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夜里,我们几个人和柯勒尔谈到深夜,参加的除保柏和我外,有纪因、赛意、柯勒尔夫人和她的爱女。我们围坐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谈笑风生,简直忘却了时间。保柏依原定计划,决留在明尼爱普利斯,不日即转赴乡间去工作。我和纪因及赛意便于十六日的下午两点钟离开这个地方,不得不和这一群可敬可爱的朋友们告别了。

纪因和赛意都不过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说来凑巧,他们两位有一点都和保柏相同,都是富家子弟,却都富于革命的精神。纪因的为人,我在上面已略为提及,赛意也同样的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他是德国种,移植到美国的,满头的黄金色的嫩发,一对特别绿的眼睛。他真够得上沈钧儒先生所常说的两句话,叫做“主张坚决,态度和平”。他的认识非常正确,判断非常敏锐,待朋友却非常和爱。纪因研究医学,赛意却研究法律。他们对于父亲虽都亲爱得很,像纪因每天要打一个电报给父亲报平安,并略述途中情况,但是他们谈到资本主义社会对于劳动者的剥削,却毫不客气地把他们父亲的剥削方法和盘托出,“如数家珍”,作为引证,因为他们的父亲也都是资本家!这真是一件怪有趣的事情。

他们两人都于七月四日在狄初爱特参加过第二次美国青年大会(Second American Youth Congress),他们这个时候正从那里开完了会来的。这个青年大会,在美国民众运动里面占着很重要的位置,我本来也打算去看看,可惜因为其他事务的羁绊,未得如愿,现在遇着这两位朋友,却听到不少关于这个会议的情形。

这次青年大会有三四千代表参加,代表美国各地青年一千三四百万人之多,规模之大,可算是美国有史以来青年聚会的空前盛况。数量之广,为前此所未有,这还在其次,再从质的方面看,更重要的是这次青年大会的代表是不分宗教,不分人种,不分职业,不分党派;包括教堂、学校、矿、工厂、农场、工会里的青年,以及各地其他青年团体所推选的代表: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美国青年运动联合阵线的成功。而且选举是用民主制度,先由各城镇开大会选举,然后再由各地推派到大会里来,该会是在狄初爱特城举行,所以该城的委员会比各区的委员会尤为繁忙,于是特在该城组织一个规模较大的委员会,称为七十六人委员会(Committee of 76),主持一切。在七月四日这一天,在狄初爱特举行大会外,并举行青年大示威运动,随后又接连开了三天的各组会议,晚间举行各种游艺会。这大会所决定的议案并非徒托空言,却由各区的“继续委员会”(Continuation Committees or Councils)积极推行,同时唤起全国青年,来积极参加。

美国原无所谓青年运动,在“繁荣”时代,青年们只是各有各的发财思想,在经济恐慌初期,还只是各以个人的立场谋自身问题的解决,直至数年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矛盾日益尖锐化,才震动了全国青年的心弦,一天天觉悟起来,知道这非用集体的力量来谋集体的解决,于是要求“社会的和经济的正义”(Social and economic justice)的青年运动便渐渐地汹涌起来了。所以有人说,像这次美国青年在狄初爱特开的青年大会才是美国的真正的青年运动的信号!这句话是否真确,可分析他们这次大会的目的和主张,知道大概。我深信美国的青年运动不但和美国的将来有着密切的关系。就是和世界的将来,也有着重要的影响,所以很值得我们的注意。

美国青年大会的主要目的有三:(一)唤起青年自己的注意,由青年自己集合起来研究美国青年在今日所遇着的重要问题,再由彼此自由交换理想和意见,决定实行的程序,期望解决这种种问题。(二)执行所决定的程序,使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同时使全美国的青年对此事加以深切的注意;这样执行的责任,由本会的各区“继续委员会”以及其他种种附属机关担负起来。(三)巩固一切青年的联合,无论是犹太人或异教徒,天主教徒或清教徒,黑人或白人,本地生的或是外国生的,乃至美国的青年和其他地方的青年,劳动阶级和中等阶级的青年—他们的问题往往互有关联,在许多地方简直有完全相同的。此外,美国青年大会是积极同情少数民族的;虽则在一方面在习惯和理想上是含着美国的特色,但是却要坚决地反对狭义的国家主义,热烈地拥护一切民族平等的国际主义。

我们如再对这三个主要目的加以相当的研究,便知道第一目的显然是注重青年用集体的力量来解决青年的切身问题;第二目的是注重实行,注重行动而不以空言为满足,而且要唤起全国青年来共同实行;第三目的是主张全国青年的大团结,并且要和别国青年共同携手奋斗;至于宣言反对狭义的国家主义,热烈拥护各民族平等的国际主义,那显然是对于侵略的帝国主义提出了抗议。帝国主义国家的下一代的主人公在思想上有着这样的动向,这不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吗?

