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V的家到大学第一院本有不少的路,平时他是坐洋车到学校去的,近一个月来,因为生活困难,他只好安步以当车了。

教授会是定午后一时开的,但等到二时半还不足法定人数。一直等到三点钟才凑足二十个人,够三分之一了,于是大众要求主席宣布开会。

沿途他看见街路上挤了不少的伤兵,也看见许多军官家眷搬行李出城,有好多间店都早把店门关上了。街路上的秩序很混乱。V不免惊慌起来。

据往日的经验,小孩子们不通便时就要买水果给他们吃,V忙叫了老吴来,V还没有吩咐他上街去买水果,他先开了口。

天气愈黑了,电灯还没有亮。寒风一阵阵地由江面吹进街路里来,跟着就扬一阵尘灰。江面上的大小汽船的汽笛不住地呜呜地悲号。V想,大概是运伤兵回来的吧。

二十个书呆子围着一张长台站了起来,主席把总理遗嘱背念了后,大众再脸色苍白地坐下去张开口痴望着主席报告,V坐在长台的一隅,在猜想他们脸色苍白的原因。V曾听过一个学生的报告,前星期风潮起时,一位数学教授的额皮给学生用茶杯打伤了,流了好些血。V想他们的脸色苍白大概是怕挨学生的打吧。

两个男的学生代表的报告完全了。V觉得学生代表的议论也和教授们一样的迂腐,他也听得脑壳快要胀裂般的痛得厉害。他还在希望能够听那女的学生代表的报告,但终于失望了。V觉得近代的女性还不能说是完全解放了的,她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地信赖男性,一切执行权还是让给男性;这决不是根本解放女性的表现。

“那末,我们明天全体向当局索薪去。”讨论到经济问题时,一位热心教授站起来主张到财政当局家里去坐索。

“要睡到后房里去,这里有风。”V忙把S儿抱起来。看他的嘴唇枯燥,裂了一二条缝,还有点血痕。

“老爷说什么事啊?”老吴歪了一歪头,把左耳倾向着V。J笑出声来了。

“老爷回来了么?太太叫我去买炭呢。炭长了价,昨天卖一元一角的,今天要一元三角了。”

“老吴,不忙,叫了挑水的,你去替我买一个柚子回来。”V再高声地说。

“米,炭,油都买了。你只去叫挑水的多挑几担水来准备着。”V高声地向老吴说。

“爸爸!”

“有什么好笑!”老吴再叱J。

“是的,我去叫挑米的来。”老吴拈着他的颔须连连点首。V的小表弟J站在旁咕苏咕苏地暗笑。

“时局这样的不好,小孩子们再发病,真不得了。”妻还是依她的老习惯在叹气。

“文丹,是不是?”

“托庇于日本帝国主义之下么?”V苦笑着说。他想,住法租界还可以麻胡一点,住日本租界就有点难堪了。因为V前在某部里做编译工作时认识了几个日本记者,他们都住在日本租界里,V从前对他们讲了好些大话,吹了好些牛皮。此刻若躲到日本租界上去,遇见他们时,那就太丑了。这是他不情愿住日本租界的最大理由。

“小孩子不懂事,这有什么好笑呢?”老吴怒视着J。

“妈妈烧饭去了。我不舒服,想睡觉。”S儿说了后又把眼睛闭上。

“好的,好的。”V像没有听见老吴的话,急急地向里面走。因为他看见街路里的无秩序的伤兵愈来愈多了,心里十二分的害怕。

“啊!那是的!当然要叫他挑来。”老吴话还没有说完就想转身走了。

“叫挑水的多挑几担水来!”

“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妈妈呢?”

“买油什么油?洋油还是麻油?”

