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陆小姐花园诵经

岂不念大节,生死还系之。

丈夫有百行,女子戒路歧。

自昔彤管风,纪载皆蛾眉。

这第二回,该直接了林孝廉,为甚撇了他,反讲那小姐,只恐囫囵说了,看得不清楚,待我慢慢的逐节分出头路来,与看官们听。

话说陆信被火烧这一次,内囊里的东西一毫不曾损漏。到了次日,烧了平安纸,请过那班焦头烂额的宾客,就去买砖瓦木料,叫些人工,把火场打扫干净。不上半个月,依旧造起厅房门屋来,花园内比前次又收拾得齐整了些,这也是大人家做事,手头便当,能勾称心称意。那陆信终日看这些油漆匠在那里灰布屏门厅柱,忽见一个人走进来,叫声:“老先生”。陆信看一看,原来是当初替女儿说亲的原媒人。他是个清客,姓顾,混名叫做小心。两个人作了揖,顾小心道:“老先生前日着实受惊了,晚生因同一个大老在湖上住了一个月,来迟了,不曾问侯得,不要见怪。”陆信道:“说那里话。”坐了半会,讲了些闲话,只见顾小心口里龃龃龌龌,像个欲言不言的光景。陆信只认做他要借贷些的模样,便问道:“兄有何事见教?”顾小心又迟疑了一刻,才说道:“这件事是关系老先生家门风的,晚生又解说不来,踌蹰了几日,才敢过来讲。”陆信变了色道:“是什么事?”顾小心道:“前日宅上被火的那一夜,令爱小姐曾出去躲么?”陆信道:“这是有的。”顾小心道:“贵亲家沈太爷可笑之极,就为了这件事不快活。”陆信笑道:“依我的亲家说,烧死了小女才好么?”顾小心道:“我也是这样讲,贵亲家太古板的狠,说是做闺女的,怎么精光的跑上客人船里去?况且我们苏州人的口嘴是极尖醉刻薄的,平时还要将无作有,恐怕这件事倡扬开去,他的令郎不好做人,所以叫晚生送过庚帖来,岂不大好笑么?”陆信听得气晕在椅子上,半日说不出话来。小厮急急的取了些滚汤,灌下几口。陆信叹口气道:“罢了,我就将行过的财礼都退与他去,只是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怕上天也不肯宥他。”说罢便走了进去。顾小心也随后去了。正是:

浮去纵来往,太昊原空明。

话说小姐见花园重新修盖了,他要同陈佛娘周围看一看。看到一颗大松树下,却起了个小亭子,上面新悬一个扁,书着“天籁亭。”小姐便同陈佛娘进这亭子里坐了。只听那松树刮将起来,就像虎啸的一般,又像千万丈的瀑布倒冲下来。陈佛娘道:“前日失火,还喜不曾烧坏了这棵树,况且是你父亲极欣赏的。”小姐道:“若去了这棵树,园内的景致一毫也没了。”陈佛娘道:“是便是这样讲,要像前日失火的时候,顾了自家的性命也便勾了,那个想到这颗树上。”小姐道:“前夜亏师娘在书房里,可不吓坏么?”陈佛娘道:“我老人家那里走得动,亏你女儿家从不曾认得路的,倒这样撇脱。”小姐道:“我那夜还在梦里,只道是火烧到面前来了,急急走出后园门,又没处去躲,却跳在一个船上。那船上的客人不像我们本地的口声,他听见是个落难的女子,便叫我拿被来遮了,自家却立在露天,你说那里有这样好人?”陈佛娘道:“这还是个读书的,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可晓得他姓甚么?”小姐道:“我那里好问他。”

正说话间,只听得亭子外的一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喊道:“松顶上有人打十番哩!”小姐喝道:“这样胡说!连松声也听不出来。”那丫头又喊道:“松顶上有人吃酒哩!却又猜拳行令哩!”小姐道:“这丫头疯了!”便同陈佛娘立起身,走出亭子来。不知甚么东西“忽喇喇”的一声,正打在两个人头上,又不觉得疼。用手去摸摸,却是些荔枝、龙眼、瓜子、核桃的壳儿,纷纷的落将下来。陈佛娘道:“这也奇了。”小姐道:“想是松鼠吃残了,被风刮下来的。”陈佛娘道:“为甚刚刚的打在我们头上?”丫头道:“我原看见有人吃酒,若是我说荒,怎得这许多果子壳儿?”小姐望望松顶上,又不见些动静,骂了这丫头几句,便同陈佛娘回到书房里。见那阎奶妈也跟了进来,叫声:“小姐,老爷说,问小姐要那沈举人家里当初下定的金簪子、金镯、金丁香、金戒指四件东西儿哩。”陈佛娘问道:“要他做甚么?”阎奶妈道:“我也不晓得。”小姐便取了,叫他拿去。早又捧了夜饭来,大家吃完了,又讲了些家常话儿。

