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成章甫说出曾六疯子的履历来,并说,曾六瘟子告诉他们的三哥,那七妹连夜的有两梦,向母亲说要出家修道。她说:“前夜睡到二更以后,见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婆婆,从门外走进房来,到了我床前,叫我起来。我虽在梦中,心里很明白,觉得上床睡的时候,房门已经关好了,这老婆婆何以能走到我床前来?翻身坐起来问道:‘老太太从那里来的?叫我起来做甚么?’老婆婆笑容满面的说道:‘特来带你看看好样子。’旋说旋牵了我的手,往门外便走。脚才跨出房门,便觉眼前景物是平常所不经见的,气象阴森凄惨。走不多远,即见有许多断头缺足的人,远远的跪伏在地,好像求老婆婆拯救的样子。

“我回头看老婆婆,遍体金光耀目,眼前阴森凄惨的气象,登时被金光照成了一片慈祥之景,无数断头缺足的都不见了。再向前走去,所见的情景,正是善书上所画的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在地狱中受诸般苦恼的人,见了老婆婆,能跪伏于地高宣佛号的,即有金光照被其身,转眼不见。游览一周之后,老婆婆不言不语的,仍牵手送我回来。不见进我家大门,就觉已到了我自己睡房中;桌上灯光还亮,照在床上。只见另有一个和我一般身材、一般衣服的姑娘,睡在我床上。我正待上前将这姑娘推醒,不提防老婆婆已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只推得我朝床上一扑,立时惊醒转来。忙揉眼看桌上油灯,火焰还摇摇不定,似乎刚有人从桌旁走过去的。听街上正当当敲着三更。

“昨日早起,就打算将这梦说给妈听,饭后竟忘了不曾说。昨夜方合眼不久,就见那老婆婆又笑容可掬的来到床前,伸手拉着我的手道:‘今夜再引你去看一来好所在。’我说:‘昨夜所见的那些情景,使我看了害怕,今夜不愿再去看了。’老婆婆摇头道:‘不是昨夜那般所在,此去没有可怕的样子使你看见。’他这么一说,我不知不觉的就下床跟着他走。所走的彷佛尽是砂地,虽不是昨夜那般阴森凄惨的气象,然也是昏沉沉的不见日光,又不见人物鸟兽。

“走了一会之后,忽见前面白水茫茫,波翻浪滚,一望没有边岸。转眼到了水边,老婆婆停步伸手向水中指着,好像是教我看的意思。我即低头细看水中,有鱼有虾,在水中游走;再看老婆婆,已双足跳在水面上立着,弯腰用双手在水中捞取鱼虾,捧着了就往岸上放。我问:‘这是甚么所在?’老婆婆凄然说道:‘这是苦海。’我又问老太太将鱼虾捧上岸做甚么?他说:‘救他们出苦海。’我问:‘我也可以下来救他们么?’他说:‘有何不可?只看你自己的愿力如何。自己不下苦海,是不能救苦海众生的。’我听了即跳下水去,双脚也能在水面上立着,并不沉下,于是也学着老婆婆的样子,双手捞取鱼虾上岸。老婆婆看了甚是高兴。

“我这时虽在梦中,心里觉得知道这老婆婆是一位菩萨,就存心要拜他为师傅。他连连摇手,说道:‘还早,你得去莲花山莲花洞里静修若干年,到了可以出家的时候,我自来度你。’我又问:‘莲花山在那里?’老婆婆随即伸手一指,我看所指之处,乃是一座高山;那高山的形势我似曾见过。正待问莲花山坐落那府那县,回头看老婆婆时,已不见了;急得向四处寻觅。老婆婆见不着,陡见两个白帽青袍的长人,与迎神赛会时假装的无常鬼一样,从后面猛追过来;吓得我慌忙就走。不提防脚下踏了一颗石子,扑地一交跌下,顿时惊醒转来;方知又是一场大梦。坐起来仔细一想,无常相逼而来,实在可怕。菩萨借梦中指点,恩重如山,我岂可蹉跎自误,有负菩萨深恩?因此决心要拜辞母亲,自去寻觅莲花山修道。”

