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上次上台了不久,京津各报上,曾登载过一次“甲鱼顾问”的新闻,说有个周仲评,是湖南平江人,会些法术,因其同乡某名士的绍介,见了段祺瑞。段教周仲评显点儿法术看看,周仲评便问:“要看死的呢,这是要看活的呢?”段问:“怎么谓之看死的,怎么谓之看活的?”周仲评道:“若要看死的,我立时可以弄许多不能动的东西,如器具、山石、草木之类的到这房里来;若要看活的,便立时可以弄许多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中游的到这里来,要看什么有什么。”段祺瑞心想:“天上飞的和水中游的,似乎比较地难弄些。”当下就说要看飞的、游的。

周仲评点头应是,约静坐了一分钟,即起身伸手向窗口一招,就有一大群鸽子随手从半空中飞进窗来,在满房飞绕不停。周仲评说道:“这许多鸽子,都可以听仲评的指挥,看执政要教哪一只鸽子先出去,仲评就指挥哪一只先出去。”段祺瑞遂指着一只紫色的说道:“这只的毛色最好看,多留一会儿,其余的都打发出去。”周仲评向紫色的指了一指,又向其余的做赶出去的手势,这些鸽子真个一窝蜂似的飞出窗外去了,只有紫色的一只,独回翔不去。

段祺瑞笑嘻嘻地看了一会儿说道:“不要留久了,使它失了伴侣,也放它去吧。”周仲评只一举手,这鸽子便如奉了赦旨,一扑翅就钻出窗外去了。段祺瑞道:“天上飞的看过了,要看水中游的了。”周仲评道:“要看水中游的,须用瓷盆一个,贮半盆清水,放在执政面前方好看。”在段祺瑞左右伺候的人,听了便去照办,须臾端着半盆清水来了。

周仲评脱下自己身上穿的长衣,盖在瓷盆上面,不到一分钟久,瓷盆里忽然水响起来,在座的人都很注意地望着瓷盆发怔。周仲评将长衣一揭,盆里四只大甲鱼,赫然现了出来,鱼大盆小,爬走起来,大有不能容纳之势。段祺瑞问道:“这样大的甲鱼,是由什么地方弄来的?”周仲评道:“这是由天津弄得来的。”段祺瑞看了十分高兴,因此就聘周仲评为顾问,每月薪俸六百元,所以京津各报上称为“甲鱼顾问”。

有自京津来的朋友,对在下说出这情形。在下一想不错,周仲评这个人,我不但对于他的姓名听得很耳熟,并曾听得同乡朋友述过他在上海时一回大出风头的事。

据说周仲评在距今三年前,曾来上海,独自住棋盘街湖南人所开设的号栈“湘益公”里面。他来时大约在年底,住不多时就是新年。新年中一班商人,照例欢喜赌博,周仲评的生性,尤其是最好赌博的,但是并不因有法术便能赢钱,有时一般地输得两手精光,而且是输钱的场数居多。不过这回湘益公新年的赌,周仲评不知为什么,并未从场。同住在湘益公的人,都还不知道有周仲评这个人同在一个号栈里。大家每日只等到吃过了晚饭,便拉开台子大赌起来。

上海的习惯,在新年里赌博,只要不因赌博闹出乱子来,捕房是不干涉的。湘益公的住客,接连赌了十来夜。这夜忽然来了三个外省人,身材都很魁伟,衣服也很漂亮,带些上海所谓白相朋友、湖南所谓里手朋友的神气,进来就加入赌局。各人怀中都好像带了不少的本钱,下注比在场的湖南人大些,也赌得精明些。只半小时的工夫,有赢到二百多元的,有赢一百多元的,至少的一个,也赢了六七十元。三人觉得赢够了,携手笑谈而去。在场的湖南人,多有议论这三个人赌得精明的,也有不服说是手兴好,不关乎赌得精明与不精明的。

