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来到苏士马门前,叫马车在门外等候,自己便推门进去,入到客座。士马笑面相迎,殷勤招待,说道:“卿真是信人,约在三点钟,果然此刻三点零五分就到了。”凤美道:“妾因为三点半钟还要演习新曲,所以忙着来,还不能久谈呢。”士马道:“卿有正事,我也不敢久留。请坐罢,还有二十多分钟可以从从容容的看东西。”说罢,走过当中桌子上,把一张新闻纸揭开,便显出了那光怪陆离的金珠宝石,真是五光十色,宝气射人。原来苏士马被凤美的美色迷住了,真是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要卖弄他的家私,把所得仲达的东西,尽情取了出来,罗列在桌子上,一心要望凤美赏识了那一样,就送他那一样,好结识他,那里知道凤美就是这东西的原主人呢。

当下凤美走近一看,顿时呆了,吓的身子也麻木了半截,不知怎样才好。士马那里知道这个情节,以为凤美看见他东西多,惊他是个富翁,所以如此。不觉扬扬得意起来,看着凤美,要看他拣那一样。此时凤美心中暗想:“这东西怎么都到了他的手里?莫非他是谋杀仲达的么?果然他是谋杀仲达的人,我此刻也不便对他说破。他能杀仲达,便能杀我。不如等甄敏达来了再作商量。”回头一想:“这苏士马虽然眼睛带点凶光,究竟不像动手杀人的恶汉。或者仲达果然负心,将这东西卖给他,也未可知。果然如此,不问他,终久打不破这个疑团。”正在满腹狐疑,偶然转眼看见那一只红宝石变青的指环也在那里。陡然想起当日与仲达恩义,何等之重,甚至仲达临行,这宝石变了颜色,报个凶兆,仲达断不至于负心。一面想着,伸手取过那指环,问士马道:“苏君,你这许多东西从那里得来的?妾试猜一猜,包管一猜就着。你这是从喜仲达处得来的。”这一句话出其不意,士马听了,犹如青天一个霹雳一般,吓得面如土色道:“喜、喜、喜……喜仲达么?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你怎么在这里胡说?”凤美此时又悲,又恼,又慌,又哀,即接着道:“哼!我并不胡说,我料你必认得喜仲达。你道我怎么知道他么?他是我的丈夫。”士马听到这里,吓得犹如在七层宝塔顶上跌下来一般,身子飘飘荡荡的没了主意。凤美接着道:“可是未曾结婚的。这些东西是我托他带往伦敦存放银行的。谁知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害得我四下里寻他,却只寻不出来。”

士马听了,暗想:“始终说不知仲达,恐怕支吾不过去。要想法子怎样说,才辩得过来?”凤美也暗想:“我若是一口便向他追寻仲达,恐怕套不出他实话来,不如再用别样话套他。”想定了主意,说道:“当日我以为天下最可靠的,莫如丈夫,所以托了他。谁知他拐了我的东西,就这么逃走去了。不知他怎样把这东西出发到苏君这里来?”士马听了,以为有机可乘,遂勉强支持着恐怖,说道:“是呀,我同他买的。但是他并未提起是人家付托的东西,我这个是买了贼赃呢。”凤美满腹狐疑道:“妾此刻并不是要追究这东西,但有两件事,求苏君明白告诉我。”士马又吓了一跳,勉强答道:“只要是我知道的,没有不告诉的。”凤美道:“妾今有求于苏君,不能在苏君跟前说假话,妾先将实话说了。妾并不叫李赛玉,妾姓林,名叫凤美。”士马大惊道:“啊!林凤美?”自念:“世界之上,只有这林凤美是个对头,今无端的自己招他上门,真是惹火烧身。”一时打不出主意。凤美听见他这一声,也觉惊讶道:“怎么,苏君知道妾的名字么?”士马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出得声,说道:“不……不知,不过在新闻纸告白上面,似乎见过罢了。这种闲事,不必细问。请教要问的那两件事罢。”凤美道:“第一件,请教喜仲达此刻在那里?”士马踟蹰道:“我又不是仲达朋友,又不是仲达监督,两条腿生在他自己身上,我那里知道他的去向?大约在四五个月以前,三月底光景,我同他打球相识,就买了这份东西。以后闻得他要往纽约去,至今没有消息,大约总在美国。我今细想起来,我竟是上了他的当,买了他的贼赃,闹出这许多说话。此刻也不必多说,卿既是这东西的原主,我就把这东西一齐奉还。我本来也不稀罕这东西。就是要时,只要寄个信到东洋,就可以再买一份。我们就借此订个交情也好。”

士马的意思,以为凤美志在追回失物,未必定要跟寻仲达;又恐怕张扬出去,闹出事来。所以忍着心痛,舍了这份珠宝,将来塞凤美的口。既可以免祸,又可以借此结交凤美,所以这么说的。谁知他这一说,倒越发动了凤美疑心。他本来志不在珠宝,而且不甚以为意的,然而也知道是个很值钱的东西。今听得士马这么慷慨,轻轻的就肯全数送给自己,这不是寻常交情做得到的,一定他有甚对不住仲达的事,要借此钳制我的口,也未可知。因说道:“这份厚礼,多谢得很呢。但是总要寻出仲达,问明来历,方才好受。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我断不敢受。”

