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休嗟莫哭,

  从来世事多反复。

  浮荣既是人之欲,

  骨瘦筋稀,

  安得还连肉!

  东边不佳黄金屋,

  西边便想千钟粟,

  谁还顾得羞和辱。

  便死于贪,

  也不能知足。

  ——《醉落魄》

  话说宋古豆在瀚林院中做官,因他素有才名,凡有朝廷鸿篇大章,大学士皆派他著作,故一连在院中住了数月。急急归寓,亦已度岁。岁中贺节,又忙了数日。汝宁府回文,只到春半,方才得看。忽见了那封假书,不胜大怒道:“我为此婚姻许久无消无息,心下不快。前日孩儿在此,逐怪她不来赞喜,我就疑她不来贺喜,其中定有缘故,谁知却是奸人于中假写我书,去回绝了裴家,故裴家改嫁西平知县耳。什么奸人,这等可恶。”

  因又写书一封,寄与汝宁知府,烦他严查假书之人,重重究处。又欲写一信寄回家,通知儿子,忽又想道: “目今乡试之年,且让他安心读书。且莫要通知他,又使他胡思乱想。”遂隐忍了不题。

  却说汝宁知府过些时,又得了宋古玉的文书,方知前面那封书是假的。再查究送报之人,因事已久,报人又未曾注得姓名,哪里还有踪影?只得搁起。

  却说裴松得了宋古玉绝婚之信,便不胜恼怒,发愤读书,竟闭户连客也不见。裴夫人与紫仙小姐见他刻苦读书,心中甚是欢喜,便将婚姻之事,绝不在他面前提起,恐怕乱了他读书之心。如此数月,早有宗师来汝宁考科举。不日考过,等到发案时,却喜名列第一等。有了科举,他读书一发有兴。读到临场,只觉笔下风云滚滚,胸中锦绣重重。倏忽之间,完了三场,甚是得意。候到放榜,高高中了第十五名。

  裴夫人与紫仙小蛆,欢喜无尽。候裴松谢座师,谢房师,谢宗师,并谒见上台,忙乱定了,裴夫人方对他说道:“你父亲做宫,已做到吏科都给事中,也不为不大。 当日在朝时,谁不钦敬。后来谢事归家,又不幸积忧而死,门庭渐渐冷落,竟被人看作等闲。就是前年宋家这两头亲事,若论门楣,他书生,我官宦,还是孰轻孰重,谁知他一旦侥幸,进入翰林,硬自夸贵重,竟来辞婚。当此之际,他热我冷,与他争执不来,只得坚心含忍。今幸我儿有志,挣进了这一步,与父母争气,真可谓家门有幸矣。若能再进得一步,便冷若复热,则父亲虽死不死矣。虽不敢以此加人,而一攀小人之于绝矣。”

  裴松道:“母亲之言,字字中孩儿之隐。孩儿恨不能立致凤池,以洗从前之辱。但恐福薄缘悭,不能遂意。”

  此时裴松才十七岁,一个少年举人,谁不爱慕。来求亲的,不是东家,就是西家。裴夫人恐怕挫他之志,俱一概辞去。裴松身中后,人事烦杂,便与母亲商量了,要早早进京去静养。裴夫人深以为有理,遂捡个得力家人,收拾盘缠,跟随他去。

  此时西平知县金森色,自娶亲之后,便与他认作郎舅,时时王来。今见他中了举人,一发加厚。今闻他要早早进京,治酒亲自来与他送行。饮酒中间,说起京中的寓处,金本色道:“我家旧宅,今已赎回,空锁在那里。尊舅要住,却甚便当”

  裴松道:“余事不敢相求。若有尊居空在那里,只得要拜求借住了。”金本色叫家人写了地方,并看房家人的名字,交与裴松跟进京去的家人收了。正是:

  杯中弓弄影,

  口里酒吞蛇。

  出入分明见,

  谁知原是差。

  裴松打点停当,择了吉日,拜别了母亲与妹子,长行入京。临行之际,裴夫人又再三吩咐道:“宋古玉虽然无情,却是你受业之师。就是今日遭际,也亏他当时指点。不可因他无情,便泠冷落落,失了师生之札。”

