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着勤务兵的帮忙,孙丘立很快地把房子租好,又经过一天的调理,娘姨,简单的炊具,桌椅,藤床等也就跟着齐备,而且为着使曹孝植让自己出费用,使曹孝植不致感着寂寞计,他把房子作为自己租借,他每天过来陪着一同吃饭。

一切转变成异常的沉闷,郁积。只有太阳一天火刺一天。地上的大气由灼热而变成熏蒸,整个武汉,象烧得快要爆裂的洪炉。因之一到午后,孙丘立的队里,也就不得不陷于休息状态。……

一天,他在曹孝植处吃过午饭,略谈了一阵时局,便回队里来睡午觉。然而在一只藤椅上辗转了许久,竟毫不能入寐。这,一层是由于太热,一层还是由于刚才的谈话,使他想起了这走马灯般的时局的旋转,竟使好友曹孝植老不能有个适当的位置,因之也就有许多杂念伴着兴奋死死纠缠着他的头脑。于是,他率性坐了起来,随即拉过傍边的蒲扇来当胸乱挥,但心里依然是一阵烦燥,一阵不安,就象豫感着有什么不凡事快要发生一样。

末了,耐不过这身外的蒸热和心内的郁积,他终于站起来按铃子,预备叫勤务兵打一盆冷水来洗头,但就在这时,忽然一个传达兵走来说外边有客会。

孙丘立急探首门外,果然甬道上有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军官,慌慌张张地向前走来,而待他刚认出这也是一个同学时,对面已经在气咻咻地向他直叫了:

“孙丘立,刚才听说你在这里,正有点急事要找你。”

“什么?你在那里工作?怎么急成这个样子。”孙丘立略吃一惊,即刻迎上去捉住对面的双手问。

“在×地吗!是前两天才被赶回来的。”

客人从额角上抓一把汗往地下一扔,这才一屁股坐下来带一点四川腔,说,一面还不住地喘气。

“怎么,被赶回来的?那边情形怎样?”孙丘立也性急地问。

“好还回来!简直象逃难一样!……现在又要快到乡下去。”

“噢,”孙丘立知道了近来听的许多话果然不虚,不觉一怔,但即刻又追问道,“那末,打算几时走呢?”

“明天就要走,所以有一点事要即刻找你……”

来客窘急中又略带一点尴尬相,使孙丘立疑惑是要借路费之类,但一下他知道事并不然:客人枝枝节节地说他原来从上面领着了一百元路费,可是待他带着钱到澡堂去洗了澡出来,这笔款竟“不翼而飞”,而且他以为这一定是澡堂的茶房扒去的,所以要孙立丘派人去替他清查回来。

“原来是这样。”听完了话后,孙丘立皱皱眉头,但伧促间,竟不知道怎样去“清”,而且也不知道偷的人是否就一定是茶房。可是,这时客人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迟疑,而又不耐地说了:

“一定是他偷去的!我去的时候并无傍的人,洗好了出来也还是只有他一个,——这一定是他偷去的。”

“但是你明天就走,怎来得及呢?——不能够多延一天么?”

“不能够,多延一天就要误期。本打算一洗过澡就上船的,现在至多只能延到晚上。”

“好的;我马上派人去清查,你晚上再来一趟好了。”孙丘立终于毅然承认了;但一念着事情无确定把握时,便又向对面嘱咐道:“不过,为着不致耽误了船期起见,顶好是我一面与你清,你也一面在外边去设一设法。”

“早已就设过法了!但是设法的结果,就是晓得了你在这里,——几个朋友都是穷光蛋。”

来客说着,即从桌子上抓过扇子来敞开衣扣直摇,一面焦燥地在屋子内埋头走动,但不一刻忽又两脚一停,哗的一声将扇子抛下:

“好了,总之我晚上再来一次,现在我还要到一个地方去。”

客人说了,也不听清楚丘立的回话,便又淌着大汗,性急地走了。

这里,孙丘立站在门上,一直望着客人的背影消逝后才打回头,那种慌张,狼狈的样子,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股浓厚的不安的暗影。但约莫沉默一刻,他即很快地用勤务兵打来的冷水洗过脸,一直向队副室走去,心想这正是用得着这位老狐狸的时候了。

一进门,队副也正在床上睡得四腿长伸,带皱的脸孔冒着汗珠子,一股口涎从半张着的嘴角上流成一条线,而一被孙丘立叫醒时,便慌张地翻身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连声请坐,随又拖着鞋子,从桌上抓过水烟袋来,划火柴,点纸煤。

“不要客气,队副;正有一点紧急事情想你去办。”

推开那照例要先向自己递送一回的烟袋,孙丘立性急地说。

“是。”队副吹明了纸煤,但即刻又吹熄,不知孙丘立要说出什么事来。

“是一件黑案子。一个朋友到澡堂去洗澡,被扒去了一百块钱。……”

“噢,”队副眼睛骨碌一转,说。“当场有些什么人呢?”

