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茶棚子里有两个特别爱喝水的茶客,店伙计刚正替他们冲过开水,顺次向别桌上冲去,不料他二人茶已喝干,已在那里催开水。第一次店伙计耐着性转身回去,向他俩茶碗中冲得满满的,然后踅到前面桌上去冲。哪知隔不多时,那两个渴死鬼,又在那里碰碗盖催开水了。店伙计心中发恨,只做不曾听得,不去理会他们。不道那二人不问情由,只把茶碗盖当当价碰个不住,再不理会时,茶碗一定难保。店伙计没法,只好走去,一边冲开水,一边向他二人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很不耐烦似地说道:“难道这两只茶碗漏了不成?冲了水立刻就干,停会子倒要翻转来瞧瞧呢!”

哪知说话之间没曾留心,就犯了人家的门,那漏字,翻字,都是船家绝对犯忌的,当下他们二人只当茶博士有心和他们捣蛋,不觉勃然大怒!立起身来,取出茶资向桌上一掷,齐声说道:“好!好!你说碗儿漏,一点也不错,非但我们两只碗漏,全堂子的茶碗,恐怕都是漏的!你要翻转碗来瞧时,还得向合堂翻瞧一番。”说罢怒气冲冲而去。那店伙计明知分辩无益,只管冲他的开水。忽然听得东边茶客高喊碗漏,接着西边茶客也嚷碗漏,一刹那全堂都嚷碗漏,独有林公手中的茶碗不漏。此时茶博士好像张天师被小鬼迷住,弄你有法无使处,一般茶客见桌上弄得**,都在那里吵闹。林公正在向王安福追问道:“你可懂得这是什么玩意儿?”安福尚未回答,忽听旁桌上有个年老船家发言道:“生意人以和气为先,何况茶坊酒肆,那是百客衙门,对待茶客们,更宜低声下气,如今店伙计嘴唇皮上占了些小便宜,带累阖棚茶客受累,还要损坏许多茶碗,真是自取其咎。”

茶馆主人听了这一席话,定神打量,看那讲话的正是汉江船主施老海,连忙走上前去向老海拱手央告道:“冲开水的当然以和气为宜,茶客好似衣食父母,岂可得罪!现在祸已闯了,打他骂他也属徒然。施老板!你既然持公教训,必然懂得此中门道。求你行个方便,设法解决了罢。”老海含笑答道:“干水面生涯的,各有三千年的道行,只顾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就算我懂得门道,事不干己,也不能强出头,空做闲冤家。不过我在这里走动多年,素知道老板接人待物很是和气,现在伙计闯了祸,累你受损失,我若袖手旁观,犹觉过意不去,那末待我来指一条正路给你们。要知你们伙计,不懂船家的忌讳,得罪了两个催开水的茶客,在你们伙计呢,当然不认识他们二人,我和他们同在水面上混饭吃,却是认得。姓名不必宣布,总之他俩是深通富阳法的船家,现在你赶快带着伙计,到北岸码头上,见有一艘最大的满江红船,船头正中有一个五彩八卦的,你便同伙计跨上船头,伙计即向船上将军柱,扑翻身磕四个响头,你在旁边高声喊着,适才冲开水的无心冒犯,自知理屈,现在特来磕头修礼,敬祝老大到处顺风。等他们有了回答,你就不作一声,带着伙计上岸回来便了。”茶棚老板道声承情指教,马上带着伙计赶到北岸码头上,果有一条满江红船上,船头中央钉着一个用五彩油漆画成的八卦,就带着伙计踏上船头,依着施老海的指导,如法表演,茶棚老板也就如法高喊了几句。此时两个催开水的船家正在后梢喝酒,早已有伙计回船送信,晓得有和事佬暗中指示,前来赔礼,究属没有深仇阔冤,只要解除忌讳,拉回了面子,正可趁势收篷,故尔听到修礼两字,一个船家就在后梢高声答道:“不漏了!用不着修理的。”茶棚老板听说,连忙带着伙计上岸,一直回转茶棚,向施老海拱手道谢。再看那各桌上的茶碗,果都不漏了!老板就把伙计申斥了一番,只管做生意。

