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不做短篇小说了,很想做一两篇,换一换思路,无奈一时得不着相当的材料,在下又不擅长偏重理想的作品。凑巧昨日赴朋友的宴会,在席间得了两桩好材料,又奇特、又新颖,并且确有其人、确有其事,毋须在下用做小说的笔墨去渲染烘托,只要照实写出来,已能引起看官们的兴趣。

第一桩是白喇嘛的历史。就白喇嘛的历史而论,原不应该拿来做小说的材料,以亵佛法的尊严。不过在下的心理,以为小说劝善的力量很大,若是看官们能因看了这位白喇嘛的历史,而生信佛之心,岂非功德?即算拿着当寻常的小说看了,于佛法的尊严也没有妨碍;第二桩是厦门的大蟒,与第一桩本无关系,因说的人是同时说了出来,而性质的神奇又相类似,所以也同时记录在一篇范围之内。

且说白喇嘛。白喇嘛这个名字,在班禅活佛未来上海以前,上海人知道的不多。班禅来过以后,则凡是寓居上海信佛的,或与信佛人接近的人,大约绝少不知道白喇嘛这位大德的。随班禅活佛南下的喇嘛几十个,只白喇嘛可称得是妇孺皆知、儿童尽识,这期间必有异人之处,是不待说的了。

白喇嘛这回在上海、在杭州,每接见善男信女,平均在四百以上,所以阐扬佛法的神异之事,使人惊叹信服的地方极多。即如在大热天里,衣冠端正,不断地一班一班接见士女。各人问答的话,都切中各人的阴私身世,三言两语之后,莫有敢支吾的。在旁边伺应的人,轮流替换,还没有一个不极口称热说疲乏不堪,白喇嘛自始至终,未尝须臾改变他从容若无事的态度。即此一端,已不是凡夫所能做到。然他在上海、杭州的事,知道得多,不用在下细述,且说他的历史。

他十多岁的时候在北京雍和宫出家,当一个小和尚,都一般地没有饷银可领,只有他师父某喇嘛,每月能领得四两多银子。所有二三十个徒弟,通同仰给于师傅,师傅就全赖这四两多银子做师徒们一月的开销。除却这四两多银子以外,分文的收入也没有。在二三百年前一切的物价都贱,倒还罢了,近几十年来的物价,四两多银子,如何能养活二三十口人?因此每人每天只有一只酒杯大小的烧饼可吃,既不许出外替人家做佛事,又不许托钵化缘,简直是大家关着门忍饥挨饿。然而仅仅挨饿,还不算苦到尽头,偏是他师傅某喇嘛,性情最是暴躁,对待徒弟的词色手段,都十分严厉,稍不如意,就用绳索吊起来痛打,只打得一班徒弟实在不堪其苦了,一个个逃出雍和宫,不知下落。

他进雍和宫不到两年,二三十个同师的小和尚,渐渐地逃跑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吃得虽比以前略饱,然因他生性极蠢笨,事事不能如他师傅的意,便时时地遭他师傅的责打。以前分过的人多,尚且打得难受,于今专打他一个人,自然更不堪了。弄到最后,也只好决心逃出雍和宫。这也是他生性蠢笨的缘故,逃出雍和宫后,寻思不出逃跑的方向来,独自站在西门的城门洞里,心想:“我就此返俗吧,有谁肯收留我呢,我又能替人家做什么事,可以换得人家的饭吃呢?得不着吃的,找不着住的,不仍是免不了苦吗?待换一个地方去修行吧,我不说出来历,那些寺院决不肯收我;说出来历,人家更不敢收了。况且出家修行,原是要吃得苦,我在雍和宫吃不得苦,天下哪有我修行的地方。”一个人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地方可逃,要修行还是回到雍和宫去的妥当。是这般想了一会儿,只得仍旧回到雍和宫来,跪在他师傅面前,说明自己图逃不果的事实,并痛苦忏悔,此后甘愿受诸般痛苦,不生异心。

