不过这几句话。他自己懂得他的包国维,也希望别人懂得他的包国维。不然的话别人就得说:“瞧瞧,那儿子对老子那么个劲儿,哼!”

现在别人可懂得了他的包国维。

老包快活得连心脏都痒了起来。他瞧瞧胡大,又瞧瞧高升。

高升到厨房里打开水来的,提着个洋铁壶站着听他们谈天,这里他很快地插进嘴来:

“本来是!青年小伙子谁都有火气。你瞧表少爷对姑太太那个狠劲儿罢。表少爷还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比你们包国维舒服得多哩。姑太太还亏待了他么?他要使性子嘛。”

“可不是!”胡大拿手在围身布上擦了几下。

“唔。”忽然老包记起了一件事,把刚要走的高升叫住:

“高升我问你:表少爷头上搽的什么油?”

“我不知道。我没瞧见他使什么油,只使上些雪花膏似的东西。”

“雪花膏也搽头发?”

“不是雪花膏,象雪花膏。”

“香不香?”

“香。”

包国维早晨说的那个什么“康!康!康!”——准是这么一件东西。

下午听着表少爷的皮鞋响了出去,老包就溜到了表少爷房里。雪花膏包国维也有,老包可认识,他除开那瓶雪花膏,把其余的瓶子都开开闻了一下。他拣上了那瓶顶香的拿到手里。

“不好。”

表少爷要查问起来,发现这瓶子在老包屋子里,那可糟糕。他老包在公馆里三十来年,没子过一桩坏事。

他把瓶子又放下,愣了会儿。

“康!康!康!”

准是这个:只是瓶子上那些洋字儿他不认识。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拿一张洋纸,把瓶子里的东西没命地挖出许多放在纸上,小心地包着,偷偷地带到自己屋子里。

这回包国维可得高兴了。可是——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还生不生气?”

包国维这时候在郭纯家里。包国维这时候一点也不生气,包国维并且还非常快活:郭纯允许了这学期让他做候补篮球员,包国维倒在沙发上。包国维不管那五六个同学怎么谈;他可想开去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参加比赛?”包国维问自己。

也许还得练习几个月,那时候跟飞虎队拼命,他包国维就得显点身手。他想象他们这喜马拉雅山队的姿势比这次全国运动会的河北队还好:一个个都会飞似的。顶好的当然是包国维。球一到了他手里,别人怎么也没办法。他不传递给自己人,只是一个人冲上去。对方当然得发急,想拦住他的球,可是他身子一旋,人和球都到了前面。……

他的身子就在沙发上转动了一下。

那时候当然有几千几万看球的人,大家都拍手——赞美他包国维的球艺。女生坐在看台上拼命打气:顶起劲的不用说——是安淑真,她脸都发紫,正在这一刹那,他包国维把球对篮里一扔:咚!——二分!

“喜马利亚——喜马利亚——啦啦啦!”

女生们发疯似地喊起来:叫得太快了点儿,把喜马拉雅说成了“喜马利亚”。

这么着他又投进了五个球,第一个时间里他得了十二分。

休息的时候他得把白绒运动衫穿起来。女生都围着他,她们在他跟前撒娇,谁也要挨近他,挨不到的就堵着嘴吃醋,也许还得打起架来。……

打架可不大那个。

不打架,他只要安淑真挨近他。空地方还多,再让几个漂亮点的挨近他也不碍事。

于是安淑真拿汽水给他喝……

“汽水还不如桔子汁。”

就是桔子汁。什么牌子的?有一种牌子似乎叫做什么牛的。那不管他是公牛母牛,总而言之是桔子汁。一口气喝了两瓶,他手搭在安淑真肩上又上场。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又投进了七个球。啦,啦!

郭纯有没有投进球?……

他屁股在沙发上移动一下,瞧瞧郭纯。

好罢,就让郭纯得三分罢。三分:投进一个,罚中一个。

赛完了大家都把他举起来。真麻烦:十几个新闻记者都抢着要给他照相,明星公司又请他站在镜头前面——拍新闻片子!当天晚报上全登着他的照片,小姐奶奶们都把这剪下来钉在帐子里。谁都认识他包国维。所有的女学生都挤到电影院里去看他的新闻片,连希佛来的片子也没人爱看了。……

包国维站了起来,在桌上拿了一支烟点着又坐到沙发上。他心跳得很响。

别人说的话他全没听见,他只是想着那时候他得穿什么衣裳。当然是西装:有郭纯的那么多。他一天换一套,挟着安淑真在街上走,他还把安淑真带到家里去坐,他对她……

“家里去坐!”