“只有一个茶房在那里招呼,别无一个另外的客人。”

“那末嫌疑就在这茶房身上了。”队副皱皱眉头,推测。

“是的,我那朋友也是这末说。所以请队副赶快去清一下。”

“那很容易!”队副放了心,即刻又把纸煤一吹,深深吸了一口,随又从鼻孔喷出两道烟,很有把握似的说:“只要带两个有路数的队士去走一趟就可明白的。”

“那末,派谁去呢?”

“队长可以不管。”队副继续抱着烟袋深深地抽,“这事完全交在我身上好了。”

“可是要快,队副,我那朋友晚上就要上船。”

“好的,队长紧管放心!”

队副果然将水烟袋往桌上一放,即刻站起身来穿衣服,拔鞋子。……望着这满身起劲而又极有把握似的样子,孙丘立也就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内来了。……

但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队副即打了回头。

“怎样?”孙丘立即刻站起来问。

“报告队长……人是带回来了,但是他不肯招认。”队副竟意外地突然转成了满无责任的口调。

“那末,看情形来,钱是不是他偷的呢?”

“这也难说。……要是队长的朋友捏得有什么把柄,那就好说话了。”

“那你也承认这不是他偷的,是不是?”

孙丘立突然提高嗓子,怒视着队副说。一想着这老狐狸的态度的豹变,说不定是在暗中捣鬼,心里不由不感着一种可恨。但意外地,队副只将眼睛约略一转,勉强陪了个笑意:

“那我倒不敢说;所以顶好请队长亲自去问一次,看应当怎样发落。”

“现在人在那里?”

“押在下面传达处。”

“好的,待我去看一看。”

于是孙丘立气忿忿的开始穿衣服,两只手指也神经质地微微发抖。队副则站在一傍觊觑着,似乎在猜测这年轻人究竟能干出怎样的事来,而在孙丘立一踏出房门,也就紧紧地跟在后面。

可是刚走进传达室,孙丘立心中一惊,双脚即刻停住,他几乎疑惑是自己的眼睛发了花。对面角落上一个披青色对襟褂子的流氓家伙,一见着他便也眼睛骨碌一转,脸上一股惶惑气掠过,跟着就狡猾地想极力躲开他的视线。……啊,落到手上来了,——这原来不差不错,正是两年前凤台旅馆中的茶房王金华!但这时他却像一匹狮子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获物而不知怎样去抓一样,仓促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就是队长,看你怎样说。”

跟在背后的队副,似乎认定了他毕竟是外行,——不知怎样开口,就这末走过来象在介绍朋友。

可是孙丘立一下便直感着犯人是王金华无疑了;于是两步走上前去,不露气色的问道:

“你就是洗澡堂的茶房,是不是?”

“是。”对面阴沉沉的,敌对地答应。

“那末,你已经知道你犯的什么事了罢?”

“我没有拿他的钱!”

“那末,是谁拿的呢?”

“我怎晓得!”

象落了网的困兽,王金华蹲踞在角落上;眼睛似乎受不住孙丘立的冷冷的逼视,而时时打闪,但样子则异常倔强。孙丘立暗暗想果然不愧是这一道中的人,可是他依然冷静地问道:

“你不晓得谁拿了钱,但是你应当晓得那时澡堂内面只有你一个人在管照。”

“我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失掉了的?自己不留心,怪得着谁呢!”

“谁无故怪你!”

孙丘立这才突然一掌打在桌上,几个杯子立刻锵啷一声,跳了一寸多远;望着突又掉身过来严厉地对队副命令道:

“叫两个人来!”

队副略一迟疑,但也就即刻把一同到澡堂去过的两个兵叫上来了。

“与我扎起来。”

两个兵也不大起劲,但也终于迟迟地找了一根朽棕绳过来,又将王金华的两手反到背上来马虎扎住。这一切孙丘立都留在眼上,——所谓两个有“路数”的兵和队副,显然都是与王金华一气的。可是他也权为不管,只又严格地命令道:

“与我牵出去吊起来再说!”

这回两个兵却露出碍难气色,不知所措地相顾站着。就在这时,只见孙丘立右脚一顿,霹雷般的咆哮起来:

“赶快!谁迟疑就处罚谁!……”

在孙丘立的严厉监督之下,两个兵才无奈地将王金华牵到甬道上去,又慢慢地找了一根杠子来将两头搁在两傍的窗子上。可是待将棕绳搭过杠子,刚用力一扯,只听得“喳!”的一声,——王金华的两脚还未离地,朽绳子已经断了。两个兵又是呆呆地站着。

“滚开!”