他师傅看了他这情形,听了他的言语,倒不生气,一句也没有责骂他。从这回以后,挨打的时候也少了,只是他师傅除了传授他做和尚普通应有的功课而外,没有旁的学问传授给他。在雍和宫糊里糊涂地过了几年,一班喇嘛都很轻视他,因他生性既蠢笨又毫无学问,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师傅见是这般情形,就教他去五台山修行。

他到了五台山,住在一个大丛林里面,每日仍只能随班做功课,也没人教他的经典,更没人传他修行的方法。一处大丛林里面,住了一两百个和尚,其中自不少学问好,认真清修的。白喇嘛亲眼看了,相形见绌,益发觉得自己太蠢笨,每日只跟着大众做照例的功课,是终身不会有功行圆满的希望,因此心里甚是着急。

一这日他在寺外闲步,看了寺旁一座石塔,忽然心里发了一个誓愿,从此每日来朝拜这座石塔,一日拜五千拜,求文殊菩萨赐给他智慧,拜到得着了智慧的时候为止。这誓愿一发,立即实行。但是他发愿的时候,并不觉得五千拜的数目太多,实行拜起来,才知道一日拜到二千多拜,已是精疲力竭,苦不可言了。不过他虽拜不上五千拜,却不以为自己的誓愿大了,只道是这般拜下去,日久拜成了习惯,自然越拜越多,不觉着疲乏,能拜满五千之数。立志坚诚,日复一日,绝无退缩。可怜他足足地拜了六年,每日至多也不过拜到三千多拜,哪里能拜满五千的愿呢?至于拜求的智慧,不仅六年来没有得着,在一班同寺的和尚看他,反觉得比前益发蠢笨了。以前有人和他说话,他能有条有理地回答;拜了这几年塔,有人和他说话,他十有八九是光起两眼望着人家,甚至人家的话不曾说完,他已掉头不顾地走了,有时回答出来也无伦次。

这日正是他拜塔拜到整整六年的一日,他一等到天明就跪在塔下,望着宝塔哭道:“我当初每日拜不上五千拜,以为将来拜的日子久了,自能拜满我的愿。谁知拜到今日,已整整六年了,每日至多仍不过三千多拜。我自己许的心愿都不能偿,如何能希望文殊菩萨赐给我的智慧呢?我今日务必抱定这个念头,若拜不满五千拜,情愿拜死在这塔下,决不回寺里去。”说罢,揩了眼泪又拜。这日的拜,就不可思议了,一路不疲不乏地拜下去,竟满了五千。拜满五千之后,还觉有余勇可贾似地,接着又拜了一拜。这最后一拜,只拜得两眼一花,好像有千百道黄光从宝塔中射出。

白喇嘛当时疑心自己的眼睛发生了毛病,连忙用手揉了几揉,再看那宝塔,不但有黄光千百道,并且七级的塔门,级级都开放了,更有五彩的光从塔门里射出,宝塔也比平时高大了好几倍,仔细看底下一级的塔门里,只见满地都是五彩舍利。白喇嘛此时喜得心花也开了,绝不踌躇地立起身,几步走进了宝塔,弯腰抓了一大把的舍利退出来,回头再看宝塔时,塔门也关了,黄光和五彩光也没有了,回复了原来的形象。不由得心中疑惑,以为是幻象,只是看手中的五彩舍利,依然存在,不知不觉地心境顿然开朗了,随即将舍利揣入怀中,重新向塔礼拜,谢文殊菩萨的恩赐,然后回到寺中,比平时回寺还早一个时辰。