忽然他给打了一拳似地难受起来。

他有那么一个家!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霉味儿往鼻孔里钻,两张床摆成个L字,帐子成了黄灰色。全家只有一张藤椅子——说不定胡大那张油腻腻的屁股还坐在那上面哩。安淑真准得问这是谁,厨子!那老头儿是什么人:他是包国维的老子,刘公馆里的三十年的老听差,只会摸下巴,咳嗽,穿着那件破棉袍!……

包国维在肚子里很烦躁地说:

“不是这个家!不是这个家!”

他的家得有郭纯家里这么个样子。他的老子也不是那个老子:该是个胖胖的脸子,穿着灰鼠皮袍,嘴里衔着粗大的雪茄;也许还有点胡子;也许还带眼镜;说起话来笑嘻嘻的。于是安淑真在他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开话匣子给她听《妹妹我爱你》。安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来。他就得理一理领结,到她跟前把……

突然有谁大叫起来:

“那不行那不行!”

包国维吓了一大跳。他惊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纯家里。五六个同学在吵着笑着。龚德铭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么一来螃蟹就大声嚷着。

“那不行!你们看龚德铭!嗨,我庞锡尔可不上你的当!”——他叫做庞锡尔,可是别人都喊他“螃蟹”。

包国维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摔在痰盂里。

“我还要练习跑短距离,我每天……”

他将来得比刘长春还跑得快:打破了远东纪录。司令台报告成绩的时候……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下去:司令台的报告忽然变成了龚德铭的声音:

“这次不算,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腿子,我……”

龚德铭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声。

“再来,再来!”

“螃蟹是强得多!”

“哪里!”龚德铭喘着气。“他占了便宜。”

包国维大声笑起来。他抹抹头发,走过去拖龚德铭:

“再来,再来!”

“好了好了好了,”郭纯举着一只手。“再吵下去——我们的信写不下去了。”

“写信?”

包国维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明星笺”的信纸,一支钢笔在上面画着:

李祝龄在写信。郭纯扑在旁边瞧着。

“写给谁?”包国维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钢笔在纸上动着:

“我的最爱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

接着——“擦达!”一声,画了个感叹符号。

嗨,郭纯叫李祝龄代写情书!包国维可有点儿不高兴:郭纯干么不请他包国维来写呢?——郭纯觉得李祝龄比他包国维强么?包国维就慢慢放平了笑脸,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瞧着那张信纸。他一面在肚子里让那些写情书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下:他希望李祝龄写不出,至少也该写不好。他包国维看过一册《爱河中浮着的残玫瑰》,现在正读着《我见犹怜》,好句子多着哩。

不管李祝龄写不写得出,包国维总有点不舒服:郭纯只相信别人不相信他!可是打这学期起,郭纯得跟他一个人特别亲密:只有郭纯跟他留级,他俩还是同班。

包国维就掉转脑袋离开那张桌子。

那几个人谈到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小学教员,老穿着一件蓝布袍子。那老头想给儿子结婚,可是没子儿。

“哦,他么?”包国维插了进来,扬着眉毛,把两个嘴角使劲往下弯——下嘴唇就加厚了两倍。“哈呀,那副寒伧样子!——看了真难过!”

可是别人象没听见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谈到那穷同学有个好妹妹,在女中初中部,长得真——

“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讨厌,妈的!”

包国维表示这些话太无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他瞧着里面挂着的一套套西装:紫的,淡红的,酱色的,青的,绿的,枣红的,黑的。

这些衣裳的主人侧过脸来,注意地瞧着包国维。

看衣柜的人撅着嘴唇嘘口气,抹抹头发,拿下一条淡绿底子黄花的领带。他屁股靠在沙发的靠手上,对着镜子,规规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领子上打起领结来,他瞧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别人看着他。

看着他的只有郭纯。

“嗨,你这混蛋!”郭纯一把抢开那领带。“肏妈的把人家的领带弄脏了!”

包国维吃力地笑着:

“哦唷,哦唷!”

“怎么!”郭纯脸色有几分认真。他把领带又挂到柜子里,用力地关上门。“你再偷——老子就揍你!”

“偷?”包国维轻轻地说。“哈哈哈。”

这笑容在包国维脸上费劲地保持了好些时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颤。他怕郭纯真的生了气,想去跟郭纯搭几句,那个可一个劲儿扑在桌上瞧别人代写情书。

“他不理我了么?”