陈佛娘才回房去,正要收拾睡觉,那阎奶妈又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对着陈佛娘道:“你说方才老爷要那礼物去做甚么?原来是沈举人家来退亲哩!”陈佛娘惊讶道:“从小儿定的,那里有这话?”阎奶妈道:“千真万真的,他说是小姐精光的跑到客人船上去,那里保得没有差池?故此来退亲。”又叮嘱道:“你老人家不要就替小姐说,恐怕小姐寻起短见来。”说罢就出房去了。陈佛娘也便上床,想道:“这件事却怎么处?小姐便是冰清玉洁的,那个肯谅他?不知是甚人伤天理的,走去报这一个信?”陈佛娘反反覆覆了半夜,再也睡不着。忽见房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佛娘问“是那个”,又没人答应。只得裹着被坐起来,挑开帐子望望外面,像有人走动说话的一般。陈佛娘道:“这样夜深,他家里丫头们还不睡觉。”思量要唤个人来关房门,却见三个带纱帽、穿圆领的,只好有三尺多长,走进来便坐了。一个带长纱帽的嚷道:“这是我的姻缘,你怎么硬夺了去?”那一个带大翅纱帽的道:“那见得是你的姻缘?你不要恃强了!”两个嚷做一团。亏了那侧坐带矮纱帽的劝道:“你们不要伤了和气,一递一夜何如?至于我,但凭尊意罢了。”用手指着那大翅纱帽的道:“今夜且便宜了你。”那带大翅纱帽的手舞足蹈了一回,才一齐走出房门。

陈佛娘把胆都吓破了,要起来到小姐房里去,心中又怕得紧,只得勉强在被里捱着。又见一个大蓬头的,还不上三尺长、只有两只大脚却没得腿,抱了许多毡条褥子被来,就铺在地下。那带大翅纱帽的,却换了个匾巾儿,搂着个妇人来睡觉。听得“乒乒乓乓”响起来,床都摇动了,像个干事的光景。又听得那妇人口中有些咿咿唔唔的,像个痛楚不胜的光景。迟了一会,又听得“唧唧咂咂”的,像个渐入佳境的光景。再听了一会,只见不动了。陈佛娘起初还着实害怕,及至听了这些光景,那害怕的念头早忘却了一半。大着胆揭开帐子喝道:“甚么东西,在我房里作怪!”再喝一声,只见一个妇人一骨碌爬起来,冒冒失失的道:“我怎么睡在这里?”陈佛娘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丫头芸香。便问道:“你怎么睡在我这地板上?”芸香道:“连我也不晓得,好端端的同着书带一块儿睡,却是那松树顶上那些打十番吃酒的人把我扛了来。”陈佛娘道:“都是你这惹邪的,带累我受这一夜的惊吓。罢罢,园里出了妖怪,我且辞了,回家去住住。”陈佛娘便穿起衣服下床来。那芸香觉得有些狼狈的模样,连路也走不稳,一步一步的扶着壁扭出来。正是:

春水一何急,落花空自羞。

馀红狼狈甚,不向御沟流。

你道为甚么?原来芸香还是个未破瓜的处子,那夜里同他睡觉的却是狐狸。你说这一所新造的花园又不曾空着,狐狸从那里来?原来陆信前门的间壁是逢都司的房子,一向要卖与陆信。陆信道他是个武官,不肯与他缠账。这房子便没人住,封锁在那里,被这一起狐狸就来做了巢穴。那晓得火来一烧,他却没处安身,就躲在陆信的花园内太湖石洞里,却时常到天籁亭子上顽。这一日见有人来,他便跳上松顶去,偏是芸香这丫头招邪,一眼就看见了,把一点真元倒被狐狸采了去,又险些儿吓坏了陈佛娘。正是:

