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批 :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有不称,然政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后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袁眉批: 提纲伏案。】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金夹批: 落笔亦似一座恶山,便伏下许多林莽。】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著些包里,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金夹批: 问花知寨,偏先答刘寨,行文有犬牙交错之法。】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喝叫军汉接了包里、朴刀、腰刀,扶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纳头便拜四拜,【金夹批: 写花荣又有花荣。O正厅上当中设放凉床,写得妙绝。盖花荣望宋江来久矣,特暗借陈蕃故事,翻写出异样交情来,真正妙手。】【容眉批: 礼太多了。】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看。【金夹批: 三字与上凉床句对看,要知他全不用宾主二字相待便连下文妻妹一段,都有神理,作者之手法如此。】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金夹批: 人寿凡何,是何言与!】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金夹批: 写花荣,又有花荣。O花荣武官,何其文也!O看他文心前掩后映,何其妙哉!见刘知寨恭人,却误认是花知寨恭人,既晓得不是花知寨 恭人,却又仍得见花知寨恭人,一奇也。未算到秦家嫂嫂,却先见花家妹子,今日是花家妹子,后日又却是秦家嫂嫂,二奇也。世之浅夫读此文,则 止谓是花荣出妻见妹耳,岂复知其结构之妙哉!】【袁眉批: 何等交情,即亲骨肉,不过如此。真好花荣。】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容眉批: 不是。】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金夹批: 是。】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金夹批:是。】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扰得粉碎。【金夹批: 是。】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金夹批:是。】这厮又是文官,又不识字;【金夹批: 是。】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金夹批:是。】朝庭法度,无所不坏。【金夹批: 是。】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金夹批:是。】【袁眉批: 掣时之弊,千古一辙。】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金夹批: 贪图贿赂,末有不残害良民者;残害良民以图贿赂,未有不奉其婆娘者;婆娘既应付贿赂滋味,未有不调拨丈夫多行不仁者。借 花荣口中,写 得如秦镜相似。】【芥眉批: 贪污官、不贤妇,原是一类,骂得痛快。】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容眉批: 大是道学。】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袁眉批:宋江肯直说,花荣能受言真如朋友。】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金夹批: 极写花荣。】【袁眉批:说得有情有味。】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款待。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金夹批: 写花荣都好。O为下文作引,好。】【芥眉批: 不便说到元宵,先闲闲散散说此,然亦见宋江好处,何等文情。】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著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梯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金夹批: 此等只是闲笔闲搦。】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芥眉批: 好汉要人欢喜,也须用着银子,世情可怜,只是好汉舍得银子耳。若没银子的好汉,真是可怜,只有硬着脊梁,挤着性命,不要人银子 ,不受人怜,便是好汉。】宋江在花荣寨里【容眉批: 既道话休絮烦,缘何反絮烦起来。(按:批从“花荣手下有几个个体已人”至此一段)】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金夹批: 为官应如此矣。】【芥眉批: 不漏却地方正话。】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余评: 宋江看灯,乃惹祸渐在此矣。】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 够闲步同往。【金夹批:先补一句。】【袁眉批: 不能陪往,此又是文章补漏放漏处。】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

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宋江和花荣家亲随梯己人两三个跟随著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著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挽著,【袁夹批: 像。】来到大王庙前,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伙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伙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芥眉批: 好摹写。】那相陪的梯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请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芥眉批: 像像。】只见这墙院里面 ,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金夹批: 武知寨便上马去弹压,文知寨便和婆娘看灯,往往如是矣。】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笑的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芥眉批: 恩将仇报,世上多有,此事正真使人恨。】刘知寨听了,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梯己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袁眉批: 却巧冒着张三,正公供出此人令受此苦。】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

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 够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袁眉批: 亦问得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在中间交椅上, 由我叫大王,那里睬人!”【芥眉批: 妇人嘴恶,使人恨极。】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著宋江骂道:“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余评: 宋江被刘知寨拿作强贼,非刘高之过,因恭人在清风山寨见宋江,今日捉之,非贼是贼也,何囗辨解。以臻花荣后日之祸,都起恭人之 言所谓一言足以丧帮,正此谓耳。】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书一封,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覆:“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芥眉批: 有读道二字,书便不死在纸上。】“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金夹批: 花荣文甚。】【容眉批:宋公明招做张三,花知寨写做刘文,原都好。】近日从济州来,【金夹批: 放开郓城一字。】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济州刘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金夹批: 文官徒知此耳。】【容眉批:也说得是。】【余评: 花荣以书达刘知寨,以同性言之,明以与刘知寨念同姓而放宋江,岂知刘知寨不准其书,而苦要解府。观刘知寨如此(固)执,皆因听一妇人之言丧身之祸在此。深信耳边一言,家帮休矣。】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

