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点钟时候,英国韶安埠地方,听得汽笛声呜呜的响,原来邮船韶安号从印度到埠。船中有一搭客携了行李,舍舟登陆,来觅旅舍。只见道旁有一家大书“东明栈”三字,这客便昂然直入。原来此人姓喜,名仲达,伦敦人氏,年方二十八九岁。身体魁梧,眉清目秀。可惜沿路受了海风,把面色吹的淡黑了。他五年前到印度去办理矿务,今始附船回国。只因自幼已孤,伦敦并无亲族,在船上郁得辛苦的了不得,所以他就在此登岸,且不往伦敦,在此暂借旅馆歇息歇息。

入栈安置行李已毕,静坐养神。忽然想起:“伦敦有一至交朋友,姓苏,名士马,是一位医学士。我今回国,既无亲族可以寄居,自当先去访他。但不知还是先通他一个信好呢?还是不通信与他,突然去访,叫他出其不意的好呢?”沉吟打算了半晌,忽然想道:“我还是出其不意突然去访他,好叫他又惊又喜,把别来要对我说的话,不知从哪一句说起的是好,岂不有趣么?”

正在这么想得出神,两只眼睛直望着墙上发睖,伸出一只手在盘子里抓饼干去吃,忽听得房门外面有人问道:“可进来么?”只这一句话,统共四个字,内中就显得是千娇百媚,是一位美人的声音,大有“睆莺声花外啭”之致。仲达听了,不觉大惊,一时又想不起是那一位美人来访。不因不由的顺口答道:“请进来,请进来!”话犹未毕,只听得砉的一声门响,袅袅婷婷的走进一个美人。真是眼含秋水,眉展春山,杏脸桃腮,柳腰云鬓。倒把仲达吓了一惊,问道:“莫非是林小姐么?何得来到这里?这里是英国呀!”那女子面露羞怯之色,低声说道:“正是,奴也知道此地是英国。”仲达心下更加疑惑,因又问道:“小姐从哪里来的,莫非也附坐韶安号来的么?何以在船上时未曾相见?”那女子道:“奴虽是附韶安号来,在船时故坐在中等舱位,不敢与郎君相见;因恐郎君见奴,或不许奴跟踪而来,在半路上逼令奴乘坐别船回去,也未可定。”仲达听罢,着实不安,故佯作笑容道:“倘仆在船时得与小姐相见,何忍又令小姐半路折回?但仆有一言,望小姐切不可隐瞒,请明以告我,小姐来到此地时,不知曾告诉过尊翁否?”那女子听了此言,眉目之间无限情态,瞅了仲达一眼道:“不曾,家父也不知奴的行踪。郎君何必多问?”说罢默然,半晌不语。

仲达沉吟道:“事已至此,也是没法。但小姐不别而行,随仆到此,将来尊翁得知,必疑仆为诱拐,奈何?”那女子悄然俯首,默默无言,微咬朱唇,现出一种可怜之色。仲达心中大为不忍,又道:“仆并非懊恼,小姐不必多心。仆在船中时,一路上何尝不惦记着小姐。今见小姐来,方十分快乐。适间之言,不过代小姐打算,想着小姐不别而行,日后尊翁之怒,未可测度,他人亦必多讥诮。小姐试想想,是不是呢?”那女子含悲忍泪,瞅着仲达说道:“郎君在印度时,十分爱奴,说不尽的海誓山盟。今闻郎君此言,莫非从前都是一片假意么?”这一句话,把仲达难住了,呆了半晌,方才答道:“从前何尝是假意?但此中有多少难处,小姐请三思之。依仆想来,我二人到底难图结婚,作长久之计。倘缠绵不舍,不过是自寻烦恼。故不如趁此时,学那古人瓶坠簪折、义断恩绝的念头,倒是撇脱。所以吞声忍泪,硬着心肠出了印度,正为我二人日后之计。”那女子闻言,面上登时改色,气的手足冰冷,哽咽着道:“郎君虽说为我二人日后之计,但以郎君所言,奴已为郎君所弃,复何乐于人世?奴自问心意中惟有郎君一个人可托终身。不过郎君以奴为东亚女子,倘纳以为妻,必有玷清门,故引为耻辱,不如早为绝念。这是郎君自为之计,何尝念及奴之终身?”说到此处,声也颤了,气也咽住了。

