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新鲜文章呢?却是一个伙计来报道:“关上有人,不知什么事,带了照相器具,进饭铺找掌柜说话哩!”三人一听,连忙过去,掌柜指道:“这三位就是东家。”洋人盘问多少本钱,几个伙计,那年开张,屋主姓名,问明了,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走了一个转身,架好镜箱,接连拍了三张照片,带了掌柜一哄的走了。三人面面相看,都猜不出缘故,在帐房静坐老等。

一直守到天黑,掌柜进门问伙计道:“老板没走么?”伙计道:“都在帐房里。”掌柜便过来告诉道:“我们这一行,美国当作赌馆一样的看待,要拍三张从七寸阔五寸高到十寸阔八寸高的照片。有的只拍前面,有的只拍后身,象我们楼高屋深,房间又多的,前后均要拍准,好显出合店的情形。猜他意思,不是暗记人数,就是防将来改做别行生意,好另定什么新鲜的条规。我去时没问别的,只把三位复的话对了一遍;又问东家伙计各人的姓名、年岁、籍贯、来美的日期。等他逐家问完,出门时电气灯已都发火了。这件事料没有十分关碍的,真关碍的却不在本题,只是太厉害了!这座饭铺有点不大好做,老板的卷烟、缝衣,也很觉得为难。”

心纯惊问道:“怎么说?”掌柜道:“刚才关上遇见同行胡掌柜,大家谈起今天的事,胡掌柜说,他在三天前早知道些影响了。因为美国人新定两条例:一条单指伙计讲,从掌柜、档手、帐房到散伙学生意,都归入工人一类;一条兼指东家讲,开吕宋烟、纸烟、制靴、制帽、缝衣等厂,都不合商人的资格,内中看得最清的,是酒楼、饭铺同洗衣作,赌馆,都不算作正经行业,才兴了照相的法。赌馆自然不是正经了。像饭铺、洗衣作,都有便宜给人,怎也这般看待?三位老板在这里,不是我轻易说话,照这样一天一个例,越订越严,真要逼得我们没路走。不如趁早收篷,将来若然也弄到关木屋,量身体,太觉不知自重了!”心纯道:“龚掌柜,一向不知道你倒有些见识。我们早有了这条念头,如今看时迟不得了。”回头对伯符、子丰道:“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明天请龚掌柜理一理进出的帐目,欠人的陆续都去付清,人欠的也陆续都去收清。把帐理明了,先把饭庄关门召盘。我们本行,也急急清理明白,招人接替。盘下来的现钱,不要分散,带回中国总有事好做的。店里伙计愿在这里的,留着荐给新店;不情愿在这里的,就同我们回去。你们两位看是如何?”子丰道:“我那边进货,向来是用现钱,欠出的都是大字号,容易归清,大约一个月就够了。”伯符道:“我们公司向来进出都是月结,也容易理清。倒是饭庄放出的帐,多半零星,怕不是一月半月得清楚的。”心纯道:“有些实在归不下的,只好随他。好得十五年来,年年赚的钱不在少处,这回稍些吃亏,也不要紧的。”子丰道:“我们议定了,从明天起各干各事,饭庄里交给龚掌柜,我们谁有空,就谁来帮他料理。”当下分手,足足有两个月,三处帐目都理清了。

子丰年代最久,实存十五万金元;缝衣公司,实存八万金元;饭庄独少,也有三万金元;机器、底货、生财、房屋还没算在里头。便关了门,贴了召盘的条子。又等了三个月,才都有人接手。伙计里头,大半都愿回国,一小半,新东也留用了。

三人就到相识处分头辞行。众人晓得了,想起多年情谊,不久就要分别,格外亲热。又想三人安安逸逸,满载而归,比他人受尽欺凌出于无奈的高了十倍,越发又生了羡慕。今天东家饯别,明天西家送行,倒累得三人没有一时空闲。

那天有几个董事借会馆公饯,请的陪客,连主连宾,约有八九十人。领事府里诸人也都在座,好算是个盛会。入了席,吃过几道菜,有一个在银行当小写的,姓钱行三,人人叫他钱老三的,开口道:“三位在金山都要算是得意的,何不多做几年,再发上十万念万,却不是好?”

