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浙江湖州府底下有个泗安镇①,虽比不上四大名镇,却也有一二千户人家。那泗安镇在万山之中,出产却甚富饶,就是煤、柴两项,一年也有若干银子。镇上的百姓,大半是靠着这两项营生的。那年大年三十,家家都在敬神,爆竹的声音,彻于远近。忽然半天里红光发现,就这红光里,夹着一片哭喊之声,大家才知道走了水②。打听来打听去,说是城隍庙间壁一条弄堂里有座小饭店,饭店里夫妻两口连着一个伙计,共是三个人,不知如何起的火?道言未了,那火更着得凶了,刚刚北风大作,火趁着风的势呼呼价响。大家都说了不得,了不得,只怕要烧过街来。一霎时只见许多人掮着箱子,卷着铺盖,跌跌撞撞的直冲过来。还有些人敲着锣,抬着水龙,挽着笆斗,赶过去救火。不多一会,一声吆喝,两个夜役,几队火把灯笼,后面带着十来个挠钩手。当中这位,一双鼠目,八字燕须,戴着红缨帽子,穿着马褂和开气袍子③,足下靴子,这人便是泗安镇上的巡检司大老爷。大家都说好了好了,官来了,带着挠钩手来了,这火便救得下了。巡检司大老爷到得火烧场上,轰散了闲人,远远地摆下一张皮踏子,巡检老爷坐下,吩咐救火。那些挠钩手等不到吩咐,早已赶上前去,拆椽子的拆椽子,拆墙头的拆墙头,把火路隔断了,火便渐渐的低下去。水龙止不住的浇水,浇的只是冒白烟。大家把心放下,说幸亏这么一下子,不然还了得。

巡检司大老爷看救灭了火,便吩咐差役去查谁家起的火。差役奉命去了。霎时,锁了一个人过来。一个把这人牵着,一个上前来回大老爷的话,说:“火是兴隆饭店里起的。老板叫做王长胜,夫妻两口子,火起后不知去向。这是伙计叫做朱四,请大老爷问他就是。”巡检司大老爷点点头,众人便吆喝着朱四跪下。朱四生平没有见过官面的,伏在地下筛糠般的抖。巡检司大老爷问:“你是叫朱四么?”朱四回答:“正是。”又问:“火可是你店里起的?是怎样起的火,快快的讲来。”朱四哆嗦了半日,才说道:“小人不知道,小人不知道。”巡检司大老爷便骂:“混帐!火在你店里起,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明明是狡赖,掌嘴!”才说得一句,早有一个差役拿出皮掌子,一手掀住了朱四的头,一二三四五的打了五个嘴巴,早打得朱四杀猪价般的喊。差役们又催他快说,朱四道:“小人实实不知道。”巡检司大老爷喝道:“再打!”众人又吆喝了一声,朱四听见又要打了,忙喊:“小人说就是。小人说就是。因为今天晚上,东家过年,过完了年,把猪头三牲煮好了,吃年夜饭。小人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后披里睡下。睡下了发了酒寒,身上不住的打战,又爬起来走到窖下,搬了一捆稻柴,引着了火,烤了一烤。谁知道身上暖了,酒上来了,糊里糊涂一躺就睡着了,这披里就起了火。等到小人被烟薰到鼻孔里薰醒了,睁眼一看,火已上了椽子了。小的急得六神无主,夹着衣服就跑了出来了。这是实话,总要求大老爷开恩。”巡检司大老爷听了,哼的冷笑了一笑,吩咐带回去。这边差役过来把朱四牵猢狲一样牵了就走。火场上火已熄了,看的人纷纷散去。