第二夜晚饭以后,仍旧大家围着台子赌起来。赌不多时,只见昨夜的三个人又来了,在场的昨夜输家,巴不得三人再来,好希望他们将昨夜赢的钱输出来。谁知三人委实赌得太好,仿佛和赌假的一样,又只有半小时工夫,三人又共赢去四百多元。这种赌局,原不甚大,全场也不过千来块钱的输赢,既是两场就被赢去了九百来块,场上所余的钱自然不多了。在场的人便商议道:“这三个人,我们多不认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们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不过新年借着赌钱消遣,都是自家人,输赢不算一回事。若照昨、今两夜的样再赌下去,输钱尚在其次,我们不是都变成了洋盘吗?看这三个人都是里手朋友的神气,我们有什么本领,配合他们同赌?他们明夜不来便罢,来了我们就即时散场不赌了,我们也不妄想赢他们的。”

当夜是这般计议已定,第三夜赌不多时,三人果然又是一团地高兴来了。这里既经议定在先,临时谁肯客气,不等到三人入局,就一个个起身走了。一场很热闹的局面,登时变成冷清清的,只剩下一张做赌台的大餐桌,不能走动。这么一来,把三个人弄得怔住了,其中有一个一手拖住个湖南人问道:“你们赌得好好的,忽然都跑开做什么?”湖南人没好气地答道:“我们不高兴赌了,高兴跑开,要你来问些什么?”这人听了,不由得恼羞成怒,说道:“为什么迟不跑、早不跑,刚刚我们一来就跑,不是有意对付我们,给我们下不去的吗?”同在旁边的湖南人道:“我们同乡人赌钱玩耍,高兴就赌,不高兴就散,没有受人干涉的理由,无所谓对付哪个,更无所谓给哪个下不去。”这人愤然说道:“这不成话,这是对乡下人说的,不能对我们说。前、昨两夜,我们虽在这里赢了几文钱,但是我们是当押脚,并不曾做盘,可知不是赌假的把你们的钱骗去了。今夜若是你们不曾开场赌,我们就来了也不能勉强你们同赌。正在赌得很热闹的时候,一见我们走来便散,不是有意给我们下不去是什么,你们湖南人就这么没气魄吗?两夜的赌全场还输不到一千块钱,难道就望了我们害怕到这一步吗?你们不要仗着这里都是湖南人,好欺负我们。你们能说出一个应该散场的道理来便罢,若说不出道理,须知我三人不是好欺负的。”说时声色俱厉,同来的两个更横眉怒目地望着这些湖南人,摩拳擦掌,俨然要动手打人的神气。

可怜这些湖南人,多是些做生意的老实谨慎人,平日最怕是非口角,在新年当中,更怕惹得是非上身,坏了一年的财运。胆量略大些儿的,尚能勉强镇静着不跑,胆量小的,早已从人背后悄悄溜回自己房中藏躲去了,没一个敢挺身出来说一番道理。

这三人看了这种情形,益发凶狠起来了,巴掌在赌台上拍得一片声响,简直不拿这些人当人的大骂起来。这时却惊动周仲评了,走出来问什么事。同住的将情由说了,周仲评道:“岂有此理。”即向三人说道:“你既要我们说出道理来,你自己就应该讲一点儿道理,不能这么横蛮。前、昨两夜,若是我们赢了你们的钱,今夜见你们来了忽然散场,你们可以说没有道理。于今是输家情愿不赌了,你何能压迫着人赌呢?”

这人打量了周仲评几眼,见周仲评的身材很矮小,品貌也不堂皇,身上衣服更不漂亮,说话又是平江土音,哪里将他看在眼里。只因听他说出来的话,似乎有点儿分量,面上没有畏惧的神色,才勉强按下些怒气说道:“我们何尝压迫着人赌,上海这么多人,你见我们曾压迫着谁赌了?你们迟不散场,早不散场,一见我们进来,便立时不赌了,不是仗人多欺负我们吗,我们有什么地方不讲道理?”周仲评道:“你说我们迟不散场,早不散场,你们进来便立时散场,我却要说你们迟不进来,早不进来,恰好在我们散场的时候跑了进来,不是有意来寻我们的开心吗?你们三个人不受多人的欺负,我不相信我们这多人,就被你们三个人欺负去了?我们不高兴赌,有我们的自由,你说是对付你们的,就是对付你们的,不和你们赌钱,犯了什么罪?”说罢,也横眉怒目望着三个人。

