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批 :此篇为未、雷二人合传。前半忽作香致之调,后半别成跳脱之笔,真是才子腕下,无所不有。

写雷横孝母,不须繁辞,只落落数笔,便活画出一个孝子。写朱仝不肯做强盗,亦不须繁辞,只落落数笔,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肠。笑宋江传中,越说得真切,越哭得悲痛,越显其忤逆不肖;越要尊朝廷,守父教,矜名节,爱身体,越见其以做强盗为性命也。人云: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信哉!

景之奇幻者,镜中看镜;情之奇幻者,梦中圆梦;文之奇幻者,评话中说评话。如豫章城双渐赶苏卿,真对妙景,焚妙香,运妙心,伸妙腕,蘸妙墨,落妙纸,成此妙裁也。虽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江瑶柱连食,当复口臭,何今之弄笔小儿学之至十百,卒未休也。

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妙绝处正在只标题目,便使后人读之,如水中花影,帘里美人,意中早已分明,眼底正自分明不出。若使当时真尽说出,亦复何味耶?

雷横母曰:“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此一语,字字自说母之爱儿,却字字说出儿之事母。何也?夫人老至六十之际,大都百无一能,惟知仰食其子。子与之食,则得食;子不与之食,则不得食者也。

子与之衣服钱物,则可以至人之前;子不与之衣服钱物,则不敢以至人之前者也。其眼睁睁地只看孩儿,正如初生小儿眼睁睁地只看母乳,岂曰求报,亦其势则然矣。乃天下之老人,吾每见其垂首向壁,不来眼睁睁地看其孩儿者,无他,眼睁睁看一日,而不应,是其心悲可知也。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而又不应,是其心疑可知也。又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而终又不应,是其心夫而后永自决绝,誓于此生不复来看,何者?为其无益也!今雷横独令其母眼睁睁地无日不看,然则其日日之承伺颜色、奉接意思为何如哉!《陈情表》曰:“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雷横之母亦曰:“若是这个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悲哉!仁孝之声,请之如闻夜猿矣!】

话说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英配为夫妇,众人都称赞宋公明仁德,当日又设席庆贺。正饮宴间,只见朱贵酒店里使人上山来,报道:“林子前大路上一伙客人经过,小喽啰出去拦截,数内一个称是郓城县都头雷横。【袁眉批: 将雷横在议职事前,安置得好。】朱头领邀请住了,见在店里饮分例酒食,先使小校报知。”【金眉批: 前不接,后不续,忽然一现,如院本之楔子。】晁盖、宋江听了大喜,随即同军师吴用三个下山迎接。【金夹批: 异数。】朱贵早把船送至金沙滩上岸。宋江见了,慌忙下拜,【金夹批: 写宋江独拜,何以处晁盖?咄咄之色,我不欲读。】道:“久别尊颜,常切思想。今日缘何经过贱处?”雷横连忙答礼道:“小弟蒙本县差遣往东昌府公干回来,经过路口,小喽啰拦讨买路钱,小弟提起贱名,因此朱兄坚意留住。”宋江道:“天与之幸!”请到大寨,教众头领都相见了,置酒管待。一连住了五日,每日与宋江闲话。晁盖动问 朱仝消息。【金夹批: 晁盖直性人,至今未见雷横好处,故又独问朱仝,写得性情都有,然其实是借此一笔,为下作引也。】雷横答道:“朱仝见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金夹批: 先放在此,笔法最好。】【袁夹批:伏。】新任知县好生欢喜。”宋江宛曲把话来说雷横上山入伙。【容夹批: 不是。】【容眉批:如何平白地要人做强盗,不是不是。】雷横推辞:“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待小弟送母终年之后,却来相投。”【金夹批: 徒以有老母在。O正写雷横大孝,反显宋江不端,妙笔。】【芥眉批: 为雷横伏案,亦为古人写心。】雷横当下拜辞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宋江、晁盖自不必说。雷横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金夹批: 亦先放此一笔,以见下文构阑中不是无钱使,俗子不知,遂为雷横食指跳动也。】众头领都送至路口辞别,把船渡过大路,自回郓城县了,【金夹批: 山泊每清一番人马,必换一番调遣,此忽将雷横上山插放未及调遣之前,有云断月出之妙。】不在话下。