  裴松道:“母亲但请放心。这个孩儿自然不敢。莫说宋先生关乎名分,就是宋玉风,闻他也中了山东第十五名举人,自是孩儿的良友,也不敢轻薄于他。倘在京中有相见时,孩儿愈加谦谨,他必自然没趣。”

  裴夫人道:“你若能如此,则我心安然矣。”说罢,裴松方才别去。正是: 1

  母贤戒子言堪听,

  子孝安亲意自深。

  莫认此中强凑合,

  两心原是一般心。

  却说裘松辞了母亲与妹子,不日到京,果寻到金知县的空房子里住下。只因潜心读书,便躲着,一家也不见。只等到过了年,会试之期将近,方才投了文书,出门走走,看些风景。倏忽之间,三场过了,方才暗暗叫人访问宋古玉的寓处。

  原来朱古玉在翰林院,已经三年,原该分房。只因儿子宋采也中了山东会试,恐怕碍他会试,故先告病,辞了分房。只等会试三场毕了,他方又上衙门。前边裴家女儿嫁了金知县之事,虽有人传说,他心下还有几分疑惑。今又听得裴松也中了河南第十五名举人,与儿手名数一般,暗以为奇,遂差长班去访门裴松,可曾采京会试?若是来京,却住在哪里?长班访了,来回复道:“裴相公已到京会试过三场。现住在西平金知县屋里,伺候揭晓。”

  宋古玉听了,暗暗吃惊道:“这等看起来,裴家许嫁宋采的女儿,改嫁金知县无疑矣。怪道他进京来会试,竟不来见我一面,自是无颜了。”又想道:“她女儿既不念红丝之聘,改嫁别人,她儿子倘或中了进士,又怎好执红丝之聘,来娶我女?他不来娶,我怎好强嫁?这段姻缘,多分要成虚帐|婚姻不成,我儿亦何患无妻,倒也罢了。只是贺姐夫咏红丝一番美意,今欲背盟,应罪归于首衅。她嫁西平是她之罪,但不知什人假我之书,托汝宁绝婚。我若不当面辩明,使他执此为辞,则负盟之罪,两下平分矣。况我在他家时,正在穷困,蒙她周给甚丰。修仪甚厚,原该感激。今一借此绝之,殊非君子之事。放榜之后,中与不中,还该请他一会。一可叙故旧之情,二可辨假书之事。亦可见我女儿尚守前盟,未曾轻有改移,使她抱西平之愧,便胜如诘责矣。”计算计定了,便细细与儿子说知,叫他留心打点。

  过不多数日,天门放榜。不料裴松中了笫十七名,怡恰宋采就中在第十八名上。两人入朝谢恩,谒见座师房师,俱是并马并列,时刻相见。旧时又是同馆读书,相好兄弟,又此时得意之时,怎放得冷脸来做不相识认。只得欢然说些客套,彼此交拜。

  不料廷试殿甲,宋采殿在二甲第十七名,裴松殿在第十八名上,一时俱同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彼虬惊以为奇。若论两个小进士,年又同青,貌又同美,才又同高,中的名教又上下,本该加厚亲热,只因各人胸中怀着往事,纵是亲热,未免还带三分疏冷。宋古玉欲请他来说明往事,又恐削了他面皮,故往往忍住,正是:

  心惑未辨明,

  话是说不出。

  可怜君子情,

  堕在奸人术。

  裴松与宋采同在翰林做官,只糊糊涂涂的往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秉正补了武昌知府,到湖广去做官。不期到任之后,正值湖寇大发,残破了许多属县,竟拥兵围困省城。前面署印之官,竟弃印逃去。亏得贺知府到任,忙申文书与各上司,请四境的参、游、总兵会剿。又自在城中,选练了三千民兵,亲自上城守护。审察得贼兵西边稀少,候至半夜,亲率民兵从西门杀出。贼兵一时无备,直杀得贼兵七零八落,便退入城中。及贼兵调得东边到西边来攻,他又或早或晚,率民兵从东门杀出,直杀得贼兵胆战心惊。故此贼兵虽说围城,毫无所利。过不多日,外面调的四路兵到了,他又驱民兵从内杀出。一时内外夹攻,遂将贼兵杀个干净。地方平定,成了大劝。巡抚、巡按,尽皆上疏,奏称他有大功。故廷臣会议,竟将他内转了尚宝寺少卿。