从这日起,听寺中的和尚读经,都像是曾经读过的,文字也自然能认识、能领会。但是他心里并不觉着稀奇,也不曾向同寺的和尚说起得舍利开智慧的事。过了几日,白喇嘛又到山上去闲行,自觉越走越高兴。他虽是来五台山有七八年了,然初来的时候,心里混混沌沌的,不知道山水的好处,不曾到各山游览。发过拜塔誓愿以后,每日忙着拜塔还拜不满五千之数,哪里有工夫去各山游览呢?并且五台山上有好几处是终年人迹不到的,其中多有毒蛇猛兽,就是欢喜游览的人,游五台也时存戒惧之心。所以白喇嘛到五台七八年,足迹不曾走到离寺一里以外。

这日不知怎的,越走越高兴,畏惧毒蛇猛兽的心思,丝毫没有。只是一面欣赏眼前山景,一面向深幽处走去。走了一会儿,耳里仿佛听得背后有声音呼他的名字,回头看了一看不见有人。因一时走得高兴,也不顾有人呼唤了。约莫一口气走了五六里路远近,忽觉腹中有些饥饿,两腿也有些疲乏了,心想:“这山里的景物如此清幽,不见得无人居住。我腹中既是饿了,腿也乏了,何不留神寻到一个人家去,化一点充饥的东西,并坐下来休息休息再回去。”心里这般想着,又走了约一箭之地,即看见前面树林中,果有一所小小的茅屋,心下喜道:“住在这山里的人,真是好清福。”刚走近前,就听得屋内有人谈话的声音,看时原来是两个年事很老的和尚,见了白喇嘛,两人面上都现出欢喜的神色。

坐在东边的带笑问白喇嘛道:“你走到这里来了吗,腹中不饥饿么?”白喇嘛即合掌行礼道:“腹中正是饿了。”坐在西边的顺手从一张石桌上取了一个茶杯大小,已经被人咬了一口的烧饼,递给他道:“这是我吃了剩下来的,给你去吃了充饥吧。”他双手接过来,送到嘴边便吃。东边的老和尚问道:“你于今做和尚,每日做些什么事?”白喇嘛吃下这半边烧饼,心里好像已明白这两个和尚不是寻常的和尚,及听了问他每日做什么事,暗想:“我正苦不知道修行的下手功夫,难得他问我这话。”当下不因不由得双膝向地下一跪,拜求两老和尚开示。两老和尚并不推辞客气,很诚恳地对他说了不少的话,他居然能一一心领神会。老和尚说法已毕笑道:“你此刻用的那法名不好,从我两人的法名上,每人取一个字下来赐给你,我赐你一个‘光’字,他赐你一个‘华’字,你此后的法名就叫‘光华’吧。”白喇嘛欣然拜受了,两老和尚催他走道:“这里不可久留,趁早回去好好地修持,自有再来这里见我两人的时候。”白喇嘛只得拜辞出来,一路欢天喜地地回寺。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寺中,寺中的和尚见了他都露出很惊诧的样子问道:“你还有人回来吗?我们都只道你死掉了呢。”白喇嘛听了也很惊诧地问道:“你们这话怎么讲,何以只道我已死掉了呢?”那和尚笑道:“你还问我们,我且问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白喇嘛道:“我这几天并没有跑到那里去,我今日上午不是和你们吃饭的吗?我到山里去玩的时候,你们不是也有几个在山门外玩耍吗?”那和尚指着白喇嘛的脸笑道:“我看你天天求智慧,倒越求越糊涂了,简直糊涂到连过了多少时日都会弄不清楚,你看你糊涂到了什么地步?”白喇嘛摇头道:“这就奇了,我刚从山里游览了一会儿便回来,你们会无端向我说这些话,我原是不糊涂的,倒把你们弄糊涂了。”