且说晁盖、宋江回至大寨聚义厅上,起请军师吴学究定议山寨职事。吴用已与宋公明商议已定,【金夹批: 何至晁盖不及与闻,笔笔写宋江咄咄之色,令我更不欲读。】次日会合众头领听号令。【金眉批: 此一段又是一篇大排调文字。】【袁眉批: 每一番增人马,有一番调度,有规模,有步骤,又各用当其才,治天下当亦如此。】先拨外面守店头领,宋江道:【金夹批: 上无晁盖,下无吴用,人然竟是宋江独说,只三字写尽咄咄之色。】“孙新、顾大嫂原是开酒店之家,著令夫妇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别用。”【金夹批: 西山新店。O新人旧职。】再令时迁去帮助石勇,【金夹批:北山新店,O新人添。】乐和去帮助朱贵,【金夹批: 东山旧店。O新人添。】郑天寿【金夹批:旧于鸭嘴滩下寨。】去帮助李立。【金夹批: 南山新店。O旧人旧职。】东西南北四座店内卖酒卖肉,每店内设有两个头领,招待四方入伙好汉。【金夹批: 酒店为一山眼目,故番番调遣,必先申之。】一丈青、王矮虎,后山下寨,监督马匹。【金夹批: 王矮虎旧于鸭嘴滩下寨。O新职。】金沙滩小寨,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守把。【金夹批: 二童旧于西山新店。O旧人旧职。】鸭嘴滩小寨,邹渊、邹闰叔侄两个守把。【金夹批: 新人旧职。】山前大路,黄信、燕顺部领马军下寨守护。【金夹批:旧人新职。】解珍、解宝守把山前第一关。【金夹批: 山前三座大关,旧令杜迁总行守把,今分。O新人新职。】杜迁、宋万守把宛子城第二关。【金夹批: 宋万旧于金沙滩下寨。O旧人旧职。】刘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关。【金夹批:旧人新职。】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金夹批: 旧人旧职。】孟康仍前监造战船。【金夹批:新人旧职,未打祝家时替管。】李应、杜兴、蒋敬总管山寨钱粮金帛。【金夹批: 蒋敬旧人旧职,李应、杜兴新添。】陶宗旺、薜永监筑梁山泊内城垣雁台。【金夹批: 陶宗旺旧人旧职,薛永旧人新添。】侯健专管监造衣袍铠甲旌旗战袄。【金夹批:旧人旧职。】朱富 、宋清提调筵宴。【金夹批:朱富旧收钱粮。O旧人旧职。】穆春、李云监造屋宇、寨栅。【金夹批: 李云旧人旧职,穆春旧管钱粮。】萧让、金大坚掌管一应宾客、书信、公文。【金夹批: 旧分今合。】【容夹批:有何宾客?有何书信公文?】【芥眉批: 所交往者何人,亦堪绝倒。】裴宣专管军政,司赏功罚罪。【金夹批: 新人新职。】其余吕方、郭盛、孙立、欧鹏、邓飞、杨林、白胜分调大寨八面安歇。【金夹批: 吕方、郭盛旧住忠义耳房,马麟旧管战船,白胜金沙滩下寨。】晁盖、宋江、吴用居于山顶寨内。【金夹批: 中军。】花荣、秦明居于山左寨内。【金夹批:左军。O旧人新职。】林冲、戴宗居于山右寨内。【金夹批: 右军。O旧人新职。】李俊、李逵居于山前,【金夹批:前军。O旧人新职。】张横、张顺居于山后。【金夹批: 后军。O旧人新职。】杨雄、石秀守护聚义厅两侧。”【金夹批:新人新职,替吕方、郭盛。】一班头领分拨已定,每日轮流一位头领做筵宴庆贺。山寨体统甚是齐整。【金夹批: 每每一番大发放后,便有一篇大结束,巨笔如椽,肉眼不识。】