三人因周仲评身体矮小,以为可以威吓,当下三人同时揎拳捋袖地逼近周仲评道:“你们这里抽头开赌不犯罪?犯了罪,我们倒要会会你这个好汉。”周仲评见三人气势汹汹,将要动手打人的样子,反行所无事地从容扬手说道:“你们要动手么?且慢且慢,我老实说给你听。你们要和旁人动手,我可以不过问;若是要和我动手,不是我眼眶儿大,瞧不起你们,像你们这类行货子,三四个就差远了,不够我一顿打。我姓周名仲评,湖南平江人,住在这里十四号房间。你们今夜且回去,明日多邀几十个像人的帮手来找我,我坐在十四号房间里等你们,倒愿意和你们见个高下。”

这三人听了这番夸大的言语,又见周仲评说话,确是有恃无恐的神气,不由得都暗自忖度道:“这人身体虽小,然若没有惊人的本领,料不敢对我们这般强壮的人如此夸口。并且这里有几十个湖南人,真个动起手来,我三人也讨不着便宜。常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既要我明日邀几十个帮手来,就等到明日来会他也使得。”当即又向周仲评仔细认了几眼,说道:“好!是汉子,说的话要作数。”周仲评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趁这时认清我的面貌,以后遇着我也好报复,你们是汉子,明天便不可失约。”三个人一边应好,一边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同住的湖南人,因周仲评仗义执言,替湖南人挣了面子,一个个很欢喜地对周仲评打招呼,恭维周仲评有胆量。其中年老些的、和在上海住得久的便说道:“这三个人,今夜虽被周先生一阵大话吓跑了,只是我们看这三个人的神气,简直是上海的白相朋友,他们今夜受了这般凌辱,明天难免不真个邀集几十个流氓,到这里来寻事,那时却怎么办呢?”周仲评笑道:“上海流氓的势力和本领,我久已闻名,正要趁此见识见识。他们明天,真个能邀几十个流氓来,那是好极了。”说毕,自回十四号房中去了。

此日午饭后,那三个人竟不失约,硬率领了八十多个很壮健的流氓,浩浩荡荡杀奔湘益公而来。这时湘益公附近正在建筑房屋,两旁都很多空地。大队流氓就停集在空地上等候,由昨夜的三个人出头进湘益公来,指名要十四号房间的周仲评出去说话。

账房知道是祸事临头了,哪敢怠慢,连忙叫茶房拿烟泡茶,自己使出极谦和的嘴脸,让三人上坐。三人理也不理地大声说道:“谁有工夫到你这里来坐?只赶快将十四号姓周的叫出来,便不干你账房里的事。”账房如何敢去叫客人出来吃亏受辱呢?连忙赔笑说道:“十四号客好像上午就出去了,等我去看看他在不在房里。”这人喝道:“放屁!他约了我们来的,又躲开吗?没有姓周的出来,我只问你要人。”

三人这么一闹,住在账房附近房间的湖南人都听得了,也都吓得跑出来向三人求情说好话。账房就趁这当儿溜上楼,到十四号房间,见周仲评横躺在床上睡着了,连忙随手将房门闩好,几下推醒周仲评说道:“昨夜那三个流氓,果真带一大帮打手围在门外。于今他们指名要你出去,我说你上午已经出去了,他们必是不肯就这么下台的。你快些悄悄地从后门逃到外面去,我带他们上来看这房子,见没有你,他们就闹不起来了,快走吧。”周仲评问道:“你教我走到哪里去?”账房急得跺脚道:“只要从后门走到马路上去就得了。”周仲评道:“我昨夜当面约他们来的,他们今日如约来了,我为什么倒要从后门跑到马路上去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出去和他们说话,不使你们受累吗?我去会他们便了,他们又不是吃人的猛虎,怕到这样做什么。”旋说旋下床开门。账房气不过说道:“你不听我的话,定要出去,吃了他们的亏,便不能怪我们呢。”周仲评也不回答,已靸着一双鞋子,蒙眬着两只睡不足的眼睛,走出了房门。