蜂亦愁,蝶亦愁。云飞雨又散,汉转星还收。偏向夜间惊寡宿,可知狐亦爱风流。

话说陈佛娘要辞小姐回去,又怕小姐不晓得退亲的话,他便走到小姐房里,要向他说明了。那小姐看见,叫声:“师娘,为何起这样早?”陈佛娘道:“我为你的事整整气闷了一夜,巴不得天亮就要来对你讲了。”陆小姐道:“为学生甚么事?”陈佛娘道:“你那沈举人家为你避火走到客人船上去,说失了名节,昨日已来退过亲了。”小姐放声大哭道:“我这段心迹,再也没处表明,不如寻个死,还落得干净。”陈佛娘道:“你的心迹天日可表,况且你是读书的人,不要蒙这短见。就是这件事,沈家也不过风闻,你若当真死了,沈家只道你含羞不好见人,倒把此事看真了。就是你父亲取财礼还他,也是在气头上,怎么骤然去解说得?日后大家少不得晓得你的人品,沈家自己定懊悔轻举妄动,自然来续亲,那时越发敬重你哩!”小姐哭道:“我怎肯担这坏名色,就是一刻也活不成。”陈佛娘道:“古来多少贞姬节妇受了泼天的污蔑,后来扫尽浮云,依旧露出天日来。难道他舍不得轻身一死?也只怕死得无名。小姐,你切不可孟浪。”说罢,忙叫芸香来伴小姐。

只见书带走来说:“芸香睡在床上,道是身子有些疼,连小解也解不出来哩。”陈佛娘听了,着实害怕,又着实好笑。因叫书带:“你伏侍小姐起来,我到老爷那里去。”陈佛娘离了花园,到得楼下。陆信下楼来,作了揖。陈佛娘道:“一向在尊府取扰,心甚不安。今日要回家去,特来奉辞一声。”陆信道:“想是怠慢了师娘,为何要回去?”陈佛娘又不好说花园内有妖怪,只得托言家里有甚要紧事。陆信道:“既是如此,今日去,到晚间便来罢。”只见阎奶妈走到陆信耳边说道:“小姐哭了一清晨,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要寻死哩。”陆信对陈佛娘道:“小女遭这样奇谤,也是家门不幸。自从丧了母亲之后,我又不能照管他,全亏了师娘。他却自家肯受教,整年的在花园书房内,除了到我楼上来,再不曾见他到别处乱走一步,便是避火也是出于无奈。师娘,你看这段光景何忍回去?还是在这边劝劝小女,可怜他是没有娘的苦。”说罢,便哭将下来。陈佛娘的心肠原是软的,不觉也流了些眼泪,道:“我不去了,待我再去劝他。”

陈佛娘便回到花园里来,心中又怕妖怪,又不敢说出,恐怕吓了小姐。便叫书带:“你可将我的铺盖移到小姐房里,铺在榻床上,让我和小姐作伴。”只见小姐哭哭啼啼了一日,茶饭也不肯吃。陈佛娘再三的劝解,小姐不到黄昏,便和衣而睡了。只见阎奶妈也拿了铺盖进来,对着陈佛娘道:“老爷吩咐,叫我来陪小姐。”陈佛娘道:“这个却好,你就在小姐床面前打个地铺罢。”芸香、书带两个,又去火炉上煨了些龙眼汤,向阎奶妈说道:“小姐一日不曾吃东西,若是醒来,你可把龙眼汤与他吃,我煎在窗外炉子上哩。”阎奶妈应了一声,那两个丫头搀着手儿,打从床背后的一间房儿里睡了。陈佛娘又同阎奶妈守小姐半日,小姐也醒了。阎奶妈道:“可要吃些东西么?”小姐道:“我不要吃。”阎奶妈道:“你脱了衣服好睡。”只见小姐翻一翻身,朝着里面依旧睡去。陈佛娘道:“不要惊动他,我们也睡罢!”阎奶妈道:“你老人家先睡,我还要坐一坐。”那陈佛娘被昨日闹了一夜,精神困倦,才上床就浓浓的睡着了。正是:

今夜银灯莫剔明,好将幽梦送残更。

白头老妇情虽死,若遇邪魔也暗惊。

话说阎奶妈坐了二更多天,口也闭了,眼也睁不开了,坐在椅子上,一撞就磕着桌子,道:“熬不得了,且睡罢。”阎奶妈虽则睡觉,他还惊心吊胆的觉得似梦非梦,有许多人在左近厮打。有一个像妇人声口的道:“他要吊死,又不是我去逼他,你这伙畜类,为甚么拦住我?”有几个声气高高下下的嚷道:“他是受诰命的夫人,你怎么寻他来替死?”阎奶妈只觉得有个人踏在胸脯上,叫声:“不好了!上吊了!”阎奶妈猛的惊跳起来,朦朦胧胧的见床上挂着个人哩,喊道:“小姐吊死了!”吓得陈佛娘滚了下来,连忙解了罗帕,救下小姐,只听得喉咙里涎响,心口还热。阎奶妈见芸香、书带都在面前,叫道:“你快取滚水来!”书带忙到炉子上看一看道:“龙眼汤还热哩!”阎奶妈道:“你先取了来。”灌了小姐几口,等到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陈佛娘道:“谢天谢地,救转了。”又叫芸香:“你再去煎些滚水来!”芸香走出房门,远远的望见一个披头发、穿白衣服的一路叹了去,芸香吓得跌了进来。书带见他面如土色,问道:“你为何见神见鬼的跑了进来?”芸香悄悄的向他说了,书带朝他面上啐了几口。忙了一会,才见小姐睁开眼来,看一看又闭上眼哭了。陈佛娘抱着他,阎奶妈替小姐摸胸口。将到天明,芸香才敢去报陆信。陆信听得,披着衣服就到花园里来,看见小姐这个模样,哭道:“我的儿,你的性子为甚么这样决烈?我做父亲的又没有三男四女,单单只养得你一个,你寻短见不打紧,叫我的终身靠那个么?”小姐见父亲在面前,越发放声大哭起来。阎奶妈道:“老爷,你倒请回去,待我伏侍小姐睡一睡。”陆信啣着眼泪走了出来。阎奶妈便把小姐上半截衣服脱了,拿被替他盖着。陈佛娘道:“奶妈,你怎么晓得上吊,真是小姐的救星了。”阎奶妈道:“还是小姐的福分大。”遂把夜间的事体述了一遍。书带在旁边插嘴道:“这件事像是真的,芸香出去煎滚水,明明的看见一个吊死鬼在花园里叹气。”陈佛娘叹异了一回,默默的道:“原来前夜里那伙妖怪倒是替小姐活命的了。”正是:

见所未见曾一见,闻若惊闻非异闻。

话说小姐醒转来,对阎奶妈说道:“你替我对老爷说,我的性命也是再生的了,于今发愿要闭关写金刚经,可雕三尊檀香的佛像来。以后供给只用素菜,我已许下吃长斋了。”陈佛娘道:“我一向原有修行的意思,从此也陪小姐吃斋。”小姐道:“这个却好。”阎奶妈便去对陆信讲,陆信一一的都依了他。以后陈佛娘同小姐终日焚香礼佛,颂经写经,再无间断的日子。那花园内也再不听见狐狸作怪了,这也是吃斋写经的效验。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狐精以松树顶为肆筵奏乐之地,趣杀韵杀。一堂纱帽争风,终被大翅者硬夺头筹。如大翅者,戏场上净之类是也,但狐精亦假藉名器,可见势利世界,舍此即一步行不通,况于攘人美色乎!独是借寡妇床脚下,公然肆行云雨,夫亦明知寡妇久不闻此稀罕乐境,聊作耍一场,以破长夜寂寞之意,其吊死鬼厮打却为封诰夫人起见,真烂势利肚肠。但有此势利肚肠,亦还算是贤者。至焚香颂经之后,遂潜踪遁迹,吾甚服其遽然能把芸香撇下。

又评曰:

遽然能把芸香撇下,又不知中意了那一家婢子。昔见《太平广记》载狐狸事,极奇怪变幻,种种不一。所最喜《任氏》,恨不一拜下尘。余谓其守身如玉,拒暴如仇,乃雌狐中之豪杰。观此回披发缨冠一段,往救义风,又男狐中之豪杰。以视世之见死不救、驱阱下石者,当羞见此辈。

又评曰:

吊死鬼叹气话,转向书带口中说出,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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