再说雷横离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郓城县。到家参见老母,【金夹批:一篇提纲。】【袁夹批: 提出,妙。】更换些衣服,赍了回文,迳投县里来拜见了知县,回了话,销缴公文批帖,且自归家暂歇;依旧每日县中书画卯酉,听侯差使。因一日行到县衙东首,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都头几时回来?”雷横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本县一个帮闲的李小二。【金夹批: 引子。】【金眉批:前来无数雄奇震骇之篇,忽于此卷别作点染掩抑之调,如游太华归,忽登虎丘也。】雷横答道:“我却才前日来家。”李小二道:“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金夹批: 字法。】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那妮子来参都头,【金夹批: 反借此句,显出雷横已是县里出色人物。】却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见在勾栏里,说唱诸般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金夹批: 字法。】或是戏舞,【金夹批:一般技艺。】或是吹弹,【金夹批: 又一般技艺。】或是歌唱,【金夹批:又一般技艺,真说得耳热脚痒。】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金夹批: 称述一句。】都头如何不去看一看?【金夹批:从臾一句。】端的是好个粉头!”【金夹批: 又自家赞赏一句,声声口口,真令雷横耳热脚痒。】【袁眉批:说得有兴。】

雷横听了,又遇心闲,【金夹批:四字不但写雷横肯去之故,亦已先伏后文无钱之故矣。】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挂著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著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金夹批: 字法。】第一位坐了。【金夹批:坐得不尴尬,便生出事来。】看戏台上,却做笑乐院本。【金夹批: 字法。】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金夹批: 李小二既已引入,便随手放去,妙。O字法。】院本下来,只见一个老儿【金夹批:章法。】裹著磕脑儿头巾,穿著一领茶褐罗衫,系一条皂绦,拿把扇子上来开科道:【金夹批: 字法。O龟形如画。】“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金夹批: 句法。O七字其实妙语。】锣声响处,那白秀英早上戏台,【金夹批:章法。】参拜四方;【金夹批: 一。O好看。】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金夹批:二。O好看。】拍下一声界方,【金夹批: 三。O好看。】念出四句七言诗道:

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赢瘦小羊肥。【金夹批: 定场诗只是寻常叹世语耳,却偏直贯入雷横双耳,真是绝妙之笔。O第一句言子望母,第二句言母念子,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读之能不泪下也?】人生衣食真难事,【金夹批: 四句并不联贯,而实联贯入妙者,彼固以四句联贯一篇,不在求四句之联贯也。O第三句七字,说尽世界,又一样泪下。】不及鸳鸯处处飞!【金夹批: 一二句刺入雷横耳,第三句刺入合棚众人耳,到第四句忽然转到自家身上,显出与知县相好。只四句诗,便将一回情事罗撮出来,才子妙笔,

有一无两。O俗本失此一段,可谓食蛑蝤乃弃其整矣。O此书每每横插诗歌,如五台亭里、瓦官寺前、黄泥冈上、鸳鸯楼下,皆妙不可言。】

雷横听了,喝声采。【金夹批: 要知雷横喝采,是动心前二句,不是感伤后二句也。O三字中并无一孝子字,而已活写出孝子来。】那白秀英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著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金夹批: 我未见其书,只是题目,已文妙无双矣。】【袁眉批:真元人标目。】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金夹批: 详处极详,省处极省。】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那白秀英唱到务头,【金夹批:章法,字法。】这白玉乔按喝【金夹批: 字法。】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听明监事人。’看官喝采是过去了,我儿,且下来。”【金夹批: 声声如画。】这一回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金夹批: 字法。O笑乐院本既毕,又先话是交鼓院本,便令合棚众人,不得不为缠头,如耐庵自己每回住处,必用惊疑之笔,即其法也。】白秀英拿起盘子,指著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金夹批: 全副构栏语,句法字法都妙。】手到面前,休教空过。”【金夹批: 四字不过口头便语,乃入下却偏是空过,故妙不可言。】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金夹批: 声声如画。】白秀英托著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金夹批:青龙头上第一座,绝倒。】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不想并无一文。【金夹批: 绝倒。O只并无一文四字,费耐庵无数心血。盖直于山泊下来时,便写一句得了一大包金银,以表雷横不同贫乞人之并无一文;又遇李小二时,再写一句又值心闲,以表雷横亦不谓自己身边并无一文。如此便令上文青龙一座,既不梦梦,下文又羞又恼,都有因由也。若俗手亦复解写并无一文四字,何曾少缺一点一画,而彼此相较,遂如金泥,才与不才,岂计道里!】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金夹批: 一笑不堪。】“‘头醋不酽二醋薄。’【金夹批: 乃至以合棚之罪归之,不堪之甚,头醋二醋,字法。】官人坐当其位,【金夹批:四字尤其不堪。】可出个标首。”【金夹批: 字法。】雷横通红了面皮,【容夹批:真。】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金夹批: 辨折得不堪之甚。】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金夹批: 不堪之甚,恶毒之甚。】正是教俺‘望梅止喝,’‘画饼充饥!’”【金夹批: 恰好妙对,声声院本。O句法。】白玉乔叫道:【金夹批:章法。】“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金夹批: 骂女儿,却是骂雷横,妙妙。】【容夹批:画。】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金夹批: 赞别人,却又是骂雷横,妙妙。】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金夹批: 字法。】狗头上生角!”【金夹批:不堪之甚,恶毒之甚。O句法。】众人齐和起来。【金夹批: 旁衬一句,尤极不堪。O章法。】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金夹批:字法。】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金夹批: 字法。】打甚么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金夹批: 此一衬却定不可少。】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箸头!’”【金夹批: 雷驴都筋头字,随口相混成句,恶毒不可言。】【容眉批:都象。】【芥眉批: 狗、牛、驴凑泊,绝似斗口情状。】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唇绽齿落。【余评: 雷横闻玉乔之言,便动手打玉乔,雷横乃一丈夫,安肯受辱于一妓父哉!】众人见打得凶,都来解拆,又劝雷横自回去了。勾栏里人一哄尽散。

