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唐:

夜夜孤眠枕独倚,两三行泪忽然垂。

长疑好事皆虚事,莫遣佳期更后期。

魂魄不曾来入梦,身情常在暗相随。

吴刀剪破机头锦,织得回文几首诗。

集杜:

莫厌伤多酒入唇,才倾一盏即醺人。

明眸皓齿竟何在,白水青山空复春。

涧道馀寒历冰雪,柴门空闭锁松筠。

蜜蜂蝴蝶生情性,何异飘飘托此身。

且说金静庵兴兴隆隆,满望儿子读书上进,与他争气;到了此时,见先生已去,儿子又不长进,遭此一番闷气。想起家中情景,说又说不出,抛又抛不下,

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静庵凄凄惶惶,忽然害起一场心气痛病来,忙即请医调治,一连上了半个月床,才得起身。心中想道:“我今年已六十外的人了,倘然一旦身死,我死之后,大儿又无子嗣,这畜生没了我眼,一味胡乱行为,将来不知如何出落。看来久禁书房,亦非长计。不如早些娶个媳妇与他,一来把望生个儿子,可以接续宗祠,二来这畜生有了妻小,或不致在外胡缠。但须得拣一个人家好女儿才好。”

仔细踌躇,因想起:“赵竹村的为人,原是正经精细的,他又与我相好,若与他商量,必有下落。”

即便打轿到赵竹村家来。

与竹村相见坐下,先说些闲文。竹村见静庵面带忧容,语言不甚爽快,因问道:“弟见我兄语言面色甚不爽快,莫非有甚心事么?”

静庵听说,正打着他的心里,因将二官人的事,细细告诉了一番:“今要托老兄觅一妥当亲事,并望以速为妙。”

竹村应道:“此事这也是该应的。但弟出外多年,一概亲戚朋友多疏远了,目下归来未久,那里就得知谁家有好女儿?就弟想起来,前在杭州,曾与宋将军有八拜之交,平素极其相好。

闻得他令妹才貌超群,尚未联姻。旧岁曾经托弟作伐,因无好门户,未曾回覆他。若向他说起老兄的令郎,真正门户相当,郎才女貌,又极相配,谅无不肯的。老兄看来可以对得这亲,弟即写信与他,不过一月外光景,就有回音了。”

静庵听说甚喜,对竹村道:“这宋将军,从前弟在京里也曾会过一面。今既与我兄相好,竟奉托老兄写书作伐,静候宋将军的回音罢了。”

说罢,即便起身告别而回。竹村随即差一个从前跟过到杭州的家人陆喜,星夜望杭州而去。

正是:

莫笑家人去又来,来来去去有安排。

不然两隔三千里,那得吹箫上凤台。

是时正是十月里,日短夜长的天气,陆喜出了门来,一路晓行夜宿,行了二十多日,才到杭州。见了宋将军,将竹村的书并许多礼物呈上。宋将军拆收看过大喜,即叫将礼物收下,又问了陆喜一回说话,吩咐家人们。“好好看待赵老爷的来人。”

自己往里边禀知母亲。宋老太太闻得,亦极欢喜,对宋将军道:“妹子婚姻,原系大事,不可冒昧应允的。从前我看赵老爷为人,甚是正经,他来书的话,自然没有说谎的,况你与金老爷又曾会过,看来可以与他联姻。竟写一回书应允了他,即托赵老爷再为我斟酌一番。倘两相允当,聘礼竟为我收受。我明年春里正要回家看看,顺路同妹子到赵老爷家里,完此姻事。省了到此娶亲,道途一番跋涉,甚属一举两便,未知你意如何?”