孙丘立一脚将傍边的兵士踢开,即刻转到房内拿出平时惩罚部队用的刑掌来,豫备亲自动手。王金华的刁狡,和部下的暗暗捣鬼,终于激起了他的两重愤怒。……

然而意外得很,待他刚举起鞭子,拍的一声打到傍边的柱头上,只见那满以为是条硬汉的王金华即刻象倒山似的,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队长开恩哪!钱实在不是我拿。……我认得队长就是孙先生的,……请孙先生开恩哪!……”

“哼!我也认得你是王金华,才晓得钱一定是失在你手上,看你愿意承认下来,还是愿意吃鞭子。”见着王金华竟意外不是一条好汉,孙丘立率性又是簌的一鞭威胁下去。

王金华身子顿时缩成一团,就乘势在地下磕了一个头,然后又勉强抬起面来,做出万分卑鄙的样子,放出妇人般的哭声,求饶道:

“那末准我回去慢慢清查罢,说不定是同事中有手脚不干净的,……望孙先生开恩哪,我是认得孙先生的!”

“哼!爽气点罢,你拿了别人的钱,我开恩有什么用。……”

这次,孙丘立没有再挥动鞭子了。王金华的卑躬屈节的丑态,使他感觉又好笑,又可厌,想率性拷问个痛快,但忽地也不愿使对方疑惑自己是借故报复的无器量的人。

两个兵和队副楞在一傍,无不感觉这年轻队长与王金华的对话是一件意外的事。而在王金华爬在地下,再卑鄙地作一次恳求时,队副即带着暧昧的笑意,走过来向孙丘立代为说情道:

“请队长暂时息息怒好了,他既然承认回去清查,就限他一个时间去清,倘若清不出来,再看他怎样的说。……”

把队副的话听在胸中,孙丘立暂时一声不响。约莫沉默了一刻,他才突然转身过来命令两个兵将人牵回传达室去,随又把队副叫到自己的房内来。

“队副,你们马虎事情,也得认一认人罢,”回到房内,孙丘立让队副站在一傍,厉声说道,“难道这样明显的事,也瞒得过我的眼睛么?若是掉一个人,我还不敢武断,但是王金华是我两年前就在一家旅馆中遇过,并且当时就知道了他是帮口上的人,这大概是你们万不曾想到的罢。老实对你说,钱一定是他拿,说回去清也是空事,不过这些我都不管,我只把事再交与你去办一次,叫他无论如何,得在天黑以前交出来,倘若再有什么曲折,那时莫怪我不替大家留情面。……”

队副听一句脸上红一下,可是终于唯唯的退出去了。

移时,孙丘立即站了起来,又兴奋地在房中走动。旧时凤台旅馆中王金华替主逼债的情形和刚才爬在地下求饶的一幕一齐闪映到脑中,使他感觉天地间的一切遇合都太奇离而又太自然了,并且各种人所作的各种事也象是生前就有一定!

闷热依然不退。两朵暗云在天边死死停住,——没一丝风。懒懒的鸣蝉虽然继续在叫,可是那得意的喉咙,似乎也有一股倦意。……

约莫踱了一刻,孙丘立即霍地躺到藤椅上去望着天花板吐了一口大气。今天王金华的突然落到手上,似乎替他了结了一重心愿,而一想起那失了路费的同学的奔波情形,似乎自己两年来的生活,也要快在此告一段落。但正在这时,队副又走回来了。

“办好了没有?”孙丘立坐了起来,脸上还现出兴愤。

“报告队长,……都是我一时不曾留心。照现在看来,倒象真是他拿去了。”

谁稀罕你来取巧!孙丘立暗暗地想,但终于又性急追问道:

“他已经承认偷了,是不是?”

“倒还没有承认偷,不过已经承认了赔。”

“赔?”

“报告队长,这不过是句转圆的话。我看,只要他承认赔出来也就可以了。……恶的还是两个队士,我以为他们比较有路数一点,那晓得竟至瞎起眼睛不看事,几乎弄得我也被瞒过去了。……”

队副看看孙丘立的颜色,可是孙丘立竟没有理睬他的这些话,只继续问明了两个兵是否一同跟在澡堂内,钱是否在天未黑以前交出来等后,才象下判辞似的说:

“好了,事情就在这里完。本来王金华应得送局坐监,但我并不想再作追究,你们中间也不能说谁才特别不好,但我也同样不想处罚谁。实在现在仅处罚一两件事和办一两个人都没多大用处,——这保卫队和许多事根本就要不得。不过,队副,我劝大家得早些回首才好,不然,将来是一定会有人来作全体处分的……”

队副站在一傍,似乎不大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一知道孙丘立并不想处罚谁时,也就满足地走出去了。

天刚黑,同学果然来了。依然是满头大汗,依然是那末慌张。而从孙丘立手上接过路费时,便悲壮地说了一声“后会有期!”即刻又从黑暗中消逝了。

这里,孙丘立暂时暗淡地呆住,可是转瞬也就释然。原来他早就有了他的人生哲学,那便是——

滚到那里算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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