曾六疯子说完前事,续道:“我母亲如何肯依她呢?连骂带劝的不知说了多少话。无奈七妹心坚如铁,说如果硬不许他出家,他就在家饿死;父亲也劝骂不听。七妹已饿了两日夜,不沾水米。母亲因想起七妹在胎中便吃素,确是与寻常的女孩子不同;于今不许他出家,将来要把他许配给人,必也是很麻烦的;只得答应他去寻觅莲花山。

“七妹见母亲应允了,才肯照常饮食。母亲觉得七妹是一个年轻女儿,不便让他独自出门寻找不知方向的所在,打发我陪伴同去。甚是奇怪!七妹竟是知道路径的一样,出西城只走了四十多里,即到一座山下;看那山的形式,俨然一朵莲花。在山上寻觅了一阵,果得一洞。洞内石壁上,满刻莲花;就是高手匠人,也不能刻的那么精细。七妹寻得了那洞,就不肯出来;我只得回家禀报。每年只逢母亲生日,方回家一转。自母亲去世以来,至今不曾回过。”

(编按:以上长达千余言的道白,均系成章甫引述刘恪义父所说曾六疯子告诉其祖曾三的“话中话”。因标点、分段困难,甚至不易接受,故文字、语气略有更动。以下再依原文转回世人知成氏以第一人称“讲古”。)

成章甫复对刘恪说道:“你父亲又道:‘六叔祖将这情形说给我祖父听了,我祖父几番要六叔祖带去莲花洞瞧瞧这个出家修道的七妹,六叔祖总是借故推诿,始终没有去过。六叔祖其所以能知道人家过去未来的事,说出话来无不奇验,或者是两兄妹都得了修道的秘传;所以后来忽然不知去向,大约也进了莲花洞。”

“你父亲曾经是这么和我细谈过,这老婆婆一对我提起曾六疯子的话,我当时就想起这一段故事来;才知道这曾师傅不是别人,就是你曾祖辈的七姑。当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曾六疯子已有五十多岁了;七姑比六疯子只小一岁,于今我也有五十多岁了;他的年纪不是已经差不多一百岁了吗?但是,看他的精神容貌,至多不过六十多岁,又有那么清洁高尚的履历,怎能不教人钦敬?

“我连忙重新礼拜,道:‘晚辈知道了。师傅不是在莲花山莲花洞精修的曾七姑吗?何以师傅至今还是在家的装束呢?’曾师傅道:‘剃度的机缘,各有迟早,不能强求。’我又问:‘曾六爹此刻还健在么?’曾师傅摇头说:‘早已升天了。’我又问:‘曾家的仇恨,何时可以报得?’曾师傅说:‘报仇事小,使能承续曾家烟祀的事大。闻武温泰有一女儿,貌甚整齐,性尤明慧,且与曾家孤儿很有情愫。你可到武温泰船上去看看,再来回我一个信。’我说:‘晚辈就因找不着武温泰的下落,所以到这里来请示。’曾师傅道:‘武温泰很容易寻访;他有一只船贩运货物,专在九江宜昌这一条河道来往,很容易访问得出。’

“我出来照着曾师傅指点的打听,果然毫不费事就打听着了;只是不曾去襄阳府查问,总不免有几成疑心你尚在武温泰船上。及至上船不见有你,而武温泰所说的又与曾师傅说的相合,因此才回头找着郑五,托他到襄阳府来传你的武艺。这时郑五和李旷等众兄弟,都已由你这位胡师傅,引到了陆绳祖部下。陆绳祖得了众兄弟,如获至宝;便是对待真兄弟,也没有那般亲热。至于陆绳祖为人,以及胸襟本领,你不久就得与他会面,那时自然知道,用不着我此刻多说。郑五去襄阳府教你武艺,我便去回曾师傅的信。

“我原是不敢到桃源去的;一则仗着事隔多年,官府缉拿的事,早已弛缓;我又改换了道装,留了胡须,就是熟悉的人,非留意也看不出;二则仗着本身学会了些法术,便是武艺也比从前长进不少,寻常差役,不怕他一百八十的赶过来,也只能白望我一眼,奈何我不了。古人说的:‘艺高人胆大。’确是不差。我到桃源西城外四十里地方,寻找莲花山,问地方人,并无人知道莲花山这名目。幸喜还记得你父亲说过,莲花山是因山形像莲花,依着这形式去找,才被我找着了。上山走不到几步,只见迎面竖着一块四五尺高、一尺多宽的石碑;看碑上刻着一行字道:‘此山有恶兽伤人,行人绕道。’