原来这白秀英却和那新任知县衙旧在东京两个来往,今日特地在郓城县开勾栏。【金夹批: 鸳鸯处处飞,斯言验矣。】那花娘【金夹批:字法。O李贺诗有花面丫头四字,殊妙。】见父亲被雷横打了,又带重伤,叫一乘轿子,迳到知县衙内诉告:“雷横殴打父亲,搅散勾栏,意在欺骗奴家!”【金夹批: 好货。】知县听了,大恕道:【金夹批(容夹批): 好货。】“快写状来!”这个唤做“枕边灵。”【金夹批:句法。】便教白玉乔写了状子,验了伤痕,指定证见。本处县里有人都和雷横好的,替他去知县处打关节。怎当那婆娘守定在县内,撒娇撒痴,不由知县不行;【金夹批: 一路都写花娘有死之道。】【容眉批:想是知县夫人不在。】立等知县差人把雷横捉拿到官,当厅责打,取了招状,将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金夹批: 第一段责枷。O逐段详写,以表雷横一枷梢,非陡然性起,其由来者渐也。】那婆娘要逞好手,【金夹批: 写花娘有死之道。】又去知县行说了,定要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场,知县却教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金夹批: 第二段吓令。】【容夹批:好货。】【余评: 雷横被枷在勾栏之处,由(?)汉朝韩信胯下之辱,何如?】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雷横一般的公人,如何肯絣扒他。这婆娘寻思一会:“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金夹批: 写花娘有死之道。】【容夹批:画。】走出勾栏门出茶坊里坐下,叫禁子过去,发话道:“你们都和他有首尾,却放他自在!知县相公教你们絣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对知县说了,看道奈何得你们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发怒,我们自去絣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时,我自将钱赏你。”禁子们只得来对雷横说道:“兄长,没奈何且胡乱絣一絣。”把雷横絣扒在街上。【金夹批: 第三段絣扒。】