那和尚偏是一个性喜和人争论的,说道:“这些话我都懒得和你说,我只问你这几夜在什么地方睡觉,总不见得糊涂到分不出日夜,夜间能不睡觉?”白喇嘛道:“我方才游山就是顷刻间的事,有什么日夜可分咧!我出山门朝西走,走到那个山峰上的时候,还仿佛听得有人叫我,我回头却没看见人,又向前走……”那和尚截住话头说道:“不是吗?我们大前天在山门外玩耍,见你独自一个人急匆匆地朝西走,我们因知道那个山峰以西是不能去的,毒蛇猛兽极多,恐怕你独自糊里糊涂地走去,枉送了性命。大家放开喉咙叫你,你哪里肯作理会呢,只胡乱回头一下,又向前走了,从此连影子也没有看见。我们逆料不追上去叫你,你是还要向那险地方去的,邀合了十多个人朝你走的那条路追赶,直追到你回头的那个山峰上,仍不见你的影子,只得大家回来。等了一夜,你还没有回。第二日我们都说你必是把性命送掉了,且尽人事去那地方寻找寻找,已经打算只替你收尸了。寻找了一整日,哪里有你的尸呢?昨、今两日便懒得再去找了。你还说是顷刻间的事,你是太糊涂过分了吗?你若不相信我说的,可问他们看我说的是不是假话。”白喇嘛道:“你说得不假,我说得更真,你们不相信,我也有地方带你们去问,可是不是顷刻之间的事。”那和尚笑问道:“你有什么地方带我们去问,问的是什么人?”

白喇嘛将茅屋里见老和尚,给烧饼及赐名的事说了,只老和尚所说的法,因曾吩咐了不许胡乱向人传说,便没说出来。许多和尚听了,都非常怪诧地说道:“那山峰过去,越深越没人敢去,从来也没听人说过那山里有人、有屋,你只怕是遇着魔了。”白喇嘛道:“此去并不远,毋庸争辩,我带你们去看看就明白了。”

这些和尚有好奇的,次日,真个同白喇嘛去那山里寻找茅屋。只是何尝有什么茅屋呢?不但没有茅屋,连所走的路,自那个山峰以下,都不似前次所走的了。荆棘满山,狼嗥虎啸之声四起,一个个吓得胆落心慌地回头就跑,大骂白喇嘛荒唐,白喇嘛也就不再提起遇老和尚的话了。

大凡有神通、有本领的人,除了他自己深自隐藏,或装疯作痴地不给人知道便罢,不然是决不会没人知道的。白喇嘛自遇见那两个老和尚以后,不论什么经咒,他都能通晓,寺中许多有学问的和尚,故意拿经咒去难他,哪里能难着他呢?有些和尚背着人做了坏事,或从了坏心,他有时于无意中点破一言两语,那些和尚莫不惊服,因此知道他的人多,崇拜他的人也多了。

在五台山又住了些时,仍回到北京雍和宫来。他到北京不久,北京的人也多知道白喇嘛是一个很神异的和尚了。喇嘛本是密教,密教是专注意持咒的,咒的种类极多,长短不一,从来都得由传咒的人亲口教授,看各人的根基性质,所传授的多不相同。其所以谓之密教,就是秘密的意思,因是秘密,传咒给甲的时候,乙不能在旁边同听;传咒给乙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许甲听,自龙猛菩萨以迄于今,这种规例没有更改过。

北京人既知道白喇嘛是个神异的和尚,崇拜他愿皈依他的,自是不少。白喇嘛虽不有意显出他的神通来,然本着一念慈悲,使人趋善,每每对皈依他的人,说出几句到事后方知应验的话来。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北京信佛的人又多,善男信女之皈依他的,益发踊跃了。班禅活佛曾有一次染了痢症,自知将要转生了,然因尚有几件未了的事,委决不下,遣使来问白喇嘛。白喇嘛即日为班禅唪经祈祷,愿移他自己十五年之寿,以兴班禅,班禅因得再迟十五年转世,心中很感念白喇嘛。

班禅有赐第在北京,原系王邸,极宏壮富丽。就拿这所房子送给白喇嘛,说雍和宫太嘈杂了,不便清修,要白喇嘛移居到这房子里去,好修持些。白喇嘛推辞几遍,辞不掉,只得受了。但是那房子太大了,不是人少又没有钱的人可以居住的,他又不肯贪利转租给人,就封锁起来,空废在那里。

