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肖小一何奸,

  平白将无作有传。

  美满婚姻都掉破,

  何冤?

  不过贪他几个钱。

  搽料亦徒然,

  败耶成耶还在天。

  空弄许多风与浪,

  平掀。

  到底掀翻自己船。

  ——《南乡子》

  话说宋采正与母亲妹子商量婿姻之事,忽一阵青衣人打进门来报捷,贴起报条来。看时,父亲朱石已中了笫三名会魁。合家欢喜无尽,忙忙的用酒食银钱,打发了报人。才打发去报人,早又是县尊来贺喜。急应酬了县尊去后,又早是亲戚朋友来贺喜。终日忙忙碌碌,竟将裴家之事搁起。

  却说常莪草自贴了二诗在宋家门上,再来看时,见揭了进去,知道他的圈套已套在宋采头上。又喜宋采认他不得,便只在左右,忽远忽近,只立在宋家门前打探。但看见宋采出便睹暗跟随,先跟到县前,还打听得不明不白。后跟到通津桥李家,闻知李家有人在西平县做四衙,便明知为此而来访问,以为中计,满心欢喜。因又想道:“这边的念头,这两首诗打动他,倒也隐隐的有个绝意了。只是那边的念头,不动不变,如何得能在中间生衅,除非也造这一段狂妄轻薄之言,去触怒她,使她动心方妙。”因存了一念,便一早一晚,只在宋加门前打探。

  过不一日,忽打探得宋古玉中了进士。又过不多日,打探宋古玉殿在二甲第一,竟选了翰林庶吉士,心下甚不快,却无可奈何。因暗想道:“他中迸士,我虽阻他不得,他家女儿的婚姻,我却能借此进士,造一段狂妄轻薄之言,去掉吊他的,聊以泄我不平之气。但迟延不得了。若迟延了,裴家闻知他中了进士之信,差人来贺喜,便要露出马脚来。”心下着急,便连夜奔回汝宁,因又寻着白孝立,送了他些山人事,复与他商量,求他用一妙计。

  白孝立道:“他既中了进士,选入翰林,要行事便容易了。只消假他一封书,寄与本府府尊,托他去回绝了裴家两头亲事,便一场事完了。”

  常莪草道:“倘或字迹不对,看出假来,干系不小。”

  白孝立道:“这但放心。他一个新进士,初入翰林。字迹并图书尚无一在外,从何去辨。祝所托之事,又乃儿女婚姻,此间实事,并无关碍,自然不疑是假。府尊不疑,传知裴松母子,便自然要深信。裴松母子若深信,便自然要怨恨丛生,与之断绝。他们两家断绝,吾兄之心可谓遂矣。只是何以谢我?”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吾兄既为小弟出此妙算,酬谢断不敢轻,回去即当奉上。但事不可缓。”就立逼他代写了朱石的一封假书。书上写道:

  眷侍弟宋石顿首拜

  恭候

  台禧

  有副函

  台台斗山望重,久肃遥瞻,光霁高风,远睽亲沐。然文章声气,谅有同心。内外臣僚,料无殊视。才入仕,奉公不久,公尚有待,何敢强言;乍释褐,去私未远,私正宜祛。是以特告:弟向食贫,曾借绛帐,栖于贵治之裴黄门宅上。虽蒙优礼,后已教成其子采芹泮水,报之无愧矣。曾于醉后戏谑,议及儿女婚姻。此皆一时附合之言,原不足据,祝聘定未行,又何所凭。彼此今既云散,前言应付水流。但恐小弟侥幸,彼不知弟已忘情,尚疑畏而有待。若不示知,是误之也。是以持此,上恳台台,命之别求月老,使红丝不致终无着落,则彼此幸甚!

  白孝立写完,付与常莪草看了,欢喜不过,忙寻个惯写官书的写了。又央一个走报的,同着京报,打到府里来。

  府尊见了,已知宋石是新新选翰林,又见书中无什关系,自然认真。忙叫人请了裴松来,将书付与他看。裴松看了一遍,直气得浑身乱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府尊见他如此,因说道:“裴生员何必如此,他既忘情,你家门楣也不小,就别嫁别娶,也未为不可。”说罢,就叫堂吏收了书去。

  裴松欲要告诉前情,又想告诉也无益,遂一言不发,只谢了府尊,走回家来,对着母亲并妹子,只是咨嗟叹气道:“天下之事,再料不定。天下之人,再看不出。”

  裴夫人忙问道:“府尊请你去,有什话说,却这等懊恼?莫非晓得你丈人中了进士,叫你差人备礼去贺他?”裴松道:“若是叫孩儿去贺丈人,倒是顺事了,孩儿为何懊恼?”

  裴夫人道:“却是为何?”