心纯叹道;“受人束缚,发的财,魂梦也不安稳。从前十六个年头,无明无夜的,瞻前顾后,自觉脑筋伤的厉害,以后年纪一天老似一天,啬精秘神还来不及,再经不得担惊受吓。今天正有几句话,奉劝诸位,也算临别时一点情意:诸位要晓得美人所说华人的恶习,鸦片烟是第一。他们意思,美国一天有华人,就一天不能禁进口的鸦片。话虽不差,但是有不吃饭饿死的人,没有不吃鸦片瘾死的人。美人就毅然禁止,并没什么要紧,或仿日本政府专卖的办法,吃烟。的人数也可逐渐减少,我们华人倒还要感激他。如今只说吃烟的害处,不想禁烟的办法,可见是个托辞了。只是华人若然有志气,不要人来禁,要自己禁自己。第二是赌馆,为鬼为蜮,东隐西藏,美人禁不得,也得要自己禁自己。除掉这两样,又有两层:一层是工价低廉,不要说筚路褴褛,以启山林,华人历年的血汗;就是别洲别国,苦力的薪金,有同我相仿的,有竟廉似我的,又待怎样?一层是日用俭省,有用的金钱,不肯任性的挥霍,这真是我华人特别独据的美德,万万不可听美人局外的胡谈,自忘根本。并且这两层,世界将来总有公论,诸位不必同人争,也不必为此自馁,若说我辈来此,要把美国做中国的殖民地,又说要破坏他的民主国,那是没根据的议论。”这时在坐听的人,没一个不拍手道是。

心纯又道:“如今世界不进便退,保守的主义,万万不能适用。诸位比不得内地的人,眼里见的,耳里听的,又接近,又亲切,还怕见不到?不过不说穿,只各人肚里明白。久而久之,渐淡渐忘,才当欧美的人真是天生的骄子,我们中国人理应受他欺侮了!”子丰道:“我三人回到中国,要把自身的经历,诸位累年的苦楚,说给大众听。先想个补救目前的法子,不肯就此视同秦越。诸位倘有高见,请留个住址,好随时通信。”

伯符道:“内地诸人,只当一出洋,就好起家立业。那晓得做生意的,十有六七都是亏本;做工的失了业,流离困苦,比本国还觉艰难;得了事,进的工价只够日用,稍微松点手,就要负债,我三人倘得便,先要替那班工入想条生路。诸位是此间领袖,将来我们三人遇有疑难要求诸位帮助!”众人同声道:“三位既有宏愿,还望济以毅力,我等有可为力,决不敢互相诿谢,只让三位独为其难的。”心纯道:“还有一句话,要请领事鉴谅,并求转达公使。我三人现在的计较,在不明事理的,以为华人全数离了,美国公使领事可为无事,从此可撤回。不知华人当真都离了美国,本地生意不免减色,大工厂、小公司尤其受累,渐渐回过味来,或能删除苛例,迁就华人,我辈再来,便少了种种拘束。公使领事在这里,也好扬眉吐气,自行其志,不比如今到处低头,尽人荆棘,强了几倍么?”这个领事是极开通的,说:“三位为大局算计,我决不为一身的私利,从中阻挠;就是公使,也知道美人目前的主意,不容有一华人和他争利。果真能自立地步,没有不赞成的。”心纯举手道:既如此,我三人先替大众谢了领事,谢了公使。

席散后,又有人送信,说英公司有船,明日开到中国。

心纯三人行李早收拾了,存洋也早打了汇单,便去定了舱位上船。前四时,门口停了无数马车,都是送行的同乡。原来三人早搬在一处住,见众人要陪上船,竭力辞谢。众人不肯,说关上捕房都已讲明,不妨事的,心纯等没法,只好由着众人,一群马车,在前在后,拥着直往码头驰去,顿时把路都塞住了,寻常领事回国,那有这般热闹?就公使也赶不上。

心纯三人在半路就快马抄前,立在船边,看众齐到,一面道谢,一面就请回车,说:“船上窄小,倒觉简慢。并且我辈既有了合一的宗旨,此时暂别,后会总是有期,不敢多劳了!”众人一一上前执手,各道珍重,才陆续分散。有十分知己的人,送到船中,临开船才辞了上岸。

心纯劳碌了几天,想走几步舒散筋骨,却见短发西装的日本人六七个,靠定船柱出神,又有三四个都露着不平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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