宋将军听了母亲的话,甚是欢悦,即速修书备礼,交与陆喜,又赏了陆喜十两盘缠,打发他起身去了。

陆喜得了回书,赶到家中,回覆家主。赵竹村细看回书,甚是允当,即往静庵处说知,并将来书与静庵看过,对静庵云:“老兄若无游移,竟照来书行事,聘礼弟权为收受端正。明春宋伯母来时,择日与令郎完姻就是了。”

静庵忻喜无比,择日就将礼物送到竹村家来。竹村收受回礼不题。

且说金二官人拘禁书房里,虽是三餐不缺,自朝至晚,住在一间屋里,走又走不开,书又无心去看,他想着了平日绣幌银屏的去处、雪肤花貌的可人,未免孤孤凄凄,吊下两点泪来。

正是:

相思空有梦相寻,悔作从前恩爱深。

一日,忽见有个人走来,把门打开,走进来道:“赵老爷同老爷请二官人出去。”

二官人听说,倒吃一吓,想道:“如今父亲请了赵老伯来,不知将我如何摆布了!”

硬着头走到东书房里。向上一看,见只有赵竹村与父亲在内。二官人上前拜见竹村,又向父亲拜见,拜罢,侍立在傍。竹村见二官人举止文雅,对静庵赞了几句,又对二官道:“我与贤侄虽系乍会,叨在交好,不得不把直言规劝:贤侄从前的话,我已与令尊说过,不再提起了,今后务遵令尊教训,无事不要出外,在家苦心攻书。令尊已为贤侄对亲,大约明春就可完婚了。”

二官听说,喜出意外,如逢恩赦一般,即便连声称是。竹村细说一回,相别而去。

喜得个二官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听了竹村的话,镇日在书房看书,真正足不出户。静庵见他改过自新,这心上的一团闷气,也就平了。二官人见做亲的事俱已打点的端端正正,只待吉期。到了新年,又过元宵,日日把望宋老太太到来。

到了二月初旬,宋老太太才到,一直竟往赵老爷府里住下。

赵老爷接见、款待自不必说,将金家姻事,细细说了一番,又道:“小侄谨遵伯母之命,已将聘礼收受。此时金家都已齐备,专候伯母来到,择日行送大礼,即便完亲了。”

宋老太太应许。

竹村向静庵说知,择了二月二十日,送了大礼,三月初十成亲。

到了吉期,静庵先在大厅上排起筵席,待了赵竹村大媒,然后排列喜筵于内厅,诸亲戚友都来贺喜。候到吉时,便命乐人大吹大擂,到赵家迎娶新人,一色光华荣耀,自不必讲得。

新人进门,出了轿,请出二官人来,拜了天地,又拜了静庵,两个新人也对拜过。奏了笙箫细乐,二位新人行合卺礼毕,拥入洞房中来。

有集唐诗为证:

一家欢笑设红筵,月对琼杯此夜圆。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与妇共升仙。

人情已觉春长在,眼色相当语不传。

花烛分阶移锦帐,凤凰飞出四条弦。

准准闹了一夜。

次日宋老太太便要动身回家,二官备了礼物,送出了关。

到晚回家,亲戚都已散去,见过父亲,欢欢喜喜进了房来。走近新人面前,灯下细细一瞧,吃了一唬。原来宋家女儿的容貌,甚是丑陋不堪。二官人看见,心上甚是不快,碍着父亲,只得忍耐过去了。过了满月,二官人因妻子不甚中意,日里倒在书房里安身,到晚上勉强进去宿了一夜,清早起身便出来了。娘子见二官人镇日不进来,倒起了个疑团,不知不觉说话间,夫妻两个争闹起来。闹起了头,后来竟不希罕的了。静庵却不知道。

一日,静庵赴酌回来,正在灯下看书,忽见二官人慌慌张张走到面前,静庵见了奇怪,问他何故这般光景。二官人道:“日里父亲出去后,被娘子打了几次,我只得躲过。谁知我躲到那里,寻到那里,此时无处躲避,故到父亲这里来。”

静庵听说,走出叫了媳妇细问,不过因些小事起衅,随哪二官走来,正要细细将他夫妇训谕一番。那晓得新娘子性如烈火,始初不过争论,后来竟不顾静庵在上,就把二官人揪住乱打,静庵忙喝,那里喝得祝静庵大怒,忙叫妇女们扯开。二官人乘隙即忙逃脱,一道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新娘子不见了二官人,竟不管甚么,就把静庵“老狗头”、“老无耻”的骂了一顿。