“我看了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就奇了!既有曾师傅在山内清修,如何容恶兽停留山内,并听凭出来伤人,不加驱逐呢?究竟是怎样凶恶的兽,难道连曾师傅都不能驱除吗?我当日没向曾师傅问明白,莫不是他老人家已不在这山里了,所以产生了恶兽,没人能驱除?然我既辛辛苦苦的多远到这里来,总得上山寻着莲花洞看个实在,不能因这块碑就吓得不敢上去。想罢,也不害怕,大踏步走上山去。好在山中树木虽多,山势并不甚陡峭,不似过九华山时那般提心吊胆。

“我约莫走了一二百步远近,陡听得树林中风响;那风的来势极猛,不似平常风暴,满山都刮到了。这风只从一线台来,树木纷纷向两边扑倒,彷佛是一道瀑布冲泻而下,分明是向我跟前冲来。我知道必就是那恶兽来了,忙一面念着护身咒,一面手捏雷诀等待。刚看见一只黄牛般大的野兽,形象彷佛狮子,满身的毛衣直竖,从向两边扑倒的树木坑中,比箭还急的飞扑过来。已离我不到十步远了,忽听得山上有人喝道:‘法随不得无礼!’

“这一声喝出,那野兽就如奉了军令,立时停步;满身的毛衣也倒下来贴皮贴肉了,陡起的风暴也息了。牠似乎是有知觉的,闪着一对如电光的眼睛,向我望了一下,掉头亸尾,缓步走入旁边树林中去了。我一听山上喝野兽的声音,即知道是曾师傅;不过相离得远,又被树木遮断了,看不见他老人家立在何处。不过,这颗心却放下了,不用着虑他老人家不在山上;更不用提防恶兽再来。只是心里有些疑惑,这恶兽既是经曾师傅一叫唤,便不敢出来伤我,何以听凭恶兽伤害别人,使行人绕道呢?旋上山旋这么思想。方走到半山,就见曾师傅端坐在一方很大的盘石上。我紧走上前顶礼。曾师傅抬了抬身,说道:‘辛苦你了!是特来回信的么?’我便将看见小翠子,果是又聪明又美貌的话说了。

“曾师傅点头道:‘虽是聪明美貌,然在武温泰夫妻手里,也调教不出一个好女儿来。我看在我父亲和我三哥的分上,情愿费点儿精神,替曾家调教一个好媳妇出来;但是这事仍得累你。你去乘武温泰夫妻不留意,将小翠子带到这里来,不可给人知道。我当初寻着这莲花洞的时候,本地方的人,也多有听得说的。这个也跑来看看,那个也跑来瞧瞧,一个个问长问短扰得我很苦,却又没有方法可以拒绝他们。那时我初入山修炼,不能辟谷,便不能将洞口封闭。地方有人来了,只得分神与他们周旋。后来竟有本地的无赖子,伤天害理的想来污我。我这时虽已静修十年之久,护身辟邪之法,蒙菩萨在梦中传授;然因不曾试用,不能有恃无恐。

“‘喜得这口出洞游行,忽遇你方才上山时所见的那异兽,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赖佛法将牠降伏,看牠已通灵性,对牠说经,牠一般的知道俯伏静听。因想到我独自在这山里修道,如遇魔障到来,道行浅薄,不能抗拒,岂不可怕?今此异兽应时而至,必是佛力加被,特地遣来给我护身的。这异兽原名狻猊,矫健无比。当下降伏牠之后,即与牠摩顶受记,取名法随。命牠看守这山侧,但是不许他伤人性命,只将上山来看我的人吓退便了。

“‘不过,初时野性难驯,虽不曾将上山的人咬死,然接连伤了几个;幸亏所伤的,就是想来污我的无赖,也没有断送他们的性命,终成残废之人罢了。地方绅耆见山里有恶兽伤人,不知究竟,妄想邀集猎户来围杀。还好所来的猎户,一见法随出山的威势,都股栗不敢动弹。地方绅耆没奈何,就刻了山下那块石碑,告诫行人不走这山里经过。自从那碑竖立之后,几十年无人敢上山来。有时虽有胆大的乡人,以为法随已不在这山里了,悄悄的偷来探看;只须法随一声大吼,登时林谷震动,探看的就慌忙逃去了。”