仲达心中十分不忍,婉言相告道:“林小姐,不可误会仆意,凡事不能不三思。仆与小姐,阶级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亦不同。若小姐与仆结婚,贵国之人,必大不以为然。更有一事,小姐在贵国,实贵族中之千金小姐,尊翁断不肯以小姐许配工艺之人。小姐还当从长计较。”那女子道:“郎君说那里话来!国人以为然不以为然,家父许不许,都不相干,只要看奴的立意罢咧。况奴的生母亦是英国人,嫁与奴父,何尝有甚么种族宗教的较量?今奴已立定主意,不归印度。奴心中只有郎君,不知道有甚么阶级、宗教、种族。如果郎君终要弃奴,奴便投海自尽,以明奴心。昔日郎君在印度时,曾借一小说与奴,那小说叙一事,言既鲁巴(国名)有一军士,在西班牙与一少女两情爱慕,及归国时,军士舍之而去。那少女积情成痴,连呼‘既鲁巴,既鲁巴’,随后赶去,赶至英国而死。郎君正是那军士;奴正是那少女,自不知为郎君所捐弃,追郎君到此。倘事情无可挽回,只有一死以表痴情的了。”当下那女子志气激昂,语言痛切,而神情又十分凄惋,不由得仲达不感动。

原来那女子姓林,名凤美,是印度国高兰酋长的女儿。似此贵族人家,她父亲本无许其爱女跟着一个英国的技师远到韶安之理。只因仲达在印度得操采掘权,从业矿山的所在,正在这酋长所辖境内,因此常在那酋长家中行动。更兼那酋长虽是东亚人,却不以种种专制为然,故对自己女儿,亦不十分缚束。所以凤美常常与仲达相见,久而久之,未免两情爱慕。仲达本来生得人材出众。凤美也是一个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美人。虽颜色稍黑,而不足以损其美,而且养就一把漆黑的头发,犹如西班牙少女一般。仲达自然心爱。但自家想着阶级及种族都不相同,故深自敛抑,不敢放恣。及至回国之日,就毅然舍去,以为从此断绝情丝,可以两无牵挂了。不料凤美不避风涛之险,暗暗地跟着自家远渡重洋,随到韶安埠来,又加上这一番情致缠绵的话,不由得不心软起来,那爱情的热度重新又发起,不禁伸手执着凤美道:“小姐,小姐,仆今日方知人情可贵。仆一向不善调停,以致小姐忧虑,百喙莫辞。从今以后,请捐弃一切忌讳。如畏贵国人讥评及阶级之界限,都可以不必计及,惟求遂我二人之情罢。”说罢时一滴情泪,不禁溅到凤美颊上。凤美听得此言,自是欢喜不尽。然而当此之际,正所谓悲喜交集,不知泪从何来,不觉伏到仲达膝上,一场痛哭。仲达此时也不知怎样才好,只是抚着凤美之背,在那里流泪。那一种温存慰贴的情状,我这支笔也描摹它不出来。

歇了半晌,仲达方说道:“为今之计,当如何安置小姐?”凤美听说,倒觉得一睖,说道:“这话怎么讲?”仲达道:“商量觅一个妥当地方,俾小姐暂住,以待婚期。”凤美道:“这有何难?就与郎君同居亦可。”仲达道:“话虽如此,但我国风气,未结婚以前,男女不能同居。倘违背了这个老例,则受人唾骂,受人讥诮。是以不能不从长计议。”凤美道:“那么说,我们就今夜结婚如何?”仲达叹口气道:“小姐是深闺秀女,平时不知外事,何况我国的风俗,自然是一点也不知的了,这也难怪。我们英国的旧例,若行婚礼,要在三个礼拜之前预先报上。纵使仆即刻去报,也有二十多天的耽搁,这二十多天之内,实在不便同居。”

凤美听了一席话,不觉大失所望道:“谁知有这等难事?但不知可有甚么法子,可以早点成婚?”仲达想了一想道:“法子也是有的,只要我亲往伦敦去求大牧师,取了特别的允许状,那就可以结婚了。”凤美喜道:“那么说,奴就陪着郎君同往伦敦去罢。”仲达摇摇头道:“小姐到底不谙世事。仆若与小姐同到伦敦,有多少阻碍。这且不必说,就是去求那特别允许状,也非容易,要多少筹划奔走。倘小姐一定要同去,难道我奔走筹划的时候,也牵着小姐走来走去么?”