  旨意下了,贺秉正不歌停留,便离任到京,入朝谢恩到任。此时已知裴松与宋采,俱中了进士,俱进入了翰林。以为托孤之事,可以无负;而两家婚姻成全,得各各遂意,甚是快心。见他们都来拜贺过,公事一暇,就先来答拜宋古玉与宋采。

  三人相见了,欢喜不胜。宋古玉先问了他许多剿贼之事。贺少卿答完了,就问他婚姻之事:“男女俱已长成,才入仕途,一时归去不便。除菲两家俱迎接进京,方好会合红丝,成一段佳话。”

  宋古玉听了,不觉蹙起双眉,惨然说道:“老姊丈一段盛心,真是千古。谁知人心各别,功名易致,道义难全,有辜老姊丈成全之美。”

  贺少卿听了,吃惊道:“我定的这红丝二婚,别来又有什变头?”

  宋古玉道: “小儿现只身于此,小女尚静守闺中。小弟蒙老姊丈高情,怎敢复生变头。只是裴亲母处,不知被什人撺哄,一时把捉不定,又贪了眼前的富贵,竟不念红丝之好,将小姐改弦易辙矣。”

  贺少卿听了,只是摇头道:“哪有此理:只怕还是尊舅打听得不确。”

  宋古玉道:“怎么不确,嫁的是西平知县已有人了。嫁是某年某月,已有时了。轰轰嫁娶,合县皆知,怎么不确?”

  贺少卿只是不信,因又问道:“此事是谁传与尊舅的?”

  宋古玉道:“现有二诗帖在舍下门上,大肆讥讽,故小儿气不过,特特揭来我看。”一面说,一面就叫人取出,送与贺少卿。

  贺少卿看了说道:“细看此二诗,虽不无挑衅之心,然必衅有可挑,方才挑得。”因将二诗袖了道它:“尊舅且莫着急.裴青史连来拜了数次,小弟如今也要去答拜。待我见了他,问个明白,再来商议。”说罢,起身别去,竟到裴松寓所来。

  裴松接了进去,设椅于上,拜谢他留居汝宁抚弧之事。拜谢完坐下,贺少卿因问道:“贤侄想是今年十八岁了。”

  裴松道:“小侄正是十八。”

  贺少卿道:“贤侄既是十八,记得令妹较贤侄只小一岁,也是十七了。于归之期,恰正及时,红丝盟约,也可践了。”

  裴松听见贺少卿说及红丝,困深深打一躬道:“红丝联咏,乃老年伯一片千古的盛心,举家感激不尽。不期老年伯别后,贫贱所咏之红丝,早为富贵抛弃,过而不问矣。正要禀明老年伯,另作一处,不意老年伯还殷殷念及。一段抚育之情,过于天地矣。”说罢,面色惨然,几欲坠泪。

  贺少卿道:“红丝之咏,是结两姓之好,料必守盟。贤侄为何如此咨噻,莫非宋舍亲有些不合吗?”

  裴松又深深打一恭道:“小侄两番侥幸,皆赖宋恩师造就,怎敢背言师过。但红丝之咏,付之云散水流,实宋恩师寄书汝宁公祖,托其示知小侄,不须属望。故小侄屡至师门,皆退缩而不敢前。非忘大恩也,恐触其怒也。”

  贺少卿听了,沉吟道:“宋业师既有此言,寞非你因宋业师之言,竟将今姝改适吗?”