人闹里,却好雷横的母亲正来送饭;【金夹批:新鸟啾啾,老羊赢瘦之言,又验矣。】【金眉批: 此篇将雷横、朱仝分作两段文字,第一段写雷横孝母是真孝,不比宋江孝父是假孝。】看见儿子吃他絣扒在那里,便哭起来,骂那禁子们道:【容眉批: 刻画逼真。】“你众人也和我儿一般在衙门里出入的人,【金夹批:衬出美髯来。】钱财真这般好使!谁保得常没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听我说:我们却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监定在这里要絣,我们也没做道理处。不时便要去和知县说,苦害我们,因此上做不得面皮。”那婆婆道:“几曾见原告人自监著被告号令的道理!”禁子们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县来往得好,一句话便送了我们,因此两难。”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金夹批: 一头骂,一头先解絣扶,妙笔,妙笔,便放活雷横手脚,生出下文情事来也。】一头口里骂道:“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我自解了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却在茶坊里听得,走将过来,便道:“你那老婢子却才道甚么!”那婆婆那里有好气,便指责道:“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做甚么倒骂我!”白秀英听得,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骂道:“老咬虫!乞贫婆!贱人怎敢骂我!”【金夹批: 第四段大骂。】婆婆道:“我骂你,待怎的?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白秀英大恕,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却待挣扎,白秀再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金夹批: 第五段毒打。O凡用五段文字,跌出一枷梢来。】【容眉批:无一处不画。】这雷横己是衔愤在心,又见母亲吃打,一时怒从心发,【金夹批: 与前喝采句应。O俗本此处增雷横大孝的人句。】扯起枷来,望著白秀英脑盖上,只一枷梢,打个正著,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容夹批: 佛。】【容眉批:真孝子,真仁人,真菩萨,真圣人。】【袁眉批:从骂至打,渐渐说到可恼可恨处,如浪头相激,发出一点真火来,不是草草叙述。】众人看时,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动弹不得,情知死了。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厢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检验已了,都押回县来。雷横一面都招承了,并无难意,【金夹批: 徒以有老母在。】【容夹批:真汉子。】他娘自保领回家听侯。把雷横枷了,下在牢里。当牢节级却是美髯公 朱仝;【金夹批:忽然转出髯公。】见发下雷横来,也没做奈何处,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顿了雷横。少间,他娘来牢里送饭,哭著哀告 朱仝道:“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著这个孩儿!【金夹批: 绝世妙文,绝世奇文,读之乃觉陈情表不及其沉痛,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读之其能不泪下也。】望烦节级哥哥看日常间弟兄面上,可怜见我这个孩儿,看觑,看觑!”朱仝道:“老娘自请放心归去。今后饭食,不必来送,【金夹批: 不是朱仝包办,亦图收住老娘也;设无此句,送饭何日是了。】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处,可以救之。”【芥眉批: 好朋友。】雷横娘道:“哥哥救得孩儿,却是重生父母!若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金夹批: 绝世妙文,绝世奇文,陈情表不及沉痛。】朱仝道:“小人专记在心。【金夹批: 美髯生平一片之心。】老娘不必挂念。”【袁夹批:真话不在多词。】那婆婆拜谢去了。 朱仝寻思了一日,没做道理救他处;【金夹批:极写其难,以表朱仝。】又自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县虽然爱 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芥眉批: 美髯何如美貌。】【余评: 知县听一妓妇之言,绝一英雄,可见知县不惜民之处。】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文案,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

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却教朱仝解送雷横。【金夹批:曲曲折折,生出事情来。】朱仝引了十数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县。约行了十数里地,见个酒店。 朱仝道:【金夹批:合三句,是个专记在心者。】“我等众人就此吃两碗酒去。”众人都到店里吃酒。朱仝独自带过雷横,只做水火,来后面僻静处,开了枷,放了雷横,【金夹批: 叙得直截爽快。】分付道:“贤弟自回,快去取了老母,【金夹批: 可谓子与子言孝矣,写得妙绝。】星夜去别处逃难。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金夹批: 髯真绝伦超群,写来令人感激。】【容眉批: 朱仝真孝子,真圣人,真菩萨,真佛,道学先生那堪作仆。】【袁夹批:谁肯如此?】雷横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须要连累了哥哥。”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这文案都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金夹批: 惟孝子能知孝子,笔笔妙绝。O此语雷横能得之于朱仝,而宋江不能得之于一时万世者,则真假之别也。】【袁夹批: 点归源。】【袁眉批:是义释雷横的因缘,亦是梁山聚义的根本。】家私尽可赔偿。你顾前程万里,快去。”【容夹批: 圣人。】雷横拜谢了,便从后门小路奔回家里,收拾了细软包里,引了老母,【金夹批(金眉批): 雷横传毕。】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金夹批:徒以有老母在。】不在话下。

却说朱仝拿这空枷撺在草里,【金夹批:细。】却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道:“吃雷横走了,却是怎地好!”众人道:“我们快赶去他家里捉!”朱仝故意延迟了半晌,料著雷横去得远了,却引众人来县里出首。 朱仝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横走了,在逃无获,情愿甘罪无辞。”【金夹批: 雷横为母,朱仝为友,写得一样慷慨。O雷横招承,并无难色,徒以有老母在。朱仝情愿甘罪无辞,徒以吾友有老母在也。两句合来,不过十数字,而其势遂欲与史公游侠诸传分席争雄,洵奇事也。】知县本爱 朱仝,有心将就出脱他;白玉乔要赴上司陈告朱仝故意脱放雷横,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济州去。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钱透了,却解朱仝到济州来。当厅审录明白,断了二十脊杖,刺配沧州牢城。 朱仝只得带上行枷。【芥眉批: 撺却空枷,替带行枷,谁肯谁肯!】【余评: 此段朱仝放雷横,其(?)替其罪,古今罕矣,嗟乎!嗟乎!】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间自有人送衣服盘缠,先赍发了两个公人。当下离了郓城县,迤逦望沧州横海邵来,于路无话。