“我听了曾师傅这番话,疑团才释;原来是特地降伏这梭猊,看守莲花山的。那地方上人,若不是因山上有这异兽,不但曾师傅当时被人扰得不能安心修道,就是后来小翠子到那山上,也必不能安身了。我奉了曾师傅的吩咐,去带小翠子上莲花山;若不是曾师傅叮嘱我,不使武温泰夫妇知道,随时都可以将小翠子带走。武家全家的人住在一只小船上,小翠子又轻易不独自上岸,何能避开武温泰夫妇的眼,将小翠子带走呢?就为这一点,害得我跟着武家的船,奔波了几个月。直到那日在黄鹤楼下,方得遂我心愿。那机缘真可以说是千载一时了。

“我将小翠子送到莲花山,曾师傅忽问我道:‘广德真人交给你的那古玉玦呢?带在身上么?’我说:‘在身上。’曾师傅道:‘那是我父亲传下来的东西,你给我罢;我有用处。’我自从接受那玉玦之后,即紧系在腰间,片刻也不曾解下过。这时,只得解下来,交给曾师傅;也不便问他有何用处。

“小翠子却好,虽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儿,卒然使他离开他父母,住在那人迹不到之处,若在平常的女孩子,处到这般境遇,便不哭得死去活来,也必悲伤终日,不言不笑;小翠子不然,当在黄鹤楼下,初将他带走的时候,因恐怕他叫喊,只得用法术把他的本性迷住,使他没有知觉。及至上了预雇的船,就回复了他的本性,略对他说了几句,带他上山学道的话,他全不曾现出忧戚的样子。我还存心提防着他,恐怕他乘我不备,逃上岸去追寻他父母。谁知他直到莲花山上,没有露过半点儿不快活的神气。曾师傅见了他也很高兴。

“我原可以不在莲花山停留的,只因曾师傅早已断绝了人间烟火食,小翠子又年纪太小,不能自行坎爨,非留我在山上;就是曾师傅也觉着为难。好在我得了哈摩师的传授,正要求一个静心修炼之所,更难得有曾师傅这样的大德,做我清修伴侣。因此,我便在莲花山上,每日除弄两顿饮食之物,我与小翠子两人吃喝之外,只是静心修炼。小翠子得曾师傅传授,竟比成人还肯努力上进。

“我在莲花山住了一年半,小翠子已渐渐能自行觅食了。这日,曾师傅传我到他跟前,说道:‘陆绳祖为人,气度很大,所处的又是化外之地,正好容纳小摩天岭那般人物。你的遭际独好,得了入道之门,本来可以不必到会理州那方去的;不过曾服筹将来也得在那地方,图一个立足的所在,不能不先打发你去,替他做一点儿基业。’他老人家说了这话,并就我耳根吩咐了:番。我就此离了莲花山,到会理州去。”

刘恪至此问道:“就表叔耳根吩咐的,到底是甚么话呢?难道是不能给小翠子听的吗?”

成章甫连连点头,笑道:“正是不能给小翠子听的。”

刘恪又问道:“可以说给我听么?”

成章甫笑道:“也不能说给你听。将来自有使你知道的这一日便了,此时用不着追问。我在会理州布置好了,才托你这位胡师傅,去襄阳设法带你出来。不料胡师傅到襄阳,却闹出了命案,下在狱里。他说有谁能放他出狱,即将法术传给谁的话,用意就在想你放他。但是那番话没人说给你听,又猜你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所以只得教郑五来开导你。

“你出来之后,原打算你我见过面,我就带你去桃源的;不凑巧广德真人此时在嵩山尸解,将李旷、张必诚等当日同在桃源共患难的人,都传到嵩山听遗嘱。我正从莲花山奉了曾师傅的命,将小翠子送回武家的船上。得了这消息,只好也上嵩山;一面托郑五送信给你,教你赶到嵩山来。你这胡师傅因知道刘知府已为你把官丢了,恐怕你在白天行走,襄阳府认识你的人多,被人看出来了,又生波折,所以嘱你在夜间赶程前进。谁知你错认了武温泰是存心抢劫官船的人;武温泰父女也尚不知道你已因放走胡师傅,不在刘知府处去当少爷了。”

刘恪问道:“那么小翠子何以知道催促我到嵩山去,说胡师傅在嵩山等我呢?”