  裴松道:“小侄怎敢?红丝之咏,乃老年伯之命。纵宋恩师不欲践盟,亦须禀明老年伯,再请新命,怎敢轻举妄动,有伤风化。”

  贺少卿道:“既如此说,且请问令妹,而今安在,所作何事?”

  裴松道:“现在闺中,日抱红丝之咏而同寝食,并无别事。”

  贺少卿道:“前有人传说,西平金知县与你家结亲,有此事吗?”

  裴松道:“实有此事。”

  贺少卿道:“既有此事,我闻得令先尊只生得贤侄与令妹一子一女,送嫁金知县的,却又是何人?“

  裴松道:“此乃家堂姑母扈家所生的表姐。一向同堂姑母流落在外,小时就许了金父母,今因金父母成了名,又选在西平,故归来嫁娶。堂姑母因离乡久,没有故居,故借小侄家与他结亲,实非小侄家事。”

  贺少卿听了,大笑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却非令妹之事。故以讹传讹夕弄出许多是非。我就说年嫂与年侄,皆有品望之人,怎肯为此苟且之事。”因在袖申取出贴到宋门的二诗,递与裴松看。

  裴松看了口大惊道:“原来宋恩师许多芥蒂,俱因看了二诗也。作此二诗者,只不知何人,真可痛恨。万望老年伯见宋恩师,替小侄辩明。”

  贺少卿道:“这个自然。”遂别了裴松,也不回寓,又复来见朱古玉。

  宋古玉迎他进厅,早看见厅上有一客走将下来,请他拜见。

  贺少卿忙问宋古玉道:“此位何人?”

  宋古玉答道:“此兄白孝立,汝宁人,原是老姊丈公门桃李。方梦垂顾,尚未蒙赐教。”

  贺少卿听见是汝宁秀才,就站在上面相见了,一同坐下。

  贺少卿就问道:“白兄到此公干?”

  白孝立因答道:“门生一因汝宁科考繁难,意欲纳入监中,便于应试。二因一时愚蠢,听了不肖友人之诱,妄有所作,得罪了宋大宗师,故特来自首,欲求赦佑。”

  贺少卿道:“既肯自首,任有何罪,也可相忘。且请问何事?”

  白孝立道:“敝地裴给事家一馆,原系敝友常莪草所处。因又清了宋大宗师,便将他逐出。他不惭自无才学,转怨宋大宗师夺他之馆,不胜怀恨。后又见宋大宗师令郎聘了裴给事之小姐,令爱又许了裴给事之令郎,一发触起他妒忌之心。故自宋大宗师还家之后,遂将西平金父母借裴家迎娶之事,竟脱卸在裴家身上,哄诱门生,代做了两首讥消之诗,实贴在宋大宗师门上。要宋大宗师看见触怒,便可断绝婚姻。”

  宋古玉听了,大怒道:“原来此二诗之作,出于常贼之奸谋。据兄这等说起来,则金知县所娶,不是裴女了,却教我父子错认至今,殊可痛根!”

  贺少卿道:“西平嫁娶之误,我也是今日方才对明。但不知起祸之人,却是常蓼。奸人不测,直至如此!”

  白孝立道:“不独此也。还骗门生,又假写了宋大宗师一封书,在报中打与汝宁府尊,叫他辞绝了裴家婚姻。门生一时懵懂,误被他骗了。今细细想来,破败两家之情义不少。故特来请罪,望宋大宗师略宽恕一二。”

  宋古玉听了,愈加恼怒道:“原来与汝宁知府的这封假书,也是常贼所为,必须重处他一番,方可泄恨。”

  贺少卿:“小弟去而复来者,正为裴青史告诉,不敢亲近,皆为古玉尊舅有书辞绝耳。小弟不信,故来请教。谁知是常蓼这厮在其中播弄,真可恨也。”

  宋古玉道:“这段奸诡,若非白兄说破,小弟终身坐于不知,受害不浅。在前助虐,实实是罪。今既首明,罪可相忘,又当功论,容当报德。”

  白孝立见说,再三拜谢而去。朱古玉方请贺少卿入内去坐,细细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夔鹭同堂,鸳鸯逐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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