到得沧州,入进城中,投州衙里来,正值知府升厅。两个公人押朱仝同在厅阶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见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知府先有八分欢喜,便教:“这个犯人休发下牢城营里,只留在本府听候使唤。”【容眉批: 奇遇。】当下除了行枷,便与了回文,两个公人相辞了自回。只说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厅前伺候呼唤。那沧州府里,押番、虞侯,门子、承局,节级、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见朱仝和气,【袁眉批: 两样俱少不得。】因此上都欢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下待立。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缘何放了雷横,自遭配在这里?”【金夹批: 句句写出爱惜。】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间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也不必得此重罪?”【金夹批: 句句写出爱惜。】朱仝道:“被原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知府道:“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却把雷横上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他孝道,为义气上放了他?”【金夹批: 句句写出爱惜之至。】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

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袁眉批:奇绪,是意外?是意中?】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金夹批: 甫写完母子恩爱,又接出父子恩爱来,奇文妙笔,是联是断。O母无不爱之子,而老妇爱子尤剧;父亦无不爱之子,而幼子可爱尤甚。雷横老娘,知府衙内,似断却连,似连仍断,作者命意之妙,当于笔墨之外寻之。】那小衙内见了 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金夹批:要抱是第一段,看他文情渐渐生出来。】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金夹批: 不要别人抱,只要朱仝抱,是第二段。】【容夹批:可晓得这胡子是催命判官么?】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金夹批: 写知府爱惜朱仝固也,此却写到知府爱惜朱仝美髯。夫云长制囊珍护,茂先不复卸被,灵运临刑犹施维摩,此皆自有髯自惜之,而此知府乃独至于惜人之髯,真写出名士风流也。】休要啰唣!”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金夹批: 抱了要耍,是第三段。】朱仝禀道:“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耍一回了来。”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来。”【金夹批: 知府教抱去耍,是第四段。看他文情渐渐生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转了一遭,再抱入府里来。知府看见,问衙内道:“孩儿那里去来?”小衙内道:“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里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金夹批: 句句写出爱惜。】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来与 朱仝吃。府里侍婢捧著银瓶果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钟。【金夹批: 此一句不重赏酒,单重侍婢,盖此处逗出侍婢,便令后文传送衙内,早晚无禁,皆细心安顿之笔也。】知府道:“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金夹批: 知府教可自抱,是第五段,看他文情渐渐生出来。】【余评: 知府分明朱仝,倘小衙内叫你,他不可有违之事,此知府乃识其人。岂知梁山欲求一壮士,而衙内受戮,此明之天意,非人能知之矣。惜天夫此子死为非命。】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金夹批: 用省笔叙抱耍已惯,是第六段。】

时过半月之后,便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之日,【金夹批: 于闲笔点染处,忽然又将雷横大孝一提,盖盂兰盆为报母佛事也。】年例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好事。当日天晚,堂里侍婢 奶子叫道:【金夹批:前银瓶果盒一行专为此句耳。】“朱都头,小衙内今夜要去看河灯。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容眉批: 好知府,一些关防体面也都没了。】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内穿一领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里面走出来。【金夹批: 写来可爱,便活有小儿在纸上也。】朱仝托在肩头上,转出府衙门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

那时才交初更时分,朱仝肩背著小衙内,绕寺看了一遭,却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灯。那小衙内爬在栏杆上,看了笑耍。只见背后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朱仝回头看时,却是雷横,吃了一惊,【金夹批: 笔势亦跳脱而出,读之吃惊。】【金眉批:此段另是一样笔法。】便道:“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桥上看河灯。”朱仝道:“我便来也。”转身却与雷横说话。