成章甫道:“到嵩山前聚会的话,是我曾向他说过的;所以他知道催你。”

刘恪又问道:“表叔为甚么要送小翠子到武家船上?上武家的船为甚么要跟着刘家的官船行走呢?”

成章甫道:“这是由曾师傅吩咐了这么办的;其用意总不外乎——因此成全你们两人的婚事。广德真人临终时遗嘱,说你父亲为救他才反抗官兵,以致倾家产送性命,十多年冤沉海底,不能伸雪;这是他一生的恨事。喜得你父亲还留了你这个儿子,现在已到了可以报仇的时候了。他本想亲眼看见你报了仇,立了基业,方可无遗憾。无如他本身得的道果,机缘已熟,不能强留,只好勉励当日同事的诸人,辅助你先报了私仇,再图立足的基业。说毕,又对李旷、张必诚等人,都一一吩咐了几句话,恍如睡觉一样,端坐闭目而逝。

“李旷等众兄弟多想等你到了,商议同去桃源的事;无奈陆绳祖久已与四土司开衅,大战过几次了;于今正在兵连祸结的时候,若李旷等众兄弟久不回去,多有不便之处。我就作主教他们赶回会理州去了;去桃源的事,有我们几个人,足够对付了。并且,我已打发小翠子先去桃源布置,我们到桃源时,他必已布置妥当了。”

刘恪诧异问道:“小翠子不是送我义父回山东去,表叔何时打发他去桃源的呢?”

成章甫点头道:“不错,小翠子是送你义父到山东去了的。你义父只知道着虑,你此后不去他家做儿子了,以为留住小翠子在跟前,便可以引得你回去。他那里知道你的身世,更那里知道我们用得着小翠子的地方很多,不能由他扣留着不放?我为甚么害得你们在这寺里,等候这么多日才来呢?就是因为小翠子在山东不能出来,特地赶到山东,劝他以你的事业为重,出来助你一臂之力。好在他这几年山居野宿惯了,正苦在家中闷闭不堪,一口就答应了。大约他此刻早已到了桃源,我们安排前去便了。”

刘恪问道:“广德真人尸解之后,尸体还是埋了呢,还是焚化了呢?”

成章甫道:“说起这件事很怪,你不问起,我因谈的太久了,还忘记对你说呢。我们当时也都踌躇,他老人家尸解后的遗骸,不知怎生处置才好。你这位胡师傅说:‘想必他老人家临时必有吩咐,看吩咐我们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也以为然。想不到说了遗嘱之后,已合上两眼要去了,并不曾吩咐如何处置遗骸的话。我们就急起来,推李旷上前请示。他老人家复睁眼,点头说道:‘这是用不着你们忧虑的。我已在小摩天岭石室中静坐多年了,何以无端要到这嵩山来脱化呢?就因为这山下的居民,与我有一段因缘,我这遗骸,应该由他们保存供养。届时他们自然寻见上来,也不须你们前去知照。’

“我们听了这话,都觉得很奇怪,只好大家等着,看究竟怎样。谁知脱化了一日一夜,还不见动静。我等正商议如果到次日尚不应验,就只好备瓦棺暂时装殓。一夜过去,次日天色初亮,即见手擎香烛上山来的乡民,就和出洞抢食的蚂蚁一般,从山脚到山顶,络绎不绝,不知有几千人。在前走的遇着我等便问道:‘陈公真人在嵩山肉身成圣,你们知道在甚么地方么?”

我等见真人的话,果然应验了,自然指引给他们看。一面盘问他们怎生知道的?