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金夹批: 花荣一生。】绰 枪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至刘高寨里来。把门军汉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金夹批: 写得好看。】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著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金夹批: 写得好看。】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著,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容眉批: 到底有此武气。】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容眉批:刘高原来夺人也是。】那一二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金夹批: 写得好看。】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金夹批:写得好看。】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著,【金夹批: 写得好看。】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金夹批:写得好看。】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 ,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金夹批: 妙。】【金眉批:写得好看。】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著!”正射中门神骨朵头。【金夹批: 妙。】二百人都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头盔上朱缨!”【金夹批: 妙。】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金夹批:妙。】──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金夹批: 总结一句,有力。】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金夹批: 妙妙。】【袁眉批:总束一句,有力有采。】那人叫声“哎呀!”便转身先走。【金夹批: 写得好看。】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金夹批:写得好看。】

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误了大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著弃了这道官诰,【金夹批: 真好花荣。】【容夹批:真忠义。】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搭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金夹批: 花知寨差矣,越是读书人,越把同姓痛恶,越是同姓,越为读书人痛恶耳。读至此处,我将听普天下慨叹之声。】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袁夹批: 读书人多不通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金夹批: 是。】【容眉批:是,极是。】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金夹批: 好花荣。】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著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高那终是个文官,有些算计。当下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得他?【金夹批: 刘高又贼。】【袁夹批:嫌太猜得着,左传之病亦同此。】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 ,去五里路头等候。【袁眉批:又生出这一番情节来,波澜方阔。】倘若天幸捉著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著这清风寨,【金夹批: 文武不和只为此句,写出千古炯鉴,非直稗官而已。】【袁夹批:单单为此,便起恶心。】省得受那厮们的气!”【容眉批: 停当。有算计,只怕还有算计不通处。只是花荣缘何不着人送到山下,大可笑,大可笑。】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就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金夹批: 看他省法,便避却前文清风山下被提一段矣。】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看。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著。【金夹批: 好。】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金夹批:慕容两字可称踢姓。】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袁夹批: 着色。】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金夹批: 为六十二回作案。】【袁眉批:伏五十八回杀案。】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审虚实…”

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金夹批: 三山出名。】【袁眉批:伏三山聚义案。】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著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迳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著,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著:“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金夹批: 黄信能。】【金眉批:此下一段专为黄信。】【袁眉批:黄信亦有智略,并计捉花荣,波澜又阔。】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著,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著。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说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容眉批: 好,好,有算计。】【余评:刘高暗禀黄信,计捉花荣,乃至闹之由。】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著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仇而误公事,【金夹批: 黄信会说。】特差黄某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他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容眉批: 好莽撞。】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金夹批: 黄信能。】【袁夹批:妙人。】【袁眉批:话皆近情,黄信可用。】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金夹批: 黄信能。】【容夹批:妙。】花荣只得叫备马。

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著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金夹批:黄信能。】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金夹批: 黄信能。】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金夹批: 黄信会说。】【容眉批:此人用得。】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容夹批: 妙。】黄信大笑道:“妙哉!”【金夹批:黄信能。】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金夹批:黄信能。】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余评: 花荣为宋江而后入清风山,乃刘高、黄信激之也。】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金夹批: 此却不是黄信交情,正是文章要看。】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金夹批: 黄信能。】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袁眉批: 上司朝迁有可分辩处,便是太平世界。】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金夹批: 此亦不是花荣爱好,正是文章要着。】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金夹批: 此却不是黄信公道,正是文章要着,入下回便知。】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著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拥著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毕竟宋江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生曰:刘高妻子是个淫悍之妇,不消说了,独是花知寨太莽,宋公明亦欠细密,临去时着几人护送,也好讨个信息,缘何如此托大。如黄信者,真可人也,用得用得。】

【袁评:恩将仇报,世上多有此事,只看刘知寨妻认公明为贼,真使人恨极。】

【王望如日:宋江之释刘恭人也,爱人以德;王英听宋江之释刘恭人也,纳谏如流。后世将帅,抢掠民间妇女,态意宣淫,方且攘臂交争,孰肯劝人全节如公明也者?强盗中有义士,愚者不信,不感释放之

思,而深切强夺之怨,亦人情所必至,然则识认矮黑汉于鳌山之下,冀仗毙以为快焉,固其宜也。

又曰:文武同寅,多如两北之同夫,不相爱而相忌。小李广与刘知寨,苟义笃友,于当公明入寨,备陈排难解纷之力,则刘高率妻而感仲连,断无鳌山捉打、恩将仇报之理,即奈何构寡在平日,乘间在一朝。宋江自认为那城客人张三,花荣书称为济州薄亲刘丈,求之不得,称兵夺之。话云:武将动手用枪,文官动口用笔,此刘高之申报青州而计遣黄信也。宋公明池鱼之殃,吾于花荣不能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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