静庵走到房里,气得顿口无言。到了半夜里,心气病疼急然大发,起初还可勉强说话,到了早辰,竟沉迷不醒。家人们着了急,忙报新娘子知道,又各处找寻二官人回来。二官人忙请医生诊视,毫不见效。原来怒气伤肝,老年人那当得起。痛了七日,竟呜呼哀哉了。二官人大哭不止,疾忙做棺盛殓,披麻挂孝,开吊做道场,自不必说。

过了终七,家中稍为清净,老婆又时刻咭咭唧唧闹个不了,二官人只得在外走开,倒也适意。不知不觉,从前的旧病又发起来了。一日,又想着从前所见的美女,未知曾否嫁去,因再走到他门首来,东张西望,正要寻个人打听一个下落。只见一个媒婆正从他门内走出,二官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孙媒婆。孙婆见了二官人,忙问道:“二官人,多时不见,在此做甚么?”

二官人道:“我正在此走过,看见了你,立住在此。

这个人家你认得么?”

孙婆道:“他家我已认得久了。”

二官人道:“我正有话要问你。此处不好说,竟到你家里细说罢。”

孙婆同二官人到了家中坐下,二官人道:“我问你非为别事,方才这个人家姓甚么?”

孙婆道:“一家姓鲍,一家姓卞。”

二官人道:“他有女儿么?”

孙婆道:“他两家各有个女儿的,鲍家女儿叫丹桂姐,因对亲不好,他母女两口儿正在那里气死哩。”

二官人道:“卞家这个女儿叫甚么,也对过亲么?”

孙婆道:“卞家这位女儿叫香玉姐,也曾对过亲的。如今王家儿子已死了,还没有亲事,正托我要与他对亲哩。”

二官人道:“既托你对亲,你看来可以对得我么?”

孙婆听说,忙将袖衣掩住了二官人的口,道:“二官人在那里说甚么话!亏得没有人在此,若有人听见,说与你家奶奶知道,要连累老身吃苦了。此事断不要想起!”

二官人说了半晌,见孙婆毫不相干,只得怏怏而回。归家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必须如此如此,方可成功。算计已定,停了两日,又到孙婆家里来。孙婆见二官人又来,看来有些蹊跷,问道:“二官人来此何干?”

二官人道:“只为卞家女儿,我一心要娶他,务求你在内极力作伐。今日先来送人人情。”

说罢,向袖中取出白银二十锭,开封放在桌上。孙婆一见,满心欢喜,接口道:“不是老身不肯成就此事,只恐你家奶奶不容,倘有些风吹草动,连老身也不便,所以不敢多嘴。”

二官人道:“若做此事,家里自然要瞒过的,这个不消你讲得,我已安排停妥的了。只要你去说得卞家肯依就是了。成功之后,还要重重谢你哩!”

孙婆应允道:“这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得成功的。两日我不得闲,要到十三,才可到卞家去对他说着。有了下落,便来覆你。”

二官人道:“既如此,我十四来问回话便了。”

说罢,起身去了。

孙婆见二官人去了,心下踌躇道:“此事就怕他老婆得知,若是瞒过了他,讨在外边,一时那里知道。若得成功,倒有一宗财气,且到他家说一番看。”

想罢出门。到了卞家,细细说了一遍。卞寡妇道:“这官人既有正室,我女嫁去,恐遭凌辱,这个使不得的。”

孙婆道:“这个我也想到,他只为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家事全不照管,所以他要讨个帮手。你家姑娘若是嫁去,原与正室无二。况你老人家老来又无依靠,我也讲过,连丈母也要一同住在身边,将来要靠老的。”

卞寡妇听见这话,满心欢喜,一口应承。孙婆大喜,相别回家。

到了十四,二官人来问回音,孙婆添了些说话,述了一遍。

二官人喜得筋骨酥麻,再叫孙婆去说定了。择了吉日,把礼物送去,定了八月十六成亲,又送了孙婆媒礼五十两。卞寡妇受了礼物,又想鲍家娘子居此无人照应,替他另寻了两间房子——同住到八月十六,迁居出门。端端正正,专等金家来讨亲。

正是:

天下本无事,只为庸人扰出来。

欲知金二官人来聚香玉姐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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