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天包国维还得上学。公馆里那些人还是有点奇怪。“真的年也不过就上学么?”

“哦,可不是么,”胡大胜利地说。

老包可得过年。这天下午,陈三癞子和戴老七来找老包:讨债。

“请你别见怪,我年关太紧,那笔钱要请你帮帮忙。”

“陈三,陈三,这回我亏空得一塌糊涂,这回:包国维学堂里……”

陈三癞子在那张藤椅上一坐,把腿子叠起来。他脸上的皮肉一丝也不动,只是说着他的苦处:并不是他陈三不买面子,可是他实在短钱用。那二十块钱请老包连本带利还他。

外面放爆竹响: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着的那张凳子象个火炉似的,他屁股热辣辣地发烫。他瞧瞧戴老七,戴老七把眼珠子移了开去。

那讨债的说不说得明白?要是他硬逼着要……

咳了一声,老包又把说过的说起来,他亏空得不小。本来算着钱刚够用,可是包国维学堂里忽然又得缴什么操衣钱。接着谈到儿子上学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几位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说了几句就得顿一会儿,瞧着陈三癞子那个圆脑袋,于是咳清了嗓子又往下说,过会儿又怕两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着宜兴壶来给倒茶:手老抖索着,壶嘴里出来的那线黄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时候还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个只有一句话。

“哪里哪里,不论怎样要请你帮帮忙。”

老包愣了会儿。他那一脸皱纹都在颤动着。

屋子里有毕剥毕剥的响声:戴老七在弹着指甲。戴老七显然有点为难:他跟老包是好朋友,可是这笔债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着地下的黑砖,仿佛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等陈三癫子一开口,他就干咳几声。

三个人都闭了会儿嘴。外面爆竹零碎地响着,李妈哇啦哇啦在议论什么。

“怎么样?”陈三癞子的声音硬了些。“请你帮帮忙:早点了清这件事,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走哩。”

“我实在……”

接着老包又把那些话反复地说着。

胡大走了进来,可是马上又退出去。

“胡大,进来坐坐罢。”

可是陈三癞子并不留点地步:他当着胡大的面也一样的说那些。他脸子还是那么绷着,只是声音硬得铁似的:

“帮个忙,大家客客气气。年三十大家闹到警察那里去也没有意思,对不对。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罢:你是中人,你总会——我只好拜托你。”

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脸上:

“老包。……”

叫老包还怎么说呢?那二十块还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轻轻地动着,可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肚子里说不出的不大好受,象吃过了一大包泻盐似的。

讨债的人老不走,过了什么两三分钟他就得——

“喂,到底怎样?请你不要开玩笑!”

这么着坐到四点钟左右,忽然省立中学一个校役送封信来:请包国维的家长和保证人马上到学校里去。

“什么事?”

“校长请你说话。”

可是陈三癫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来,我去一下就……学堂里……学堂里……”

“那不行!”

那位校役可着急地催老包走。

陈三癞子拍拍胸脯:

“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

他俩跟着老包到了学校里。那校役领老包走进训育处办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廊上踱着。陈三癞子从玻璃窗望着里面,不让眼睛放松一步:他怕老包打别的门逃走。

老包一走进训育处,可吃了一惊。

包国维和一个小伙子坐在角落里,脸色不大好看。包国维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在墙上,耳朵边一块青的。可是头发还很亮:他搽过那什么“康”,只是没有那么整齐。

屋子里有许多人。老包想认出那注册处的胖子来,可是没瞧见。

校长在跟一个小伙子说话,脸上堆着笑。那小伙子一开口,校长就鞠躬地呵着腰:

“是,是,是。”可是他把老包从脑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会,他就怕脏似地皱着眉:

“你就是包国维的家长么?”

“唔,我是——我是——”

校长对训育主任翘了翘下巴,又转过脸去跟小伙子谈起来。训育主任就跨到老包跟前,详详细细告诉他——包国维在学校里闯下了祸。一面说一面还把眼睛在老包全身上扫着,有时候瞟那边的包国维一眼。

“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几个同学在练习篮球,江朴打那里走过,郭纯讥笑了他几句什么,他俩吵起嘴来,不过训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么,据说是为了爱人的事。

“于是乎庞锡尔——”训育主任指指包国维旁边的那小伙子。

于是乎庞锡尔喊“打”。包国维冲过去撞了江朴一下,江朴只是和平地跟庞锡尔说好话。

“我是同郭纯吵嘴,你来多事干什么?”