目的还比较的抽象,请再进一步看看他们的主张:

(一)用有组织的示威行动来反抗战争。他们知道帝国主义的侵略战只是替“贪得利润永不厌足的独占者”(“profit greedy monopolists”)军火商人,以及他们的走狗们巧取豪夺罢了。他们以为反战不应等到战争已经来时才反对,必须在现在就用有组织的示威行动来反战,例如群众大会,示威游行,和其他集体的行动等等都是,—这样一来,能使备战的人们知道青年们—备战者视为将来炮灰的青年们—对于反战态度的坚决。此外对于军火工业的工人罢工,也要予以有力的拥护,对于青年集中营(所谓C. C. C.)的军事训练也要极力反对。(这是帝国主义预备侵略战用的,这和中国反抗侵略的军事训练当然又当别论。)

(二)反对法西斯主义。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日益尖锐化以来,劳工阶级的反抗力量也一天天膨胀起来,于是资产阶级的压迫也一天天厉害起来,戴着假面具的法西斯主义运动也渐渐地露头角了,这和青年们的文化前途及思想前途都有残害的危机,所以他们也要唤起全国青年的特别注意,用集体的力量来反抗。

(三)要求工农界工作青年生活的改善。他们主张工人有自由权利加入他们自己所选定的工会,用“集体交涉”争取工人生活的改善,反对一切政府的机关每遇劳资争执时总站在雇主方面来压迫工人。此外并要求政府对青年亦须有失业保险。反对童工,也是其中的一项要求。最后关于教育方面,要求增加教育经费,要求学校师生的思想自由。

(四)坚决主张一切人种,一切民族,在政治和社会方面都立于平等的地位,造成美国国家大部分基础的黑种人—劳工阶级—也包括在内。该会特别指出美国宪法所保障的人民对于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权利,反对对于这种权利的任何方式的损害或减少。该会要极力保持一切人民都应享受的公道,平等,和良好的生活。他们认为这种权利都是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独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里所郑重声明的;为着这个《独立宣言》,他们的祖宗是经过流血的牺牲的。他们所以选定七月四日开大会,也是有深意的,因为这一天正是《独立宣言》宣布的纪念日。

美国全国青年为表示对于战争和法西斯主义的抗议,在一九三五年的四月十二日举行全国学生一小时罢课的广大行动,自愿参加者逾二十万人,引起全国的深刻注意,使反动派为之惊心动魄,美国青年大会也是积极进行这件事的一个重要集团。

我们谈了第二次美国青年大会的大概情形,看到代表一千三四百万青年的三四个代表所提出的主张和他们以后所要努力推动的倾向,对于美国青年运动的前途,应可得到更明瞭更深刻的认识吧。

纪因和赛意还津津有味地告诉我一件事。他们说在开会最后一日的夜里,数千人正在举行一个跳舞会,以志别情,有两个会员—一白一黑—同到附近一家咖啡店去喝咖啡,但是那位黑同志被那咖啡店所拒绝,白的黑的都不服,同时和那里的店主争辩起来,说黑的也同样付钱,有何理由可以拒绝?可是人种的成见在狄初爱特原来也是很厉害的,所以咖啡店主仍用很强硬无理的态度拒绝,置他们的抗议于不理。他们两位黑白同志于气愤之余,立刻奔回大会里报告,正在跳舞的同志们立刻动员整千的会员在那家咖啡店的前面左右列成纠察队(他们所最说得津津有味的“picket line”),不让人们进去喝咖啡,使那家店的生意大受影响。

那店主赶紧报告警察局,不一会儿大队警察来了,但是警察的队伍虽大,仍远不及青年纠察队的大。纪因说得更有趣:他说在纽约的警察对于这类的大示威看得惯了,所以还能镇定应付,狄初爱特这个地方,在这一大班青年光顾以前,根本就从来少看见过这样大队的青年在马路上示过什么威,所以他们望着莫名其妙,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竟立在旁边作壁上观,眼巴巴地望着这许多青年们列成队伍在咖啡店门口来往梭巡着,大呼其口号!后来还是咖啡店主自己向那位黑朋友道歉,并泡好一杯咖啡给他喝,才算了事,大队才凯旋地大踏步回去。

这在他们—这班热烈公正的青年同志们—认为是应该的,当然的。他们不是主张各民族都要平等吗?他们不是主张黑人在美国也应该享受平等待遇吗?他们既这样主张,所以在行动上便要这样干。纪因和赛意虽都是白种的青年,但是因为他们在思想上的转变,便深深地觉得民族是应该平等的,便很自然地认为黑人也应该享受平等的待遇,不仅是在嘴上说空话,而且是在行为上有着实际的表现。我的意思不在称赞这两位青年朋友;我所要指出的是世界上各民族—尤其是被帝国主义所压迫蹂躏的民族—要获得解放,和世界上反侵略的最前进的思潮和阵线,是有着密切的联系。为着我们民族解放的前途,我们应该加入世界上侵略的思潮和阵线呢?还是应该加入世界上反侵略的思潮和阵线呢?这在略有常识的人们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在事实上却仍有人要故意往死路上跑,这是很可痛心的事情,这种人的迷梦,是我们所要设法唤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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