像那么一所宏壮富丽的王邸,落在这位视金银如粪土、富贵如浮云的白喇嘛手里,终年封锁着,连看也不去看看,自然有些人见了觉着可惜,便有劝白喇嘛标卖的。白喇嘛道:“我又不需要钱使用,那房子也没妨碍我什么,如何要卖掉它呢?”劝卖的人以为标卖是有便宜可讨的,谁知碰了这个软钉子,于是就有些人看了这所房子两眼发红的,想设计要把这所房子弄到手。

在没有势力的平民,是不敢动这种妄念的;有一部分有势力的人,虽动了这种妄念,却想不出谋夺的方法;有的也还有些顾忌,明知白喇嘛不是个寻常的和尚,怕谋不成,反得了一个不好听的名誉。只有一个胆大心雄、势力厚的段芝贵,不知他怎么听得人说,那所房子里面有不少的藏镪,都是清初的时候,皇帝将这所邸第赐给某王,某王亲自窖藏的,二百多年没人开掘出来。段芝贵想发这笔大财,便得先设法将房子弄到手,然后能由他住在里面,好从容开掘。不过打听得白喇嘛既不肯卖,又不出租,有什么方法能弄到手里来呢?亏他真是足智多谋的人物,只胡乱打发几个手下的走狗,凭空捏造出许多罪名,写了许多禀帖,到警察厅把白喇嘛告了。

因北京皈依白喇嘛学持咒的,男女都有。前面说过的,密教传咒,照例禁止不是同持一咒的人在旁,因此白喇嘛传咒给女居士,也不许房里有第三个人。段芝贵就吩咐手下走狗,拿诱奸良家妇女做最重要的罪名,并说这所房子是白喇嘛在班禅手里骗得来的。那时警察厅厅长怎敢违背小段的意旨,公然收了禀帖,派人拘传白喇嘛到案。

皈依白喇嘛的人,忽见警察来拘他们的师傅,没一个不十分惊诧,问警察为什么事来拘。警察使出穷凶极恶的神气,仿佛是犯了弥天大罪的一般。白喇嘛从容若无事地对皈依弟子说道:“没有要紧的事,我此去不久就要回来的,你们各自安心回去。”

警察将白喇嘛拘到了警厅,厅长即时坐庭审讯,用那些禀帖的罪状做根据,照例问过名字、年龄、住处之后说道:“你出家做了和尚,怎的还这么不安分,你知道已有若干的人,在本厅控告了你么?”白喇嘛道:“知道。”厅长似乎吃惊的样子问道:“你如何得知道的?”白喇嘛道:“不是有若干人控告了贫僧,厅长怎得将贫僧拘来的呢?因被拘知道的。”厅长点了点头又问道:“有人告你某某大街的那所房子,是你从班禅喇嘛手里骗取来的,是也不是,究竟是怎生骗来的?”白喇嘛道:“是贫僧从班禅活佛手里骗得来的。”厅长道:“你承认是骗的了?”白喇嘛道:“承认是骗的了。”厅长又问道:“还有若干人告你诱奸良家妇女,你实供出来,是如何引诱的?”白喇嘛道:“是的,是贫僧引诱的。”

厅长接连又问了几桩罪名,白喇嘛都一一承认了,并不辩白。厅长道:“你犯了这么多罪,你知道本厅得依法惩办你么?”白喇嘛道:“请依法惩办便了。”厅长遂将白喇嘛监禁起来。他皈依弟子当中,也有许多有面子、有势力的,大家都写信去警厅证明白喇嘛决不至有犯罪行为。而当时北京一般的舆论,对于这件事也都不满意警厅长为虎作伥。那厅长未尝不知道,只以小段这边的来头太大,不敢不遵吩咐,于是也不判决白喇嘛的罪,也不开释,就是这么马马虎虎地监禁着,只是也不敢当作寻常犯罪的人看待。