迎面就遇着几个同住的人,大家一把拦住说道:“出去不得,他们的人不少,并且来势凶得厉害。你便是个有武艺的人,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我们又都是不能动手的,本来是为我们赌钱的事,害得你一个人去吃亏,如何使得?”周仲评道:“他们多来几个流氓痞棍,倘若我们就怕了他,吓得不敢出去,此后这上海地方,还有我湖南人立脚的所在吗?你们这般胆小,何必不在家乡地方躲一辈子,何苦不远千里地跑到上海来,替湖南人丢面子呢?昨夜虽是为你们赌钱的事闹起来的,然约他们今日来,是我亲口约的。你们可以不要这面子,我的面子不能不要。”

同住的受了周仲评这一顿抢白,都觉得没趣,自然不肯再拦阻了。周仲评直走下楼来,有好几个湖南人,正围着三个人说赔不是的话。周仲评走过去,对三人笑道:“你们邀帮手来么?”三人正在得意扬扬地听湖南人说求情的话,以为周仲评实在是上午就躲出去了,想不到忽然会跑出来,笑嘻嘻地问他们这话,不知不觉地,倒把勇气挫退了些。略停了停才说道:“你是好汉,就跟我来。”周仲评道:“我算不得好汉,但是跟你们走,也不必要好汉。”

三人一个在前引路,两个分左右跟着周仲评走,住在湘益公的几十个湖南人,虽没有一个能动手和人相打的,然不能不也跟在后面,替周仲评壮一壮声威。周仲评一到空地,先看了看两旁站着的壮健流氓,即停步高声说道:“你们这两边七八十个人,都是特地来找我的么?你们仔细听我说一句不欺人的话。论我周仲评的本领,在江湖上算不了一个人物,然而我看你们这七八十个人,不是我夸口,还是不够我一顿打,实在寻不出一个能受得我一下起的人,我何能忍心下手和你们打呢?不过我凭一张空口说白话,你们大约是不相信的,我且先打一个榜样给你们看。你们看过之后,若自信能勉强和我动手的,不妨上来玩玩,不然便请各自收起来,不要献丑。”周仲评说时,两旁的人已一拥包围上来了。周仲评只当没看见的,从容从地下端起一块重约百多斤的粗石,双手往空中一抛,随即伸左掌接住,右掌跟着侧劈下去,只劈得石块哗喳一声,成为粉碎,石屑四溅。立在二三丈远近的人,都被石屑溅在脸上,皮开肉破了。

周仲评扬着右掌给众流氓看道:“你们自信有这石块一般硬的,就请上来。”这一来只吓得七八十个人面面相觑,不但没有动手的勇气了,连开口说话的勇气也没有了。那三个人看了这情形,料知今日的架是打不成的,趁着有几个包打听走过来请教周仲评姓名的时候,急急地溜跑了。租界上凡是有多人聚集之处,无不有巡捕和便衣、包打听在场照料,这次几个包打听见周仲评有这种能耐,都有心想结识结识,所以走过来请教。

周仲评就因这番当众显了这点劈石的能为,上海闻名到湘益公拜访他及请他吃喝的人,不知有多少。在下于去年就听了同乡的这种报告,今年又听了“甲鱼顾问”的事,觉得同乡中既有这么一个人物,应该去结识他才好。于是遇着同乡人,便打听周仲评究竟是一个何如人。同乡中虽知道他的极多,然谈论起来,毁誉各半。有说他确是曾遇异人,传授了他许多道术的;也有说他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一流,借邪术骗钱的,说的人并举出他种种骗人的事迹来,证明他是个招摇撞骗之徒。在下因不认识他,无从判断到底哪一说为是。

今年夏天,听得朋友说,他在庐山避暑,将顺便到上海来。我就存心想等他到了上海的时候,专诚去拜访他一番,看毕竟是怎样一个人物。想不到他一到上海,竟肯屈顾问之尊,两次光降敝寓,不由得私心庆幸,以为可以趁势要求他,显些神奇的本领,给我见识见识。因有人对我说,周仲评的道术,是不肯为一两个人使出来的,看的人越多,他越高兴。我听了这话一想,这可糟了,我家里连大小仆妇,不过五六口人,如何好要求他显本领呢?仔细打算要看他神奇的本领,只有多请些客来,我素不惯请酒应酬的,这番为要饱眼福,只得破天荒请客。

这日客也来了,周仲评也光降了。吃喝完毕之后,我就当着众宾客,对周仲评提出想见识神奇本领的要求来。谁知一场准备,却碰了一个钉子,他说敝寓的房间小了,不能施展他的大道术,并且房中有电灯,施展起道术来很危险。

