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官姓丁,贵州武科,签分苏标,署过一回缺,犯事下牢。本请他军台上去,亏得嫡堂伯娘出面,报说过继单丁,照留养例保赦。闲住三四年,吃尽当光,已到朝不保暮的地步。也是天不绝人,新放的统领是他同乡,便天天上门献些殷勤。统领看了一年,才补他后营的营官。

丁营官到差没一月,听报二百多号盐船聚在太湖,想到:“全营合拢不上五十号船,人数又不足额,要去捕时,怕不被他们捉去?果真闹出事来,前手移交一千多两银子没补清,外边又拉些帐,不要我的命吗?”想了一阵,说:“来人,叫吴号房请郑老爷。”这郑老爷是守备,年纪大了,外事见得多,是丁营官的心腹至交。

吴号房领来时,郑守备先问道:“我听说太湖里到了许多私盐船,你这边打了败仗,到底怎样的?”丁营官没开,口,吴号房早走上一步,道:“我们劫下一只船,一栈私盐,不过人少了几个,活捉的被盐贩子夺回,坏了一个舱长,不算败仗呵。他们二百多号船,我们全营只得四十多号,众寡不敌。我回过大人,须禀统领,调吴宝昌接应,他有两条小火轮船,船上又有四尊机器炮,光蛋最怕不过的。大人怕统领申斥,不敢去。我以前在赵大人那边当了十几年差使,赵大人听我的话,没错过事。如今统领同大人又格外要好,说是公事,断没有不答应的。郑老爷,你看怎样?”丁营官才说:“你听吴号房说的有道理没有?”郑守备道:“这件事也没别法,只好这样办。”丁营官说:“那么,吴号房,你跟我去回统领。”

统领听有大帮到,也怕丁营官办不了,立刻打电报到无锡,调吴宝昌会同丁营官全营,同到太湖两边。一共七十几号枪轮船,开足了汽机,在前哨探,真正军威阔大,神鬼心惊。

唏!私盐船那里去了?一条湖没有一条船。

忽然转了西北风,落起雨来,只好到港口靠船。渐渐雨势大了,天又黑得阴森森的,船上无处不漏。弟兄们身上又冷又潮,便东一簇西一堆聚着抱怨道:“四个多月,饷领不到两吊钱,每条船又空两个三个名字,剩我们几人,又要摇船,又要架火,饭没吃饱,那里来许多气力?果真遇着私盐船,走他妈的,为什么去拚命!”

那边丁营官邀了吴宝昌,也在商议道:“费这么大的事,捉不到一个盐贩子,怎么好消差呢?”吴宝昌道:“这里边有巢湖帮的住家,趁黑便去捉几个,解到统领处,他既是巢湖人,要办也没处办去。你办得来,你去,你如果办不来,我去。”丁营官道:“我不熟,捉了本地人倒不好,还是你去。”半夜雨住了。吴宝昌果真带了四五条船,赶到湖口,看有象巢湖船式样的,上前去捉。船上老板伙计正好睡哩,梦里惊醒,没披衣,已被捉住了。一个人喊道:“我们是苦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刀过来,鬼门关早画了到字。那两个吃了吓,哼也不曾哼一哼。

等到天明,大队会齐,掌着号,吹着得胜令,回转城来,报说光蛋捉到了。只是没有一斤盐,终有点难交代。丁营官把五哨分开,巡查四乡。

中哨贾领哨,巡到望亭前面,有一只扯篷船,正使得好风,船头上摆两个蒲包。贾领哨喜道:“这番好被我抢头功!”挽住那船,跳上来不由分说,叫弟兄们提起,要望自己那边撩过。船上人拉住不依道:“我们的盐在无锡盐公堂里买的,勿相信,我有票子为凭。你们什么就好抢的?”贾领哨一眼看见他腰里围的搭膊,沉沉的像有好东西,叫他解下,说是赃。船上人道:“我里无锡卖米个洋钱,一挞刮子五十二块,才有米行图书,啥个说是赃?”贾领哨打了一刀背,喝道:“你明明是强盗,赖到那里去?弟兄们,连人连船给我带回,送到县里去,重重的办他!”船上人急了,望河心跳下。巡船上又打一篙,便直沉河底。不想这人是浒关的业田,两岸上人都认得他。见受了害,大家抱不平,鸣锣聚众,要来报仇。贾领哨见乱子闹大了,快桨飞逃,回城报信。

丁营官先叫吴号房问道:“这是怎样一件事,你有些消息吗?”吴号房道:“无锡的盐,照章不能销到苏州,拿是该拿的;不过死的是本地人,不犯着认真,大人给他点抚恤就罢了。”丁营官道:“你就是瞎说了!抚恤的钱叫谁出?不成我来倒灶!”吴号房道:“有个办法的。大人先请郑老爷同尸主讲明,再回浒关公堂去商量,实在不肯出,或吩咐在哨上摊,或扣中哨的饷,大人总出不到一个钱。”丁营官。道:“既是这样,你就请郑老爷去。”

郑守备一到浒关,先同图董地保说通,才找尸主说:“死的虽不是强盗,只是贩无锡的盐到苏州来,就犯着私贩的罪名。你若是预备告的,大人也随便,却要移县办你们,在你身上追究光蛋的头目;若是自己认个错,看你可怜,也就饶了你们。”地保又道:“大人要追究时,不但你们跑不了,带累我都耽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我为何来?趁郑老爷没走,你求求他老人家,在丁大人面前说句好话,多少还求几文。你死了人,却得了钱,比坐监吃板子那一样好?自己想去,我可不高兴陪你,要先去出首哩!”尸主是女人,听这一说吓慌了,说:“图董老爷,地方伯伯,替我求求郑老爷,男人贩私盐,女人勿晓得了。我还有几个小因,死了爷,就靠娘,勿要办我呀!家里阮铜钱,死鬼听处安拢,还要求求大人发点善心呵!”图董道:“你却也可怜,等我同郑老爷讲去,只是答应不答应,我不包你。

当下做好做歹,后事抚恤,统共讲到一百一十元,半边人好处也在内。郑守备才找公堂里的人,和他商量。公堂不肯,说:“死人的盐是无锡的,公堂卖出的,同时浙盐,数目又不多,怎么好作私讲?你们硬说他是越境,逼出人命,又不认帐,我这里为什么去招无锡的怪呢?”郑守备碰了钉子,回复丁营官,只好照吴号房结末一句话,扣中哨的饷了。这也是恰恰这年秋收欠缺,乡里人钱紧的慌,几个管闲事的,有儿文捞得着,就不肯放走了现的,去等赊的。一场人命,算孔方兄悔气,就完了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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