白喇嘛在监里每日对着一班监犯运广长妙舌,宣说佛法,一班监犯都被感化了。有的监禁的日期满了,应该开释的,情愿再监禁些时不出去,好随时听白喇嘛说法。凡是在监中听他说过法的人,没一个不从此坚诚信佛的。

白喇嘛无名无目地地在警厅监禁了一年多,听他说法而得感化信佛的人,至少在一千以上。那警厅长虽是个照例没有心肝的做官人,平日不到监牢里去,也听不着说法,但是一班监犯都被感化的事,耳里是听得了的因听了这种事实,也自觉像这样的好和尚,我警厅无端将他拘禁了这么久,问心也太过不去了,并且只管把他是这般拘禁着,他也不托人出来关说,拘禁到何时是了呢?

那警厅长既起了这种念头,便去小段跟前请示应如何办理。小段当日以为将白喇嘛拘禁起来,自然会有人出来关说的。那时略略示出想得那房子的意思,白喇嘛为急图脱离牢狱之苦,必情愿将那所空废无用的房子来赎罪,岂不是轻轻地就弄到手了吗?想不到白喇嘛住在监牢里,就和住在天堂里一样,每日安然说法,并不托人前来关说。小段的智谋也就穷于对付了。见警厅长忽来请示,便说道:“听凭你去办吧,那房子就给他几千两银子的房价倒也使得,他依了才开释他。”

警厅长回厅,提出白喇嘛说道:“本厅调查你那房子,虽是班禅喇嘛的,然已在你手里管业有几年了,班禅本人没出头控告你。于今本厅给你三千两银子的房价,你立刻将房契执照交出来。你能遵办,即日便可以开释你回去。”白喇嘛道:“遵办,贫僧愿立刻将房契执照呈交,只是三千两房价不要。”厅长道:“接收你的房产,当然应给你的房价,本厅就派人跟你去取房契执照来。”

白喇嘛也不说什么,即随着警厅派的人到雍和宫取了房契执照等管业的证据,回厅交给那厅长。那厅长定要他收下三千两银子支条,他只得收下,当即全数捐给慈善团体,自己分文不要。

小段花三千两银子强买了那所房子,藏镪掘着了没有,外人不得而知。但知他本人确不曾搬进那房子里住过一时半刻,只能算是花三千两银子,买了一京城的骂名罢了,于他本人的好处,实在是丝毫没有。

以上所记白喇嘛的历史已经终了。

那第二桩厦门的大蟒,也就是三年前的事实。那时占驻厦门的,是甲子年江浙战争中最努力的臧致平,他部下有一个姓刘的团长,带了一团兵士驻扎在一座很高大的山下。

刘团长是山东人,和张毅是亲戚,年纪四十来岁,生得仪表魁梧,性情倜傥。平日最喜欢饮酒唱戏,唱得一口好皮黄,并拉得一手好二胡。二胡以外的种种乐器,也都能使用得来,随身带着行走的乐器,比一个吹鼓手还齐全。

圣人说过的“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刘团长既这么喜音乐,部下的官佐,自然也多会吹弹歌唱。只要不是军情紧急的时候,每日总有几点钟是他拉弦唱戏的时间。一班官佐都聚作一处拉弦唱戏,那些兵士难道肯各自去下操场吗?不待说大家趁这时候去营盘外边玩耍。

这日正是初秋天气,下午三点钟的时分,许多兵士在高山底下玩耍,忽发现半山中有一段黑白相间的东西,在那里慢慢地移动。大家觉得奇怪,各自带了快枪,装好了子弹,走近那东西看时,不由得一齐惊得倒退。原来那东西不是禽鸟,也不是走兽,乃是一条粗壮无比的大蟒蛇,遍体黑白相间的花鳞甲,长有十多丈,粗也有十多围,缓缓地向前移动,好像是病了没有气力的样子。