包国维跳了起来:

“侮辱我们队长——就是侮辱我们全体篮球员!打”

“打!”郭纯在旁边叫,“算我的!”

真的打了起来。包国维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朴拼命,庞锡尔也帮着打。江朴一倒,他俩的拳头就没命地捶下去。许多人一跑来,江朴可已经昏了过去,嘴里流着血。身上有许多伤:青的。校医说很危险,立刻用汽车把江朴送到医院里,一面打电话告诉江朴的家长。

“这位是江朴的家长,”训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朴的家长要向法院起诉,可是校长劝他和平解决。于是

“于是乎提出三个条件,”训育主任用手指数着,“第一个是:要开除行凶的人。其次呢:江朴的医药费要包国维和庞锡尔担负,末了一个是:江朴倘有不测,他是要法律解决的。”

训育主任在这里停了会儿。

老包眼睛跟前发了一阵黑,耳朵里嗡的响了起来。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谓开除行凶的人,郭纯可没开除:要是开除了郭纯,郭纯的父亲得跟校长下不去。

打算记两大过两小过,可是体育主任反对,结果就记了一个大过。

不过训育主任没跟老包谈这些,他只说到钱的事。

“庞锡尔已经交来了五十块钱——预备给江朴做医药费:以后不够再交来。现在请你来也是这件事,请你先交几个钱,请你……”

“什么?”

“请你先交几个钱,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的舌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着:

“我的钱……我的钱……”

许多人都静静地瞧着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过来似的,瞧瞧所有的脸子。他要起来又坐下去,接着又颤着站起来。他紧瞧着训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扑,没命地拖着训育主任的膀子,嘎着嗓子叫:

“包国维开除了!包国维开除了!……还要钱!还要钱!我哪里去找钱呢!我……我我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我们包国维……”

几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着。他没命地喘着气,两只抖索着的手抓着拳,一会儿又放开。嘴张得大大的,一个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脑袋微微地动着,他瞧见别人的脑袋也都在这么动着。他觉得有个什么重东西在他身上滚着。他眼泪忽然线似地滚了下来,他赶紧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长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预备怎么办呢?……流眼泪有什么用。医药费总是要拿出来的。”

老包抽着声音:

“我没有钱,我没有……我欠债……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

“你没钱——可以去找保证人。保证人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长皱皱眉。“这么瞎填保证书!——凭这点就可以依法起诉!”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来向校长作揖,可是站不稳又坐倒在椅子上。“我实在——我实在——钱慢点交罢。”

“那也行,那么你去找个铺保。”

“我去找。”

“我们派个职员跟你去,宓先生,”翘翘下巴,一位先生就赶快带上帽子起身。校长点点头,“好,把包国维领走罢。”

可是老包到了门口又打转,他扑下去跪在校长跟前,眼里象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为什么要开除包……包……叫他到哪里去呢,他是……他……不要开除他罢,不要开除他罢。……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办不到的。”

“先生,先生!……”

这件事可说不回去的。老包给拉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记起了学费。

“学费还我么,学费?”

学费照例不还。二十块钱制服费呢?制服已经在做着,不能还。其余那些杂费什么的几块钱是该退还的,可是得扣着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走了出来:门外面瞧热闹的学生们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后面紧跟着几个人:陈三癞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国维。

“戴老七做做好事,给我做个铺保罢。”

“嗳,你想想。陈三这二十块我做了保,现在还没下台哩。我再也不干这呆事了。”

往哪里找铺保?他出了大门就愣了会儿,他身子摇摇的要倒下去。可是陈三癞子硬是铁似的声音又刺了过来:

“喂,到底怎样?我不能跟你尽走呀!”

包国维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裤袋里,齐脑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摆一摆的。发亮的皮鞋在人行路上响着,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国维搂起来:爷儿俩得抱着哭着——哭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国维,可是包国维走远了。街上许多的皮鞋响,辨不出哪是包国维的。前面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亮:不知道是包国维的头发,还是什么玻璃东西。

“包国维!……包……包……”

陈三癞子拼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样!要是吃起官司来……”

那位宓先生揩揩额头,烦躁地说:

“你的铺保在哪里呀,我难道尽这样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见许多黑东西在滚着,地呀天的都打起旋来,他自己的身子一会儿飘上了天,一会儿钻到了地底里。他嘴唇念经似地动着,嘴巴成了白色。

“包国维开除了,开除……开除……赔钱……”

他脑袋摇摇的,身子跟着脑袋的方向——退了几步。他背撞到了墙上:腿子一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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