那林公因为好奇心生,坐在茶棚子里,直看到事情解决,方才命林恩付过茶资,一同走出茶棚,回到船上。

林公便向王安福问道:“你也是吃水面上饭出身,可晓得富阳法创自何人?怎么有如此能耐?若非眼见,哪里信得过他们有如此神通。”安福答道:“富阳法是八卦教的分支,在康乾时代,八卦教盛行一时,势力几遍全国,党徒约有数百万,由天地人三个教主掌理教务,天文教主叫做张宏雷,地理教主叫做袁智千,人和教主叫做白练祖。在乾隆末年,白练祖蓄着野心,另组白莲教,在川陕湘楚等省揭竿起义,竟想夺取天下。

结果失败,党徒四散伏匿,八卦教也就无形消灭,于是教徒们纷纷改做哥老会、公口会等等名目。有一班籍隶富阳的党徒,就改称富阳派。这可见富阳法既胎于白莲教,不过没有像白莲教那样厉害;教徒做皮行生意的最多,近年以来,吃船上饭的,却也不少。他们自从白莲教失败以后,伏居蛰处,不敢公然作恶,故虽有法术,并不为害,行为比较粮帮稍胜一筹,所以官厅也不加拿办。”

林公初意想札饬属下,捕拿富阳派中人听了安福一席话,暗想,该派中人,既不敢为非作歹,也不必过事搜求,就是今天弄狡狯,咎在冲开水的,一经修礼,即肯收篷,情尚可原, 也就置之不问。当晚在老河口停宿一夜,次日传令启节回辕,路上并无耽搁等到回转辕门,亲自把查勘江、汉堤防情形,缮折拜发,并附片奏明防守襄堤需费浩繁,请将前发典当存款,指凑成数,改发汉岸盐商生息,子金较多于存典,以后抢险有资,随时可以拨用。奏折中对于江、汉形势,详论得了如指掌,可作为防守襄河的参考。此折拜发后,旋奉朱批如议办理。林公见经费有着,即派公正大员,择最险要工,一律改建石工,工程虽然益臻坚固,但是动用堤防经费所生利息,不敷甚巨,复由林公首先捐廉,各司道也各踊跃输捐,方能补足亏空,就此襄河堤防巩固,年年得保安澜,居民都感林公大德。

哪知水害才得告一段落,时在道光十八年五月上旬,林公忽接到兵部火票递到咨文,晓得必有紧急公事,连忙剖封抽阅,只见咨文上写着:刑部咨开,道光十八年闰四月初十日上谕,鸿胪寺正卿黄爵滋奏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一折,着盛京、吉林、黑龙江将军,直省各督抚,各抒所见,妥议章程,迅速具奏,折并发,钦此。

林公即将黄爵滋的奏折披阅,只见内称:近来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自鸦片烟流入中国,其初不过富家子弟,习为浮靡;嗣后上白宫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以及妇女僧尼道士,随在吸食。广东每年漏银渐至三千余万两,合之各省,又达数千万两。耗银之多,由于贩烟之盛;贩烟之盛,由于吸烟者之众,因是银两被夷商吸收,银价顿增十分之六七。今欲杜塞漏卮,当从禁烟入手,加重吸烟罪名。请明降圣旨,晓谕全国,自本年某月日起,至明年某月日止,准给一年为戒烟限期;若一年以后,仍然吸食,乃是不奉法之乱民,定以死罪。

林公阅罢,心想黄公所见,与我相同,鸦片流毒中国,已有多年,金钱外溢,不知道共有多少。前几年每两纹银,易钱一千文,现在增至一千六百文,还只是有增无减,足见国内现银,尽被夷商收到外洋去。国内现银日见缺少,银价因是日增,涓涓不息,尚且能成江河,这么一个大漏卮,若不亟图补塞,民穷财尽,何以立国!不过历年来内外各大员奏,早已发言盈廷,惟对于吸食鸦片的百姓,尚未有请用大辟的。我在苏抚任上,江督陶制军曾与我协商,打算会衔具奏,请明定吸烟人以死罪,继思诸多妨碍,未曾实行。因为一则禁烟早有明条,若竟坐以死罪,是与十恶没有区别,一则因犯者太多,有诛不胜诛之势,倘议刑过重,犹恐弄出讦告诬攀,贿纵索诈等流弊。

所以吸食论死,当时陶制军也曾与我议及,终不敢毅然出奏。

现在黄公竟然专折奏请,这也是他关心民瘼,瞧见鸦片流毒已深,断非常法所能做戒,不用严法,难挽颓波,这是圣人所谓辟以上辟的深义,自不能与苛法同日而语,理当具奏附和。正草拟复奏,忽旗牌来禀湖北巡抚程大人求见。

要知巡抚来此何事,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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