那些兵士惊退了会儿,毕竟仗着人多手中又有利器,不甘心让这么粗壮的蛇跑掉。并且大家见这蛇移动很吃力,逆料没有了不得的凶恶,遂商议如何将这蛇捉住,请团长去发落。人多计多,当下就有一个很聪明的兵士,相度这山的形势,向众兄弟献计道:“我有个方法,能将这蛇稳稳地捉住,使它不能伤人。”众兵士喜问计将安出,这兵士道:“我们营里有的是装米的麻布口袋,赶快去取百十个来,拆来袋底一个连接一个地缝着,接到几十个就够长了。这头用竹片撑开袋口,装在那边山缺口里,把人在这边将蛇赶过去,两旁也把人堵了,务必赶它窜进袋口。只要它进了袋,就不能出来了。”

兵士听了同声赞美这计策极好,于是大家忙着拆袋缝袋。人多容易成功,顷刻就连接了几十个,只最后一个的袋底不拆开,缝成一个长数十丈的麻布口袋。如法装置停当了,三方面围着这蛇一威吓,果然一点儿不费事就赶进布袋里面去了。

蛇既进了袋,谁也不怕它咬伤了,大家拥上前抢住袋口,两头结起来。这蛇在袋中就和死了的一样,毫不动弹,听凭众兵士搬弄。众兵士七手八脚地一面扛抬下山,一面打发人去给刘团长送信。刘团长正唱戏唱得兴会淋漓,得了这个奇异的报告,即率领众官佐走出来看。旋走心里旋计算道:“难得有一条这么大的蟒蛇,剥了这张蛇皮下来,足够我一辈子蒙三弦、二胡的用了,还可以送给几个同事的和朋友。”这般思量着已出了团部,远远地就看见二三百名兵士,簇拥着来了,人人都欣喜若狂的样子,直扛到刘团长面前放下。

刘团长对着立在身旁的马弁说道:“你去将麻袋拉开来,看这蛇究有多长?”这马弁还没回答,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即翻开两眼厉声喝道:“刘某,你真是个罪该万死的东西!我好好地从这山里经过,与你们有甚相干,你为何纵容部下对我横施侮辱?”刘团长吃了一惊,听说话的声调,完全不是这马弁,一时怔住了,不好怎生回说。

马弁接着又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我就是这布袋里的大蟒,他们兵士侮辱我倒也罢了,你身为团长,不应存心要剥我的皮蒙三弦、二胡,你果有胆量敢杀我么?”刘团长听到这里,禁不住毛骨悚然,连忙赔笑说道:“这是我错了,我因只道是平常的大蛇,胡乱起了这个念头,于今我已不敢了。”马弁道:“我谅你也不敢,你们只要一动念头杀我,哈哈,只怕你们的手还不曾动,这周围数十里远近,转眼已变成汪洋大海了呢!”

刘团长强自镇定着问道:“你既有这么大的神通,却为什么被我的部下装进了这布袋咧?”马弁道:“你以为是你的部下能装我进布袋么?你太糊涂,便是一条几尺长的蛇,要装进布袋,也没有这般容易,是我自己要来会你,有意使他们兵士看见,借他们的手送我来的。”刘团长道:“你有什么事要来会我呢?”马弁道:“我有一件事得求你帮忙,在你并不费事,我却受你的益处不小。”刘团长道:“只要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不帮忙,便是费事也说不得。”