  裴松道:“转是宋先生有书与府尊,说他如今新选入翰林,声价贵重。我家向日所议二婚,乃是醉后戏言,

  并无聘定,不足为信。恐我执守,欲托府尊来回绝。人心一变至此,母亲妹妹,妳道可好笑吗?”

  裴夫人听了,不觉大怒道:“这宋先生在我家做西宾,我们也待他不簿。一家大小,还都道他一个君子人。谁知转眼无情,直至如此。就是这两段婚姻,皆是贺知府为他贪我门楣的一团好意,也不是我家晓得你寒儒今日新入翰林,先来攀你。就是你今日入了翰林,也压我吏科不倒,为何便悻悖然写信与知府,叫他来辞婚。他前日一中了进士,我还打算叫人备礼去贺他。倒是不曾去,若去了岂不讨他个没趣。”

  因叫裴松到面前,吩咐道:“我儿,世事人情,大都如此。你须能力功名,为父母争气。”

  裴松道:“母亲吩咐,敢不尽心。”

  母子二人,只数说宋先生无情。紫仙小姐在旁,口也不开。裴夫人因问道:“我儿,妳听了这些话,难道不气,为何不做一声?”

  紫仙道:“不是孩儿不做声。孩儿但想此事,尚有许多不确。”

  裴松道:“妹妹这想就差了。若是别人传信,还有可疑。府尊一个黄堂太守,若不是宋古玉真真寄书于他,谁敢有假?就假,或是说情,或是求贿,也不犯着假到我家婚姻之事,有什么不确?’

  紫仙道:“这寄书之事,可假可真,一时难辨。只想这宋先生,若果是以当时酒后戏言,误许婚姻,今日才中了进士,才选入翰林,恐怕我家虚望,忙忙急急,就写书托府尊回复我家,这便是一个有信有行的君子人了。若果系一个有信行的君子人,则当日贺知府这番内外分咏红丝之举,又将红丝之咏交换收执,岂不比聘定更加一信,哪有个竟认为戏言之理。若说这宋先生是个无品行之人,既得进步,便自去干他那狂妄之事,就是你执前议去寻他,他只认定做无聘定戏言不理,你也没奈他何,哪里就匆匆来辨是真是戏?若肯来辞,则良心未丧,定不负心。母亲、哥哥还须细察。”

  裴松道:“府尊叫我去公堂上,当面吩咐,难道是假?府尊若不是宋先生寄书与他,他哪里得知我家婚姻之事,叫我去吩咐,难道也是假。事既不假,叫我怎生去细察?”

  裴天人道:“此时虽没处去察,你妹子这一论,却也论得有理。况你兄妹年纪尚小,还不到急求嫁娶之时。若此时闻信,便妄发言语,倘事有未确,岂非衅自我开。若此时急去周旋,倘不敦旧好,定然取辱。莫若且将此事丢开,只上心去读书,以图继父亲的书香。若是此事内有差讹,则婚姻自在。若是他果负盟,你能上进,再婚未晚。”

  裴松道:“母亲之论,甚是有理,只合如此。”自此之后,便不思量备礼差人去贺喜了,不题。正是:

  人间最毒是阴谋,

  专在中间弄虚头。

  怂恿这头愁不了,

  那头挑拨恨无休。

  常莪草打听得府尊叫了裴松去吩咐一番,知为此书之故。又打听得裴家竟不差人去贺喜,两边婚姻隐隐有个断意,满心欢喜,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采因父亲中了进士,又选入翰林,接接连连的贺客填门,只忙了数月,方才稍定。闲中细细检点,凡系亲友,远远近近,无不尽来贺喜,独有汝宁裴给事家,莫说礼物,连问候的帖子也没一个。心下一发认真是她女儿嫁了西平知县,哪有嘴脸复来贺喜。遂暗暗与母亲商量,要将妹子另许别人。皮氏不敢做主,因也暗暗与萝姑商量。萝姑听说,不觉变了颜色道:“母亲此言大差。婚姻之礼,各有配偶。花自花,鸟自鸟,不是牵连得的。红丝之咏,虽同出一时,男女之配,虽同在一家,然哥哥是哥哥之连理,孩儿是孩儿之鸳鸯,岂可因连理蒙冤,而鸳鸯拆散,断乎不可,要望母亲做主。”

  皮氏道:“这也是一时偶然之言。我儿既不喜,便不须提起了。”也就暗暗的回了宋采。

  宋采见母亲回了,虽不敢复言,却暗暗自算道:“若论婚姻,两家俱是同结的。我家女儿既守定嫁他,她家的女儿也就该守定嫁我。她家女儿既贪一时富贵,嫁了别人,难道我家女儿便没人要,定要呆呆的苦守着嫁他,实实不服。这一口闷气,如何得平。今母亲听了妹子之言,耸她不动,莫若借定省之名,进京去与父亲商量一番。”