我分明是一个文字劳工,收入有限,在上海如何能住高大洋房?他这个因房子小了,不能施展道术的难题,使我终身没有方法解决,唯有自叹眼福太薄,不能像段执政那么要死就死、要活就活罢了。

过不了半个月,又听得好几个朋友说,周仲评果有本领,这回在盛公馆里大显神通。我问是如何显法的,朋友说他用一条铁链,将盛公馆里三个人的脚锁了,坐在许多看的人当中他自己也立在人丛中间,教看的人大家口念“阿弥陀佛”,他自己也口念“阿弥陀佛”。只听得他念的声音越念越小,念声未歇,猛听得远远地大叫一声,大家停声看时,周仲评已从隔壁房里开门出来,手持铁链条三段,这三人脚上的链条,不知在何时,被他解去了。隔壁房门原是锁了的,门钥匙和铁链钥匙都不在周仲评身上,锁又不曾破坏,数十人眼睁睁地看着,不见他有半点举动,不是奇怪吗?据说所演的是遁法,能于顷刻之间,遁走若干里路,这不过小试而已。

演过遁法之后,又演请人吃喝的把戏。演法是问盛家要了一口大皮箱,箱中空无所有,放在众人包围的地下,周仲评对盛家的主人说道:“我只能请你们吃喝,不能赔钱,请你拿出买吃喝的钱来。”盛家当即拿出十元钞票和一元现洋,交给周仲评。周仲评也不放在自己身上,用一个信封装了,顺手交给看客中一个当律师的道:“暂且寄在你身上,请你好生保存着,不可遗失了。”这律师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看,才纳入贴肉的衣口袋里,将外面的衣扣好,并用双手按住口袋。周仲评将箱盖掩好,约莫经过了一分钟光景,即把箱盖揭开来,众人看箱里时,已有许多的东西在内了,周仲评一件一件地取出来,内有很精致的西点几盘,白兰地酒两瓶,自鸣钟一座,还有一只活跳跳的白兔子。众人都高高兴兴地围着吃喝起来,须臾吃喝完毕,周仲评问那律师道:“请你把那钱还给我。”律师即解衣取出那信封来,觉得信封中没有那一块现洋了,连忙开封看时,岂但没了现洋,连那十元洋钞也不见了。封内换了两张店家买货的发票,一张是买洋酒点心的;一张是买自鸣钟的。发票上并盖了那两个店家的图章,店在法大马路,演的时间已在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各店都已打烊了,不知他是如何买来的。盛家打算拿了这两张发票去这两家店里询问,看是什么时候,由何等样人来买的。不过去询问的结果如何,来说的朋友都不知道。

又过了些时,在下这日赴同乡友人之宴,与虎禅师同席,在座的因我是平江人,就和我谈起周仲评的事,我便问他们曾见过周仲评什么能为没有。在座的都指着虎禅师道:“他是最深知周仲评的,请问他吧。”我遂问虎禅师,何以最深知周仲评。虎禅师道:“周仲评确是有些不可思议的能耐,我是曾亲眼看见的,我既皈依我佛,决不妄语。去年周仲评到北京的时候,我正在北京,也因听得有许多同乡的称道他种种能为,心里不甚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因为按照科学的原理,有些说不过去。只是述他神奇事迹的,异人同词,不由得也动了我的好奇心,就打发人去请他到我家里来。幸好一请便到了,我与他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说道:‘我久闻你的名,知道你会些法术,我是一个迷信科学的脑筋,实在不相信有法术这回事。今日特地欢迎你到舍间来,并不是存着想看把戏、寻开心的念头,是想亲眼看你证明法术是确实有的,不须你搬演如何大的法术,哪怕是极细微的事,只要你演出来,我看了觉得是人力所做不到的,就算已证明法术是确实不虚妄了,不知你肯证明不肯。我若专为想看把戏,何妨花几块钱请一个演魔术的来呢?’周仲评见我这么说,即点头说道:‘可以证明给你看,迟几日来这里搬演便了,不妨多约几位朋友来同看。’当下我便和他约定了日子。