巡检司大老爷打道回衙,朱四被差人牵了跟在后面,一路上脚不点地的走。朱四此时就和上断头台一样,早已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北风又大,等到到巡检司衙门里,差不多都要冻僵了。及至进了衙门之后,朱四睁睛一望,上上下下,灯烛辉煌,巡检司大老爷坐在堂上,吩咐把火头朱四暂时看管起来。可怜朱四,吃了吓,受了痛,于今还要把他关在栅栏里,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个差人,一个叫张升的,把栅栏上的锁锁好了,嘴里咕咕哝哝的骂道:“好好的放着年不过,是要犯贼上这里来,连累咱忙了半夜,这是那里的晦气。”骂毕自去。朱四蹲在栅栏里,听听外面喧哗不绝,里面连油灯都没一盏,摸摸地下冰凉挺硬的,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下,只好悬空吊在那里。正在那里愁叹,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差役叫王贵的,照了一盏灯笼,隔着栅栏问道:“朱四,你这死囚犯,你家里有什么人没有?”朱四有声无气的回答道:“我就是一个身体,我的爷娘在绍兴呢?”王贵道:“你难道朋友都没有么?”快快说给我听,我去央告他们,叫他们斗几个钱,和你打点打点,把你保出去。”朱四道:“我虽有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穷的。况且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们还帐都来不及,还来顾我吗?大爷,你可怜见的行个好罢,替老爷说说放我出去。”王贵冷笑道:“好轻松的话,放你出去?你知道你身上犯着什么罪名,就是要保出去,也得大大的费个几十块钱呢!”朱四大惊失色道:“我一年工钱不过八吊,我那里来几十块钱呢?”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王贵道:“很好很好,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着,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天亮了。衙门里放爆竹,开财门,大老爷起来拜喜神,方出行,又有许多乡下绅衿前来拜年,把个巡检司大爷忙了大半天,三十晚上为着守岁没有合过眼,早早的就睡了。朱四在栅栏里耗了一天一夜,饿得肚子里怪叫。到了初二,张升和王贵来了,开了锁,问他打定主意没有?朱四更是有声没气,连话都说不出了。张升、王贵大怒道:“你还装腔么?好好好!”一面说,张升就跑了出去了。朱四一会觉得脚底同刀子剜的一样痛,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一下子倒醒了。原来张升跑出去,捡顶厚的冰像方砖一样的,捡了两块,把朱四的草鞋去掉了,拎了他的辫子,把他站在冰上。这一下子真难熬,古人说的“奇寒彻骨”就是这般光景。看官,你们试想一想,朱四受了一天一夜的饿,还禁得住这一下子么?早已是两眼一翻,死过去了。王贵慌了手脚,连忙把朱四扶着放倒在地下。张升埋怨他道:“你把他弄死了,你担当得起么?”王贵一声不响,又跑了出去,拿进一碗姜汤来,撬开了朱四的牙齿,灌了半日,才把朱四灌醒过来。王贵这才放下了心。张升又做神做鬼的吆喝了朱四几句,仍旧把栅栏门锁好,走出去了。却上去回巡检司大老爷说:“带回的火头朱四,连一个亲属都没有,休说别的了,请大老爷打他几十板子,放他去罢。”巡检道:“胡说!大年初二,怎样动刑?既如此,你们出去招呼朱四乡邻人等,具个公禀,把他保出去罢。”他俩又回道:“火头朱四把东家的房屋烧了,连累乡邻吃了惊吓,于今恨他不过,还肯具公禀保他出去么?”巡检想了一想,便道:“叫他随便找个保人罢。”他俩得得了这句话,照头去办。好容易找来找去,一个和朱四同过事的,现在在广大煤铺里当伙计,平日和朱四还说得来,便由他具了一保张保状,把朱四保出去。可怜朱四已是七死八活的了,放出来之后,找着东家,东家歇了他的生意,朱四无路可走,就投河死了。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低又遇打头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泗安镇―――址在今浙江省长兴县西南四安溪北岸,当皖、浙交通要冲。

②走了水―――避讳语。指失火。

③开气袍子―――是旧时当官的穿的正面开襟的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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