包国维等着:看郭纯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脸,又抹抹头发。他站起来,又坐到靠手上。接着他又站起来踱了几步,就坐到螃蟹旁边。他手放在靠手上,过会儿把它移到自己腿上,两秒钟之后又把两手在胸脯前叉着。他脚伸了出去又退回来。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压紧着他的肺部,就又给搁到了靠手上。那双手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那双脚老缩着也有点发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着什么才合适:龚德铭他们只顾谈他们的,仿佛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长出个包国维。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们谈的他不懂:他们在谈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这些话真无聊!”

站起来踱到桌子跟前。他不听他们的:他怕有谁忽然问他:“你到过上海没有,进过按摩院没有?”没有。“哈,多寒伧!”

他只等着郭纯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着郭纯。到底郭纯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国维你来看。”

叫他看写着的几句句子。

包国维了不起地惊起来:

“哦?……唔,唔。……哈哈哈。……”

“不错吧?”郭纯敲敲桌子。“我们李祝龄真是,噢,写情书的老手。”

郭纯不叫别人来看,只叫他包国维!他全身都发烫:郭纯不但还睬他,并且特别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脚呀手的都运动个畅快。他应当表示他跟郭纯比谁都亲密——简直是自己一家人。于是他肩膀抽动着笑着。

“哈哈哈,吕等男一定是归你的!”

还轻轻地在郭纯腮巴子上拍拍。

那个把包国维没命地一推:

“嗨,你打人嘴巴子!”

包国维的后脑勺撞在柜子上。老实有点儿疼。他红着脸笑着:

“这有什么要紧呢?”

郭纯五成开玩笑,五成正经地伸出拳头:

“你敢再动!”

大家都瞧着他们,有几个打着哈哈。

“好好好,别吵别吵,”包国维仿佛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声调。“我行个礼,好不好……呢,说句正经话:江朴真的想追吕等男么?”

郭纯还是跟他好的,郭纯就说着江朴追吕等男的事。郭纯用拳头敲敲桌子:要是江朴还那么不识相,他就得“武力解决”,郭纯象誓师似地谈着,眼睛睁得挺大,这双眼总不大瞥到包国维脸上来。

不过包国维很快活,他的话非常多。他给郭纯想了许多法子对付江朴。接着别人几句话一岔,不知怎么他就谈到了篮球,他主张篮球员应当每天匀下两小时功课来练习。

“这回一定要跟飞虎队挤一拼,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们篮球员每天应当许缺两个钟头的课来练习,我们篮球员要是……”

“你又不是篮球员,”龚德铭打断他,“又用不着你去赛。”

包国维的脸发烫:

“怎么不是的呢:我是候补球员。”

“做正式球员还早哩。要多练习,晓得吧。”

“我不是说的要练习么?”

郭纯不经心地点一点头。

于是包国维又活泼起来,再三地说:

“是吧,是吧,郭纯你说是不是,我的话对吧,是吧。”

包国维一直留着这活泼劲儿,他觉得他身子高了起来,大了起来。一回家就告诉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绒的运动衫。

“运动衫是不能少的:我当了球员。还要做条猎裤。”

他打算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穿着绒衫和猎裤在街上走,没大衣不碍事。

“要多少钱?”老头又是摸着下巴。

“多少钱?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裁缝!”

“迟一下,好不好,家里的钱实在……”

“迟一下!说不定下个星期就要赛球,难道叫我不去赛么!”

“等过年罢,好不好?”

老包算着过年那天可以拿到十来块钱节赏。他瞧着儿子坐到藤椅上,没说什么话,他才放了心。这回准得叫包国维高兴:这小伙子做他老包的儿子真太苦了。

包国维膝头顶着桌沿,手抹着头发,眼盯着窗子。

老头悄悄地拿出个纸包来:他早就想要给包国维看的,现在才有这机会。他把纸包打开闻一闻,香味还是那么浓,他就轻轻地把它放到那张方桌上。

“你看。”

“什么?这是?”

“你不是说要搽头发么?就是你说的那个康——康——”

包国维瞧了一个,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劲地拿来往地下一摔:

“这是浆糊!”

可是开课的第二天,包国维到底买来了那瓶什么“康”,留级不用买书,老包留着的十多块钱就办了这些东西。老头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几个钱,只知道新买来的那双硬底皮鞋是八块半。给包国维的十几块,没交回一个铜子:老包想问问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话。

“唔,还是不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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