朱仝道:“贤弟因何到此?”雷横扯朱仝到静处,拜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归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小弟说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甚思想哥哥旧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头领皆感激不浅,因此特地教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道:“吴先生见在何处?”背后转过吴学究道:“吴用在此。”【金夹批: 笔笔跳脱而出,令人吃惊。】言罢便拜。 朱仝慌忙答礼道:“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安乐?”吴学究道:“山寨里众头领多多致意,今番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金夹批: 不答寒暄,直说来意,笔势跳脱,令人吃惊。】【袁眉批:不叙寒温,直头说破,妙甚。】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见。今夜伺候得著,【芥夹批: 语中藏事计,有来踪。】请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满晁、宋二公之意。”【金夹批: 更不商量,笔势跳脱之甚。】朱仝听罢,半晌答应不得,便道:【金眉批: 第二段写朱仝不肯落草,是真正不肯点污身体,不比宋江假道学。】“先生差矣。【金夹批: 看他半晌答应不得下,却矢口喝出先生差矣四字,妙绝。】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金夹批: 他自我自,明画之极,心直口快,乃有此语,宋江一生亦说不出。】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伙。【金夹批: 真正说得做强盗是未等事,口齿明画之极,不是宋江假惺惺语。】我自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金夹批: 明画之极,不是宋江语。】【容眉批:说得是。】【袁眉批:便是受招安心肠。】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金夹批: 他自我自两段下,便急接语请回句,写出美髯一片冰心,决决绝绝也。】雷横道:“哥哥在此,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容眉批: 也说得是。】不是小弟纠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迟延有误。”朱仝道:“兄弟,【金夹批: 上一段与吴用说,此一段与雷横说,各妙。】你是甚么言语!【金夹批: 写得骇笑之极,一似蜂虿入怀者,妙绝。】你不想,【金夹批:句。】我为你母老家寒上【金夹批: 说出母老家寒四字,真正仁人孝子,遂觉豪杰肝胆,都是乱民。】放了你去,今日你到来陷我为不义!”【金夹批: 斩钉截铁,天地鉴之,不是宋江假惺惺语。】【容夹批:圣人之言。】吴学究道:“既然都头不肯去时,我们自告退,相辞了去休。”【金夹批: 突然而来,瞥然便去,笔笔跳脱。】朱仝道:“说我贱名,上覆众位头领。”【金夹批: 只如此,更无半语周旋,妙绝。】一同到桥边。

朱仝回来,不见了小衙内,【金夹批:笔笔跳脱,令人吃惊。】叫起苦来,两头没路去寻。雷横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寻,【金夹批: 笔笔跳脱。】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内去了。我们一同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金夹批: 上文雷横娘云:若这个孩儿有些好歹,老身的性命也便休了。此忽云: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闲中作一关锁,两传遂与一篇。】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迳出城外,【金夹批: 笔笔跳脱。】朱仝心慌,便问道:“你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雷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公见怪。”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没晓的,一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金夹批: 笔笔跳脱,令人吃惊。】【袁眉批:步步用杀,着,着着紧,妙甚。】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么?”

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脚叫苦,慌忙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金夹批: 笔笔作奇鬼攫人之势,跳脱之极。】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逵唱个喏道:“拜揖,【金夹批: 写一个慌忙,一个作耍,令我失笑。】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金夹批: 只论有无,绝倒。】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来还我!”李逵指著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却在我头上!”【金夹批: 笔笔不犹人,跳脱之极。O问衙内,却答头须,忙者忙极,顽者顽极,令我失笑不已。】朱仝看了,慌问:“小衙内正在何处?”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抱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容夹批: 好睡。】你自请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迳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 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成两半个,己死在那里。【金夹批: 读到此句,失声一叹者,痴也。此自耐庵奇文耳,岂真有此事哉!】【袁眉批: 朱仝是个正气伶俐人,非用此古侠割爱之法,必不能入伙,又须知是重义怜才,不是勾人落草。】【余评: 李逵只因要朱仝上山,将一六岁儿子谋杀性命,观到此处有哀悲,惜夫!为一雄士,苦一幼儿,李逵铁心,鹤泪猿悲。】