“这日吃晚饭的时候,周仲评来了,手中提了一只小提包。来时即对我说道:‘要一间僻静些儿的房子,得略事准备。’我问他还要些什么东西,他说要几副香烛,几张黄表纸,一口空皮箱,一碗清水。我照他说的办了,给他送到一间僻静房里。他说:‘我在房里准备的时候,不许有人窥探。’我答应了,他即将房门关上,一会儿开门出来说道:‘刚才有人在外边向房里窥探了。’我说:‘并没人窥探。’他说:‘确有人窥探了,此时窥探了没要紧,只怕等歇演法术的时候,这人身上发生危险,须说出来方可免祸。’他这么一说,我那个包车夫害怕起来,自承曾向房中窥探了,周仲评又对我说:‘要一只雄鸡、一只大瓷盘、八口火砖、五十文制钱、四口花针、一根丝线。’我又依言办了给他,只见他取了一张洋纸,将三口花针连同三根火柴棒包了,余一口花针穿上丝线,在纸包周围缝了,花针也插在纸包上,给我拿着说道:‘或握在手中,或纳入袋内。’我就接了用左手握着。他又将五十文制钱,纳进一把瓷茶壶里面,连壶交给舍弟道:‘请好好地捧着,自有作用。’又将八口火砖,做两叠放在一条长凳上。雄鸡用绳缚住脚和翅膀,放在长凳底下,把那碗清水端在手中。口里好像念了些咒语,猛然间用右手在砖上一拍,只听得一声大响,砖屑四溅,看那八口火砖时,上面四口已拍得粉碎,下面四口虽不曾粉碎,也已破裂了。

“他招手教舍弟过去,看茶壶里面的制钱,也有五文碎了。再教我取出包针的纸包来,我就掌心中看时,周围缝的线和针都不见了,针孔依然尚在。遂打开纸包看里面,仅剩三根火柴棒,三口针也不知去向了。我不禁诧异问道:‘我握在掌心中没有动,一时针到哪里去了呢?’周仲评仿佛寻思什么似的,偏着头沉吟了一会儿道:‘有两口针到了这雄鸡身上。’我即叫当差的在雄鸡身上寻觅花针,无奈花针太小,寻觅了阵说没有,周仲评道:‘不会没有,大概在两只脚上。’当差的即向鸡脚上寻觅,忽然说道:‘有了,在这里了。’

“我近前看两口花针,已插进鸡脚的皮肤里面去了,露在外面的,不过二三分,当差的抽了一会儿,都说用尽力也抽不出来。周仲评笑着走过来道:‘哪有抽不出来的道理?’旋说旋伸手将两口针抽了出来。我问:‘还有两口呢?’周仲评举眼向众看的人身上打量,打量到一个姓郑的朋友,便指着说道:‘第三口针到了他身上。’姓郑的立时吃了一惊,说道:‘怎么跑到我身上来了?花针这东西不是当耍的,刺进肉里去了,真危险呢,你们快替我找吧。’我们看了姓郑的这种害怕的情形,都觉得好笑。大家包围过去在他周身寻觅,周仲评道:‘是这般寻不着的,须解开衣看。’姓郑的更吓得面上变了色,连忙解开皮马褂,寻了一阵没有,又解开皮袍,才脱下来,就看见一口带线的花针,插在背脊小棉袄上。好笑那丝线,还在小棉袄上穿了几下,和裁缝缝衣服的一样。

“姓郑的见针寻找了,才把一颗心放下,跟着大众笑起来。我说:‘还有一口没带线的,须不要在人身上才好呢,不然又要吓得人心里不安。’周仲评指着我一个当律师的朋友说道:‘第四口针到了他身上。’这朋友听了也是一吓,周仲评道:‘不用害怕,这口针不在衣里面,在你手中所拿的书里面。’原来这朋友在我书房里拿了一布函书,正待打开布函翻看,因听得搬演法术,随手就捧了那函书出来,立在旁边看。当下将布函解开,一叠八本书,只得一本一本地翻看,翻到第四本中间,约有十来页书连作一起,揭开看时,那口花针穿在上面,并且一上一下的,和寻常妇人将针插在头发包上的一样。

