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翻看连日新闻纸,看到后幅告白,一双俏眼无意中瞥见一方告白,标着“私立侦探会社”六个字的题目。再看那下文时,寥寥叙着数句道:

专代人查探走失迷路之人及盗窃罪犯、疑难案件等事,酬金从廉。明安街十八号私立侦探会社谨启。

原来伦敦地方,向有这等私家的侦探会社,并不是警察署的侦探,他却一样的可以代人家探事。并且这个里面,很有几把能手,碰巧起来,破案比奉官的侦探还要神速些。凤美本来何曾想得到请侦探来寻仲达,只因这告白上头一句便说“代人查探走失迷路之人”。凤美本来疑到仲达身上有事,及见了这一句,未免又触动起来,以为:“仲达离家日久,莫非也是失了路?我何不去托这侦探来代我访寻?并且我托他不过是访寻朋友,并不是追寻案犯,断不至于败坏喜君名誉。”

想定了主意,就雇定了马车,到明安街来,寻到了十八号房屋。抬头看时,果然见门上装着一块小小铜牌,上头镌着“私立侦探会社”六个字。凤美把叫门的电铃机关轻轻按上一下,不一会就有人出来开门。凤美说明了来意,那人就引了凤美进去,与一位侦探相见。凤美抬头看时,只见那侦探年纪约有四十五六岁,头上的头发差不多都脱光了。请教起姓名,方才知道他姓甄,名叫敏达。凤美又对他说明来意,他登时就满口应承道:“这等是小事,日日差不多总有人来托到,我访查这等事,没有不成功的。但不知喜君是个甚么样的相貌,可有照片带来没有?”凤美道:“没有。”敏达道:“他的相貌是甚么样的呢?”凤美道:“喜君身材比平常的人稍为高些,不肥不瘦;他的面色,因为走了一趟大洋,被海风吹的稍为带点黑色。”敏达道:“他的鼻子是甚么样?有须没有?”凤美道:“鼻子是高的,没有胡子。”敏达道:“眼睛是怎样的?”凤美道:“喜君是生成的一双小圆眼睛,很可爱的。”敏达道:“哦!这样看来,是个标致后生。头发是甚么颜色?”凤美道:“头发同漆一样黑的。”敏达道:“他在韶安动身的时候,带的甚么行李?穿的甚么衣服?”凤美道:“穿的是礼服。行李只有一个红色的大皮匣。”

凤美一面说,敏达一面拿出铅笔来,逐样记在一个小手折上面。又寻思道:“仲达这个人,二十一日到过伦敦银行,以后又并没有去过。——不要紧,不必忧心,这是易事,我必能寻他出来。”凤美问道:“不知要多少侦探费?”敏达笑道:“这些小事,用得了多少?二十元就够了。”凤美在身边取出五十元的一张钞票,递与敏达道:“请先收了这个,如果寻着了喜君,另外再当重谢。”敏达吃了一惊,看看凤美,只见他一片热心流露在脸上。看他那光景,不要说五十元,好像五百、五千,也肯拿出来的。暗想:“我做了多年侦探,未曾遇见过这等慷慨的人。”又想:“他这个不是慷慨,倒是一片热诚。不知他寻这姓喜的有甚么事?我且不要管他,只鉴他这点热心,同他办事罢了。”因对凤美说道:“侦探费本来不必这许多,但小姐已经拿了出来,未必肯收回去,我自当拜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四五天里面,总把喜君寻出就是。”凤美道:“只要寻出喜君,无论费用多少,妾断不计较。”他说这话时,不知不觉的又哽咽起来。

敏达见他情切,不觉动了一点侠气,伸手在自己身上一拍道:“小姐放心!这件事无论难易,我一定要办妥了,才算好汉。”凤美道:“多谢得很。但不知这人山人海里面,从那里寻起?”敏达道:“此刻先出一个告白再说,告白上说明,有知喜君下落的,送信到我这里。”凤美道:“就叫他送信到我那里也好,我就在时敏街来安旅舍。”敏达道:“我看小姐不像是此地人,但此地不知可有亲戚朋友没有?”凤美道:“我初次到这里,除了喜君之外,并不认得第二个人。”敏达道:“这可使不得,这伦敦地方,歹人极多,恐怕有假冒送信的,又要生出别样枝节来。小姐要喜君知道是小姐寻他,这告白就出了小姐名字也好。再不然,分作两处:叫送信的人或送到我这里,或送到韶安东明栈去。”凤美道:“这个办法也好。总而言之,一切拜托就是了。”说罢辞了出来。

这里敏达一面依着商量定的话,草了告白底子,送去刊登;一面通知各同事,八面张罗的在伦敦大索起来。谁知闹了两天,毫无影踪。敏达不觉疑心起来,便到来安旅舍去访凤美。凤美见了敏达,以为有了仲达的信了,连忙问道:“寻着了喜君了么?”敏达道:“依我向来的手段,这等事不过一天半天就办妥了;此刻闹了两天,还没个影子。我想喜君身上必有甚么事,自己有意藏起来。但是必为了一个缘故,至于为的是甚么缘故,我可不得而知。小姐既然与喜君相识,或者可以知道,求小姐告诉我,好再想法子。”凤美听了,不觉失望,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敏达道:“我并不是要知道甚么隐情,小姐如果有甚不便说的地方,也不必尽说,不过要知道一个大概,好换一个法子去寻访起来。至于我们办公事的人,就是知道了别人秘密的事,也断不肯胡乱去传扬的。所以我想小姐把与喜君相识的缘故,及两人的交情,略略告诉我。”凤美听了,踌躇了半晌,就把自己与仲达的来历,从头至尾略略说了一遍。