这一席话,又出于士马意料之外。暗想:“这一份厚礼,不能动他的心,他是一定要跟寻仲达的了。他这一出去,我即刻就是大祸临头,这便怎么处置?想个甚么善法,可以躲得过呢?”一面想着,又问他第二件事。凤美手拿着那变色的指环,看着士马道:“第二件事么,就是请问你这指环,也是仲达卖给你的么?”说罢,又对那指环叹一口气道:“唉!指环呀,指环!”他这么一叹气,士马忽然想起这指环,是在仲达的死尸手上取下来的。登时把那天晚上弄死仲达光景,一齐涌到心上来。此时凤美又在当面,不觉面色大变,仓皇战栗起来。凤美早看在眼里了。士马颤声道:“正……正是,是仲达连那些一齐卖给我的。”凤美气的发昏,大声说道:“不是的!喜君断不至于连这东西都卖了。这是我同喜君握手分别时送给他的,他何至于拿来卖了?我还有一句话问你,喜君到底往那里去了?莫非你杀了他么?”末了一句话,只吓得士马耳朵里轰的一声,登时觉得天旋地转,眼中火光四射。勉强说道:“不好了!你只怕疯了。唉!我今天为甚引了个疯子进来?”一面说着,心里便在那里打主意。他想:“此刻万不能放凤美出去,他出去了,一定即刻报警察。那时真情毕露,绞首台前,不免分我一席。怎样想个法子,止得住他方好。”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立起来,伸出双手,一把捏着凤美的两个肩膀,瞪起一双灰色怪眼,放出凶光,对着凤美脸上射去。凤美出其不意,不知他要做甚么。要发话问他时,却口噤了,说不出来。看见他那双眼睛实在可怕,要想闭了眼睛不看他,却又闭不拢。慢慢的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并不看见别的东西了。又歇了一会,只见他的眼睛大将起来,慢慢的又两个合成一个,犹如一团火一般,有车轮般大。觉得通身麻木,动弹不来,以后就昏不知人了。

士马见凤美昏倒,轻轻的把他放在地下,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拿手帕揩了额上的汗,说道:“也躺下了,你也同仲达一般,送在我手里。这也可以算得你们一般命运了。”忽又想道:“这么一个美人,杀了岂不可惜?不如设法叫他顺从了我罢。”想了一想,先出来给了那马夫一元银,说道:“李赛玉在这里得了个急病,一时不能回去,你先去罢。”那马夫得了一元银,也就没甚说话,放空车去了。士马回身入内,看见凤美仍是失魂丧魄的睡在地下,不觉点头叹道:“我为你几乎急煞了。那里知道这么一个美人,却是仲达情妇。我因为爱上你的标致,几乎跑到绞首台去,今幸得无事。你且顺从了我,我有法子叫你把仲达的事忘个干净。”

说罢走到里间,取了一副电池及各种电器,一一配置好了,把电线连在凤美头上、肘下,运起电气。又灌了一茶匙药水在口里。一会儿,凤美微开两眼,把口中药水咽了下去。士马问道:“你记得方才有人同你说话么?”凤美此时如同失魂一般,微微的答道:“记得。”士马道:“你好好的顺从我,我是你丈夫苏士马呢,你不要忘了丈夫。”凤美道:“不敢忘。”士马道:“那么你起来,到这里写封信,我来教你写。”凤美果然站起来,走到写字台跟前坐下。士马道:“你写上‘妾陡罹剧疾,从医者所劝,往海滨输换空气,逗留六七日方归,不能登台演戏’。”凤美依言写了。士马又叫他写上名字,又叫他写了信封。他便把信收好了,等叫人送去。又对凤美道:“我同你到梧州去住几天罢。”凤美道:“甚好。”士马见凤美中了催眠术,不胜之喜,就带着他坐了五点钟开行的火车,到梧州去了。

这里龙马住在旅舍里,那里知道,只是扬扬得意的要等三点半钟,看凤美学新曲。谁知等到四点钟还不见来,心中诧异,未免觉得焦躁。正要叫人到天明街去催,只见戏园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来道:“这便怎么办法?李赛玉病了。”龙马吃了一惊道:“怎么讲?”园主递过一封信,龙马看了,也觉得惊奇。说道:“就是病了,也不应该一言不发的,独自一个人到甚么海滨去。”园主跺脚道:“别的不说,今夜做的戏牌子也挂了,告白也登了,这便怎么办法?”龙马道:“这还是小事,他到底得了甚么病?听了那个医生的话?到那里海滨去?要先寻着他才好呀!”园主只是急的跺脚,没有话说。龙马暗想:“莫非凤美跟了甚么情人,隐避去了么?然而平日看他,却又不像这种人。”手里拿着凤美的信,呆呆的看着,心中十分狐疑。园主又在旁边唉声叹气,搓手顿足的急的了不得。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主意。

忽然一个人递来一封信,交给龙马道:“有一个人送来的,说是要紧信。”龙马以为是凤美的信,连忙接过一看,原来不是凤美笔迹,信面只注了“甄缄”两个字,不觉失望。又想:“这甄是甄甚么呢,莫非关着李赛玉的事么?”拆开来一看,却是飞草的字,是用铅笔忙速着写的。上面写着道:

“祈速临巴黎大街巴黎旅舍八十八号,有要事,不可迟误。龙马先生鉴。甄敏达字。

龙马不觉一时懵住了,想道:“甄敏达是甚么人,我不认得他呀!”猛然又想起:“在十家巷时,来访李赛玉的就是他。不好了!莫非李赛玉有了甚事,怎么惊动他到这里来?事不宜迟,即刻去访问他方好。”想罢,不发一言,径奔外面,跳上马车,如飞的去了。此时戏园里已经来了多少人,要打听这件事,三三五五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见龙马看了信这等慌忙,都吓了一跳。只得散了去,再等消息。

却说龙马跳上马车,叫马夫加上一鞭,望巴黎大街而去。到得巴黎旅舍,下了马车,付过车钱,走了进去,问到了八十八号客房。进去一看,那里有个甄敏达的影子,只见一个梦想不到的人,呆呆的坐在那里,见了龙马,便起身招呼。正是:

心慌正欲求相助,意外相逢别有人。

要知那人是谁,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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