马弁很欢喜地说道:“我今日奉了我师傅的差遣,出来寻药。归途中因贪怀,喝醉了酒,迟误了销差的时刻,不敢回去了。求你吩咐书记官,即刻做一道疏文,用黄纸写了烧化。疏文上只说有一条大蟒走这山里经过,被部下的兵士看见了,纠集数百名兵士,擎枪实弹将大蟒围困。大蟒始终驯顺,未尝伤害一兵。数百兵士将大蟒擒住,从午至酉,玩弄了四个时辰,被团长知道了才放走。是这般写了,盖上你刘团长的图章,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刘团长道:“这是极容易的事。”说时望着同在旁边看的书记官道:“你听得么,快去照着这意思做一道疏文吧。”书记官应是去了。马弁道:“做好了拿来念给我听听。”刘团长道:“那是自然得念给你听的,你师傅是谁,怎的这么严厉?”马弁道:“我师傅的戒律极严了,我师兄弟原有七个,我排行第四,大哥、二哥、五弟,都因犯戒被师傅杀死了,我今日因醉酒误了销差的时刻,虽未必就杀死我,然重责是免不了的。有了你这道疏文,我便好推托了。”

刘团长道:“你住在哪里,此去还有多远呢?”马弁道:“我和师傅都住在福州鼓山里,已有二千多年了。”刘团长道:“你既有了二千多年的道行,过去未来的事都能知道么?”马弁道:“有知道、有不知道。”刘团长道:“我想拿时事问你,你能说给我听么?”马弁道:“看你要问些什么,可说的就说。”刘团长道:“我们臧司令,在厦门还有多少时候可以驻扎下去呢?”马弁摇摇头道:“快了,快了。”刘团长道:“你知道张毅师长的前程怎么样?”马弁道:“他倒还好,你不用多问吧,总而言之,好杀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仁爱的人,断不至受恶报应。拿这个去看旁人、看自己,都是不会有差错的。”

说话时分,书记官已将疏文写好了出来,高声念给马弁听了。马弁连连点头道:“写得好,盖了图章么?”刘团长道:“团部的章已盖好了,我再加盖一颗私章吧。”马弁道:“谢谢你,就此烧了吧!”刘团长道:“我亲手收你出袋来好么?”马弁道:“使不得,你在这里放我出来,我回去仍是不妥,因为我今日实在太喝多了酒,不能腾云驾雾,飞回鼓山。若还是和刚才一样地缓缓移动,这一路去又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胆小的人,甚至被我连魂都吓掉,万一遇着胆大的将我追打,我苦修苦练了二千多年,休说师傅的戒律严,不许我伤生;我自己又岂肯自行毁坏二千多年的道行,与凡夫对打。刚才我对你们说,使这地方周围数十里变成汪洋大海的话,是因心里害怕你们真个动手将我杀死,随口说出来恐吓你们的。其实你们若真要杀我,我也只好认命,绝不敢有一点儿反抗的举动。我因反抗你们逞一时的性气,固不难使你们都死在我一怒之下,不过我有这番举动,性命终逃不出我师傅的掌握。既是终免不了死,又何苦自己加增多少杀业,害自己永远沉沦呢?我此刻就非常失悔,方才那句话,虽是一时权宜之计,然口业已经不轻了。此去不过十多里,有一座山里有个洞可通鼓山,我只好从那洞里回去,仍请你部下的兄弟们,将我扛抬着去。我再借用你这位马弁一个时辰,走前指点。我的力量小,受了你的恩,不见得能报答。鼓山的茶很好,水很好,你得闲来游鼓山,我可以在暗中欢迎你,保护你。我存了这片心,就算是报答你了。”说着现出依恋不舍的样子来。刘团长要亲自送它进洞去,它再三力辞说不敢当,刘团长只得罢了,随命兵士将蛇扛起来。

马弁与刘团长作别了,在前引路,一会儿到了那座山下。马弁指挥兵士解开袋结,蛇从袋中出来,比箭还快。只听得一阵风起,蛇已到了半山中,昂起头来,足有两三丈高下,对着山下扛抬的兵士,连点了几点,好像道谢的意思,再看便已低头钻进一个洞里去了。

马弁在蛇出袋的时候,就一跤跌在地,半晌才清醒,仿佛睡了一觉,将所有的情形问他,都不知道。

《红玫瑰》第2卷37、38期民国十五年(1926)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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