  主意定了,遂对母亲说道:“父亲初入翰苑,素有才名,著作应多,还家尚不知在何日。此时贺客已稀,孩儿在家无事,欲进京定省一番,少申子职。不知母亲以为可否。”

  皮氏道:“你父亲中后,还不曾看见自家骨肉。你去定省一番,免他记念也好。但家中无人,若无什事,须早早归来读书要紧,不可久为荒废。”

  宋采领了母亲之命,便忙忙打点,带了两个家人,竟进京来。不十数日,到了京师,访着寓所,就来拜见。宋古玉见儿子到了,甚是喜欢。先问过母女平安之事,就问他学问荒勤。问完了正事,父子闲坐,宋采方将贺客送的礼物帐簿,呈与父亲观看。

  宋古玉看了半晌,见亲戚朋友,虽礼物轻重不同,却无一人不到,独有河南汝宁新结亲的裴给事家,竟无名字在上面。因暗想:“她未结亲时,她在我面上,用了许备情面。今既结了两重儿女亲家,我又遭际了这一步,虽说是道路隔远,也没个不来贺喜之理。”

  因问儿子道:“裴亲母家,为何竟不写在上面?”

  宋采因说道:“这件异常之事,说来真令人气杀,又令人恨杀。”

  宋古玉听了,吃惊道:“婚姻有什异常?”

  宋采因将有人帖诗在门上,报告西平县知县娶了裴给事女儿之事,及访问四衙曾亲陪娶并合城皆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微笑道:“哪有此理.我必不信!”

  宋采道:“孩儿初也不信。直至今父亲大捷,竟不遣一人来贺,岂儿女亲家之理。自然是女儿别嫁,羞惭不敢见面。”

  宋古玉听了,沉吟半晌,又说道:“天下事冤屈甚多,我儿不可泥于耳目之见。当时我被强盗扳害,只恨强盗,谁知是你娘舅暗暗作恶。今此婚姻,忽然有变,就事论事,自然是裴夫人与裴青史贪知县之荣而变心。然我看裴夫人行事有方,出言不苟;裴青史循规跽矩,不行非礼,皆非趋势背盟之人。况西平一知县,也只有限。你虽说合郡皆知,我只疑中还有他故。这两家婚姻,原是贺姑夫为媒,一力撮合而成。须得他一探问,方知委曲。无奈又远任湖广,往来作书,又甚是不便。我若论昔日师生,写一书去责问他,未为不可。但又恐未确,一旦堕入奸计,岂不贻于将来。莫若写一书寄与汝宁太守,烦他将裴家嫁西平之事,细细察明,回复于我,便知详细了。”

  宋采听了,大喜道:“若是父亲自写书与汝宁太守,更简便。须速速写去,托他为妙。”宋古玉答应了。过不得几日,果写了一封书,叫报上打去。宋采见报上打了书去,在父亲任上无事,遂辞了还家去,候信不题。正是:

  慢说忘情情不忘,

  三回四转费思量。

  不然节义兼入品,

  哪个知他短与长。

  却说常莪草央白孝立做了两首诗,挑动了宋采之气,怀恨裴家,不通言问;又央白孝立写了一封书与汝宁知府,回绝了裴家之婚,使裴家母子仇怨宋家不已,并无一人往来。奸计得矣,十分快心。所许白孝立之物,谢礼,便今日捱明日,前月改后月,拖欠了竟不舍得与他。

  白孝立催讨了许多时,见不出手,因怀恨道:“他在急头上,要我替他做诗写书,便满口沙糖,哄得甜甜蜜蜜。今日事已遂心,便过了庙儿不下雨,竟将我丢开不理。所许之物,讨到如今,竟成画饼,叫我怎生气得他过。我想明年又该乡试,我在汝宁,料想没分,何不悄悄进京去,将此信知知宋翰林,使他来与常狗作对,以泄我之气。等常狗事败,再来求我,方知悔已迟矣。我若借此奉承得宋翰林欢軎,寻个机会,加纳了监生,便年年有科举,妙不可言矣。”算计定了,遂暗暗打点入京,不题。正是:

  只思驱虎去伤人,

  不思回头咬自身;

  到得自身全咬破,

  恶人方悔误相亲。

  都说汝宁知府一日阅报,忽见了宋古玉之书。细看书中之意,却是托他打听裴给事家嫁女与西平知县之事,忽想起前事来道:“我还记得他已曾有过一封书来,托我辞绝裴家婚姻。我已唤了裴生,当面吩咐了。为何今日又有书来,叫我去查金知县聘娶裴家女儿之事。出乎反乎,叫我为官的怎好唤他来又改口说起。朝三暮四,成何体统。莫若寻出原书缴还他,看他再有何说?”因叫吏员在旧牍中,查出原书来。又写了一封回书,并一道回文,仍打在报中,叫书房中人寄了送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雪消山现,水落石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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