凤美听了,又觉得没趣。歇了良久,像有气没力的说道:“那么说,难道丢下奴在这里么?”仲达道:“仆如何舍得丢下小姐?只求小姐暂住在这里,仆先到伦敦走一趟,前后不过三日就可以回来。仆看这家的主妇人很忠厚可靠,待人亲切。不如将小姐付托与她,仆可以放心往伦敦去。”凤美一面听仲达说话,一面低着头,拈着指上的宝石指环在那里摩挲,眼汪汪的一泡眼泪几乎要滴下来,哽着喉道:“那么说,是到底不能与奴同去的了?”仲达道:“小姐何以不明此理?譬如我们就是同去,到得伦敦时,也不能同住,还不是同在这里一样么?况且小姐到了伦敦,人地生疏,没有一人照应,少不得又是我的事。岂不是为照应小姐,倒耽搁下求允许状的工夫么?仆何尝舍得撇下小姐,依着我的痴心,巴不能够我的皮肉同小姐的皮肉都粘连着一块儿,快刀也割不断才好呢。这回暂别,正是为将来长久永远不分之计。两三日之间,难道小姐也等不及么?”凤美一面听说,一面已经掉下泪来,勉强出声答道:“这么说,奴只得遵命了。”仲达又拉着凤美的手道:“这才是呢!小姐可在这里歇息歇息,一路上受那风浪也辛苦了。三日之后,仆就回来。此刻待我叫了店主妇来托付他罢。”说罢,伸手把叫人钟按了一下,外面就走进一个伺候的丫头来,仲达叫他去请店主妇。

不一时,店主妇来了。这店主妇名阿卷,生得相貌温和,令人一见,便知是一个亲切可靠之人。当下进房,看见二人情景,正在怀疑。仲达指着凤美道:“请奶奶来,不为别事,欲将这位小姐托奶奶照应照应。”阿卷益加疑惑,两眼望着凤美出神。仲达让阿卷坐下,将要与凤美成亲,自家要往伦敦大牧师处求特别允许状之故,略略告诉了一遍,复又求他照应凤美。阿卷细看凤美,只见他红晕羞霞,翠眉锁黛,那一种忧戚戚、羞答答的样儿,着实令人可怜可爱。因对仲达说道:“客官只管放心前去。妾家本是靠这旅馆的营生,照应客人,自是分内的事。客官既然慎重相托,自当格外留心,那怕怎样忙碌,也得时常抽个空儿陪着小姐就是。”仲达喜之不尽,连忙申谢。又问凤美道:“小姐的行李有多少呢?可拿到这里来,放在一处,容易照应些。”一面又取笑说道:“这也算学着当家呢。”阿卷也笑道:“正该如此。小姐就可搬到这屋里住下了。”凤美道:“奴并未多带行李,不过随身衣服几件,还有一个小皮匣罢了。”说罢,同阿卷去取行李过来。阿卷料着他两人还有话说,就辞了出去。

凤美将小皮匣同钥匙放在仲达跟前道:“这东西放在那里呢?”仲达笑道:“里面有银子么?”凤美道:“郎君可开出来看看,里面有些少银子,其余都是钗环簪钏等物。”仲达果然取过来打开一看,只见宝物累累,灿烂夺目。其中有嵌钻嵌宝的指环,又有嵌宝的领饰(用以装饰衣领者)、簪钗等,内中插着一张英兰银行一百元的钞票,七横八竖,乱糟糟的放得全无秩序。顺手取出一副金手镯一看,是东洋美术家所制的。镯上雕的花鸟,细入毫芒,神情毕肖,上面还嵌着指头大的三颗钻石。因问道:“小姐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么?”凤美道:“这手镯是家父出一万元买来给奴的。其余都是先母遗下的,奴并不知价。”仲达道:“小姐有这许多宝贝,着实好算一个财产家的。仆估一估,大约总值得三四万元。这等宝物,放在旅馆里不大稳当,应该存放在银行才是。”凤美道:“就请郎君带往伦敦去,存放银行罢。”仲达想一想道:“也好,我带到伦敦去,就用小姐的名字存放罢。”凤美道:“就用郎君的名字存放何妨?”又笑着道:“这也算是奴的一份妆奁呢。”仲达摇手道:“罢罢罢。仆虽不才,这几年倒也多少赚了些财产,不必靠老婆的妆奁过日子。存放时,还是用小姐名字的好,不要叫人家知道,还疑心我为着这宗大财产,诱拐小姐出来的呢!仆即刻就要动身,迟了恐怕误了火车时刻。劳小姐的驾,送仆到停车场好么?”

当下凤美答应了,锁了房门,两人手挽手,一直到了停车场。只见驿夫鸣铃催客,火车已将开行。凤美送仲达到上等车前,握了握手,正要分别,凤美向自家手上一看,不觉吓得面如土色,连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正是:

已是分离挥痛泪,那堪朕兆警芳心。

不知凤美到底为着甚事吃吓,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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