敏达听罢道:“这等说是喜君撇了小姐的了。”凤美带怒道:“怎么人家总要疑心到这一着?”敏达道:“在别人看见,自然总是这样忖度,小姐与喜君的交情到底是怎么样,别人那里知道呢?依小姐这样说,是喜君断没有撇下小姐之理,我自然又要另外设法去查访。”凤美见他虽然有这么一句话,却不似阿卷说的决绝,遂对敏达说道:“喜君断不撇下我的,这是我两人的交情,一定信得过的。”敏达侧着头寻思了一会道:“喜君同小姐的交情虽然信得过,或者有甚旁人在喜君跟前搬嘴弄舌,用了个离间之计,小姐那里知得?”这一句话直刺到凤美心坎里去,不觉暗暗害怕起来道:“我也怕到这一着。但我初到此地,不知谁是喜君的朋友。喜君平日,也没有谈及朋友的事。”

敏达道:“这么说,就难得头绪的了。”又想了半晌道:“喜君可有资财没有?”凤美道:“多少总有点,喜君平日也曾略略说过。并且喜君在韶安动身时,我托他带了好些宝石首饰,到这里存放在银行里面。”敏达吃了一惊道:“那宝石值多少钱呢?”凤美道:“实价便不知,大约总值得二三万银子。”敏达低声道:“唔!明白了,明白了。”此时敏达心中,好像黑夜里得了灯烛,航海的得了罗盘,喜形于色,就起身要行。凤美道:“得着头绪了么?”敏达道:“得了,得了!三四天里面,包你有个确确实实的信息。小姐早告诉了我这话,就不是这么个办法;先日那个告白,先就登错了。”

说罢辞了出来,走到停车场,跳上火车到清水驿去,要查问那个驿丁,他交电报与火车上的人的相貌,与凤美说的同不同,及接电后是甚么神气。谁知跑到驿长那里一问,说是那个驿丁,前几天因他误了公事,已经开除去了;并且那驿丁被开除之后,已经到了加拿大去。敏达一团高兴的到清水驿去,谁知听了这一番话,弄得垂头丧气,依旧回到伦敦,在停车场旁边那些马车行里去访问。原来上火车时,先就在停车场旁边贴了一张赏格,上面写着:“二十日下午两点钟,韶安所发之火车抵伦敦时,车上有身穿礼服、手携红皮匣之客(如何身材,如何容貌),有以马车载此客者,即来报知,赏银三元。”所以他回来了,就急着去打听。谁知仍旧同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心中暗想:“莫非仲达存心要藏过身子,所以不坐马车?他到过伦敦银行,我何不到银行里去打听?”

想罢,就一径到伦敦银行里去,告知原委,要求见经理人。那经理人传言出来,说是事情忙得很,若是五分钟工夫,还可以一会。敏达答应了。就有人引他到客厅里坐下。那经理人出来相见道:“怎么这位喜君竟寻不见了,是甚么缘故?”敏达道:“在下闻得喜君二十一日到过宝行,以后就渺无踪迹了。闻得喜君不曾说起住处,有这事么?”经理道:“我看见喜君甚忙,所以不曾问及。”敏达道:“这个还是阁下不曾问起呢,还是他言语之间有意掩饰的呢?”经理道:“这个不见得。”敏达道:“喜君到宝行为的甚事?求阁下告知一二。在下是明安街私立侦探社的人,受了一位小姐所托,寻觅喜君的。”经理道:“敝行规矩很严,有许多不能对别人说的,但能说的,未尝不可略说一二。”原来伦敦地方,每每有些人假充了侦探,到各处去鬼混,所以经理人也防着这一着。当下只对敏达道:“喜君是来取银子的。”敏达道:“取多少呢?”经理道:“这个就不便说了。”敏达道:“喜君除了取去的银子,还有存项在贵行么?”经理道:“这个也是不便说的。已经到了五分钟的时候了,我不能再奉陪了。”说着就立起身来。敏达发急道:“求阁下再稍为等一等,在下只问一句话,这句话是可以说得的。”那经理也不坐下,只立定了脚道:“一句话还不要紧,就请见教。”敏达道:“那喜君取银之外,还有甚宝石首饰,存放在宝行么?”经理道:“没有,提也不曾提到这个事。”敏达道:“他不是用他自己名字存放的,用的是一个女人名字。”经理道:“也没有。”说罢就出了客厅,仍去办事去了。

敏达也出了银行,心中早又有了一个决断。一路向时敏街来,要到来安旅舍去告诉凤美。正是:

要将阴险状,报与美人知。

要知敏达把甚么话告诉凤美,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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