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大事因缘总不差,倚恩倚怨亦蒹葭。

心空虎帐能闻道,性慧鸳帷好出家。

过去影形虽假借,现前色相岂容赊。

泥莲莫说无沾染,也要同开一遍花。

云娘留泰定住下且不题。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天被一起土贼们进到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漏泄了风信,因此使挠钩往佛殿后乱搠。不料了空在佛像后,被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扯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

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天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冠,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一杆梨花铁枪,万将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一个女儿,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女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成伙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

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彩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天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彩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领着进来。

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汗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木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宫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的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齐整,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点过收了,把妇人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大耳,眉有白光,唇如丹漆,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到了此处!”

了空初被拿时,也有些慌张,因想起偈言有“虎穴见佛”之语,便大着胆,合掌当胸,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武城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

说毕,泪如雨下。

夫人闻言大怒,才待发作,不知小姐向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笑一笑,走下帐来,将了空扯起道:“快随我后房去,有话说。”

一面分付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鱼肉鸡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箸。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

夫人便叫:“看素斋来。”

又备香蕈麻菇、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

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裕早有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浴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无非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倡,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趺膝闭目,面壁去了。

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目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到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齿相当,知是大人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因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

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其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

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一绣房深处。

但见:

红沙垂幕,碧簟铺床。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睛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锦套索,跳不出地网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荆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得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美貌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绞绡,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却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分付?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有知不便。”

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了一锦杌,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

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

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有甚行脚。

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苇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

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但得往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嵋。

了空答小姐已毕,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

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傍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将你来的。我把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是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

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来救脱此厄。想起:“泰定不知下落,访见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网。”

想到此处,泪如雨下。

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走,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妆。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着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旛,并辔联马而去,

有诗曰:

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池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灿生花。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啰,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土平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喜得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妻,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枯木,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天诵经,二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区处。不知锦屏可得成夫妇,了空何日见母。

正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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