当时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来,早不见了三个人;【金夹批:笔笔作奇鬼之状。】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著双斧,叫道:“来!来!来!”【金夹批: 笔笔作奇鬼之状。O俗本此处多一句。】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赶将来。【容眉批: 毕竟两个都是好人,只都落了吴用圈套。】李逵回身便走,【金夹批:笔笔作奇鬼之状。】背后 朱仝赶来。这李逵却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先自喘做一块。李逵却在前面,又叫:“来!来!来!”【金夹批: 笔笔作奇鬼弄人之状,跳脱不可言。O俗本此处又增一句。】朱仝恨不得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是赶他不上。天色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金夹批: 三句写得墨气淋漓,却是极省之笔。】看看赶入一个大庄院里去了,【金夹批: 竟是奇鬼身分。O读书须要留心,如此篇,但能留心记得美髯所配州名,则此座大庄院,便不吃他一惊也。】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

朱仝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见里面两边都插著许多军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官宦之家。.....”【金夹批: 不止。】立住了脚,高声叫道:“庄里有人么?”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人来,【金夹批: 鬼没神出,读之又惊又喜。笔墨之事,遂乃至此。】——那人是谁?【金夹批:顿一句。】正是小旋风柴进。【金夹批: 跳脱而出。O此篇另有一样笔法,读之有野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之势,于全书中为变调也。】——问道:“兀的是谁?”朱仝见那人趋走如龙,神仪照日,【金夹批: 八字妙文,画出王孙,别处移用不得。】慌忙施礼答道:“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 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被黑旋风【金夹批:不说出李逵二字,对下读之。】杀了小衙内。见今走在贵庄,望烦添力捉拿送官。”柴进道:“既是美髯公,且请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柴进答道:“小可小旋风便是。”【金夹批: 亦不说姓柴名进。O不见黑旋风,却见小旋风,无端自成关锁。】朱仝道:“久闻柴大官人。”——连忙下拜道,【金夹批: 上下句连此五字,乃夹叙也。】——“不期今日得识尊颜。”柴进说道:“美髯公亦久闻名,且请后堂说话。”

朱仝随著柴进直到里面。朱仝道:“黑旋风那厮【金夹批:妙。】如何却敢迳入贵庄躲避?”柴进道:“容覆:小可小旋风【金夹批: 妙。O文情只如小鸟斗口,一接一妙。】专爱结识江湖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剌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友,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 、雷横、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因见足下推阻不从,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金夹批: 竟说明,奇绝。O此回都不用婉语。】【容夹批:竟说明,奇绝。O此回都不用婉语。】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金夹批: 句。】雷横,【金夹批:句。】如何不出来陪话?”【金夹批: 此篇真另是一样机杼。笔笔不犹人。】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金夹批: 写得真有鬼神出没之状。】望著朱仝便拜,【金夹批:便拜妙。】说道:“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晓。”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袁夹批: 念头已软。】柴进一力相劝。 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也快出来陪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金夹批: 奇妙之极。】唱个大喏。【金夹批:却不拜,只唱喏,又妙。】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容眉批:痴人痴人,与李大哥什么□□。】柴进,雷横,吴用三个苦死劝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时,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金批批 :奇。】【余评:观朱仝被柴进官劝见吴学究、雷横,以一件事告□,欲不见李逵。朱仝见知府惜爱他,今以他子死为屈地,安肯息气而见李逵?为人义者,当该如此。】吴用道:“休说一件事,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愿闻那一件事。”不争 朱仝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大闹高唐州,惹动梁山泊。直教:

招贤国戚遭刑法,好客皇亲丧土坑。

毕竟朱仝说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秃翁曰:朱全毕竟是个好人,只是言必信行必果耳,安有大丈夫而为一太守作一雄乳婆之理?即小衙内性命,亦值恁么,何苦为此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好笑好笑。 】

【袁评:雷横枷打秀英,真是不忍辱其亲者,此为大孝,何愧圣贤,可为传中第一纲领,不得作小说看。】

【王望如曰:雷横胸中横着一个不怕人的都头,秀英胸中横着一个知县官的爱妓,以故蛮触之争,白姬暴死。《礼》云:亲在不敢以身许。雷横为母不做强盗,如何反肯杀人?此是恃气不认理之弊。

又曰:朱、雷之于晁盖、宋江,从巧拙之间定优劣,朱全不及雷横。合此回观之,雷横负朱仝,其相去不只千里。朱仝爱友,并爱其友之母,不难配其身以全人;雷横负友,并负其友之主,竟至深其怨以报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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