“四口针既寻出来了,我以为法术就此完结了,忽听得那个大瓷盆里水响,原来是周仲评将那碗清水倾入盆中,只一霎眼工夫,周仲评便招手教我们到瓷盆跟前去看。只见瓷盆里四只比菜碗还大的甲鱼,在盆中团团爬走。周仲评道:‘这甲鱼不可吃,明日须打发人送到河里去,切不可因游戏的事,伤害生命。’

“这一场法术,至此方终结了。周仲评告辞去后,我就想起那个曾在室外窥探的包车夫来,即叫过来问道:‘你躲在外边偷看,看了些什么情形,看出他做假的地方来了没有?’包车夫道:‘并没有看出他做假的地方来,只见他进房关了门之后,从身边取出洋火来,将香烛点燃,在房里四角插了,每一个房角上烧了一张黄表纸,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口里不住地喃喃念着。四角都拜过了,在房中也点了香烛,将空皮箱放在香烛前面,也叩了几个头。又将身上的长衣脱下,罩在头上,甲鱼也似的在地下爬走了一会儿,把衣覆在皮箱上,仿佛与打拳相似的手舞足蹈了一顿,然后取衣穿好,开门出来,不见有旁的举动。’”

我听到这里就问虎禅师道:“那皮箱有什么作用吗?”虎禅师道:“只皮箱不见有何作用,搬演法术的时候,还是放在那僻静房里,并不曾拿出来。这次是特地演给我看的,还有一次,是临时演出来的,也很奇怪。

“这日我正和一个当律师的朋友谈话,恰好周仲评来了,那朋友仍继续谈一件案子,谈到人证物证上面,周仲评就笑着说道:‘当律师的论案情,总离不开人证物证,殊不知人证物证尽多冤枉,哪里靠得住啊?’那朋友问道:‘有人证物证,怎么冤枉呢?’周仲评道:‘人证固然是不难花钱买得来,就是物证,也绝对靠不住。你不信,我立刻可以做一个冤枉物证给你。’看当时还有几个朋友在座,听了都高兴说道:‘请你做一个看看。’周仲评即起身,在房中四处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一眼看见书案上,一张洗皮肤病的单子,拿在手中看了看,递给那律师道:‘这药单,是已经在药店里配了药的,请你看仔细,是几味什么药?’那律师接在手里,我也起身凑过去看。

“这药单共有十味药,三味一列共三列,余一味另作一行,又另一行写了‘忌服’两个字,上面一角,由药店里批了价目的码子,并盖了图章。还有在座的几个朋友,也都走上前来看仔细了,那律师说道:‘我已看仔细了。’周仲评即伸手说道:‘看仔细了,就请给我。’只见他接了药单,折叠起来握在左掌心中,我们大家眼睁睁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

“约经过了一分钟之久,他仍将药单递给那律师道:‘请再看仔细,有和刚才所看不对的地方没有?’我再凑过去看时,只见十味药,只有九味了,另作一行写的那一味药,却变成了‘另包’两个字,而‘忌服’两个字搬移了地方,原是另一行写的,此时已移到与第一列三味药并排了。细看药单的纸,是医生印了姓名住址在上面的,并不曾更换,也丝毫看不出移改的痕迹。

“大家看了自然都免不了诧异,周仲评笑道:‘若拿这药单并配来的药,去向那药店里论理,问他药单上分明九味药,为什么配出十味来了;药单上分明写了另包的,为什么不另包?那药店不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过么。依法律说起来,这药单角上有药店盖的图章,难道不能算是物证吗?’周仲评这么一来,那律师竟怔住了,半晌没有话说。至今这移改了的药单,还在我舍间保存着。”

在下当时在席上,听虎禅师说得这般凿凿有据,不由不相信周仲评果有些道理。不过仍不免怀疑他,何以只对有钱有势的人卖弄。据他自己说,曾遇异人传了他的大道,何以修道的人不在山林岩穴中修炼,却终年风尘仆仆,奔走势力之门。并且他绝对不解诗文,偏喜向人背诵香奁艳体的诗句,说是自己做的。诗中用了“爱河”两字,他背诵的时候,恐怕听的人不懂,一面解说,竟把“爱”字当作动词,既是修道有得的人,又何以有这般俗不可耐的举动呢?

《红玫瑰》第2卷39期民国十五年(1926)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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