“买水果的柚子!不是油!”V再高声地说。睡在床里的T儿给他们闹醒了。

“不行,不行,现在军事吃紧的时候,他们管不到教育。莫去惹他们笑我们是书呆子。且挨过这两天看看时局再算。”又有一位教授起来反对索薪。

“不是叫挑米的叫挑水的!”V再向老吴高声地喊。

“下头怕是停了战了,昨天前天开往下游的兵都回来了。此刻满街都是兵了。不晓得什么一回事,他们说怕时局不很平静,什么事物都涨了价,米,炭,洋油。老爷,怕明后天买不到食物,要准备点才妥当。像去年关起城来,那就不得了。”

——糟了,糟了。时局真的变了!这不是像去年革命军将要到时一样的情形么?再围一次城时,我们一家就非活活地饿死不可了!现在只望今晚上平平安安地不发生什么变故,明天送他们母子过江到法帝国主义的租界里一个朋友家里躲几天吧。

——生命要紧,财产没有什么,几箱书籍,几件破旧的衣服让他们抢了去也算了。但是那一百块的银洋怎么样处置呢?那是这个月一家生活费,被抢了去时,翻译工作又还没有成功,那非饿不可了。革命军是不会伤人的。洋钱呢,就难保他们不要!V在车子上想来想去,结局还是这一百元现洋的保藏问题。V想早该花二十五元去分租日本租界的房楼,可以保存七十余元,也可以保存几件衣服,至少,小孩子们的衣服是该保存的。

——像我这样深的脑病,不久就患脑溢血症而死吧。你还发什么迷梦!单就你的服装而论就不能引女性对你发生恋爱!进行恋爱时,衣服的漂亮还是第一个条件呢。你看哪一个女学生不喜欢漂亮的装束呢?

——不对,不对!他们怕挨打,就不出席了。他们脸色苍白恐怕完全是因为生活问题不得解决吧。

V走进堂屋里,看见黑昧昧地没有声息。他待要进房里去,忽然听见S儿的悲楚的声音:

V看见那位女学生有几分可爱,很想听听她的说话。现在他失望了。又看见外面天气愈黑了,他便站了起来走到衣架前把自己的旧黑的毡帽取下,轻轻地偷出会场外来了。他站在会场门首的扶栏前,向空中行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但脑壳还是一样的沉痛。他懒懒地踱下楼来。

V昏沉沉地无意识地走出校门首来了。他想这回的车子钱不能省了。自己像大病要来临了般的。他和一个车夫议了一会车价,才坐一架洋车回到家里来。

V旁听了一会,才知道时局紧张起来了。综合他们的议论看来,快则今夜,迟则明天,W城的治安怕就要有点危险。

V抱着S儿回到房来时,电灯已经亮了,他看见T儿早睡下去了。V把S儿刚才的情形告诉妻,妻才说S儿两天不通便了。

V忙翻过头来,看见S儿蜷卧在屋隅的一把藤椅子上。

V回到家门首了。他看见老吴跟着一个挑炭的由街巷的那一头进来。

V后悔不该拒绝了一个学生的劝告。这位学生姓H,在特别区办事。前三四天H到V家里来,告诉他,W城的时局不久就要发生变化,怕住在W城危险,劝V一家搬到日本租界上去,并且有现成的房子,即H的友人住的房子楼上空着。

V又想法国租界的同乡家里本来也可以去躲几天,不过去年政变时V曾向他商谈过,被拒绝了,所以不好意思去再说;并且他们家里的人多,寄住在他那边终是不方便;但到万不得已时也只好送家小到法租界去。

V也是不赞成索薪的一个。他旁听了大半天把头脑听得晕痛起来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他只望主席快点宣布散会,好回家去。果然主席站了起来,V当他是宣布散会了。谁都没有预料到在这黄昏时分还有两三个学生代表来向教授会作长篇的报告。学生代表共三个,二男一女,V就注意那个女学生,觉得她的姿态很不错,因是不转睛地饱看了一会,觉得愈看愈好。当这瞬间他便联想到家里的病弱的妻,心里异常地不快。V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到底还有点封建思想,因为这种封建思想,阻害了自己的很自然的情恋的活动不少。

J又开始笑了。

V点了点头,把钱交给了老吴后走近床前来抱T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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