“他们说:‘这位陈公真人,在我们这地方,屡次救人无数。某年小旱灾,是陈公真人来施赈;某年大瘟疫,也是陈公真人来施药。这一带的老少男女,经陈公真人救活的,真不知有多少。昨夜大家在睡梦中,见真人来了,对我们说,已经在嵩山肉身成圣,死后遗骸应受这一方的香火。因为一乡人所梦皆同,不能不信,所以集合全乡的人,各带香烛到山上来。”

真人的遗骸是坐着的,乡人登时抬来一个大木龛,将遗骸移入龛中,前扶后拥的抬下山去了;说要建造一座真人庙。大概半年之后,那庙即可告成了。’

“刘恪道:‘难得他老人家这么关切我家的事,论理我应该去叩几个头。’成章甫道:“论理自是应该;不过此去还有多少的路程,我们去桃源不可耽搁,且待你的事业成功之后,再去叩谢不迟。”

成章甫只在慈恩寺住了一夜,次日即同刘恪及胡何两人,动身往桃源前进。

话说成章甫带着刘恪及胡、何二人,从慈恩寺向桃源前进。行至半路之上,刘恪对成章甫说道:“我们到了桃源,务必顺便探听陈六和的下落。若是他拐骗的钱不曾用去更好,便可拿回来送还给光宗和尚,慈恩寺仍是可以重新建造;就是他拐骗的钱已经用去了,也得于我们正事办妥之后,抽一点儿闲工夫出来,押解陈六和这骗贼到慈恩寺去,使光宗和尚好向各施主,表白不是伙同掣骗。光宗和尚为人实好,我们这回在他寺里打扰了好几日,论情理也不能不帮帮他的忙。”

成章甫摇头道:“这是不干我的事。我也没有受他的供养,仅草草的在那里住了一夜;他们出家人原是受十方供养的,我仅借宿一宵,算不了甚么,用不着帮他的忙报答他。你也不过在他寺里住了几日,加以你的力量有限,并且还有你本身最要紧的事,只等去桃源将正事办妥,便得前去会理州营干,那里抽得出闲工夫来,管这些不干己的事?”

刘恪道:“然则我们亲眼看见陈六和这种东西,十多年处心积虑骗出家人,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就全不过问吗?”

成章甫笑道:“天下无法无天的事多呢!若件件得我们去过问,我们就有百千万亿化身也干不了;自然有那义不容辞的人去对付,与你我有甚相干?”

刘恪道:“我虽在慈恩寺只住了几日,然知道那寺里的僧人,都是每日从早至晚,各自做各人的功课,不管闲是闲非的人。他们对这件事,都可以说是义不容辞的。但是,他们休说不肯到桃源去寻觅陈六和,便是肯去,一来不容易寻觅得;二来便是寻着了那骗贼,我敢断定那些和尚,没一个是那骗贼的对手,如何能对付得了呢?”

成章甫笑道:“你真喜多管闲事。你这位胡师傅,与光宗和尚十多年的交情,这回又凑巧同到桃源去,你还怕他不努力帮光宗和尚的忙吗?”

胡庆魁接着笑道:“只有你这牛鼻道人,界限分得这般清楚。亏你在慈恩寺还说我等修道的人,做除暴安良的事,不看交情的深浅;你此刻的话,不完全是论交情的深浅吗?”

成章甫哈哈笑道:“对啊!我早知道你有这句话说出来。我且问你,我和你这位高徒,于今自愿搁下去桃源的正事不干,大家合力同心的去办陈六和的事,你能担保办得了么?你知道我们在嵩山聚议的时候,为甚么要你同至桃源?难道那时就知道,有陈六和在慈恩寺拐骗的案子闹出来,预先委你去办吗?就因为朱宗琪那恶贼,为人异常机警,他知道曾家有一个孤儿逃亡在外,近年来防范得更加严密。我是在桃源生长的人,三十几岁才离开桃源;虽隔了十多年,又改了道装留了胡须,然在素日认识的人,仍不难看出。朱宗琪于今是桃源首屈一指的巨绅,他的耳目众多,只要稍漏一点儿风声到他耳里,这仇便不容易报了。

“陈六和在慈恩寺,一见我便能认识,你说我到桃源还敢给他看见么?不但不能给他看见,桃源县城里认识我的极多,我简直不敢露面。因我不敢在桃源露面,才不能不仰仗你同来。倘能叨天之幸,大仇能复,我当立刻带你这高徒离开桃源,到会理州去。只你与何玉山,可以多在桃源停留些时日,办理陈六和的事;不用说你与光宗和尚有十多年交情,就是和我一样初逢一面,也得你方能帮他的忙。是这样一个情形,你且说我怎么是完全论交情深浅?”

胡庆魁笑道:“你既不能在桃源露面,然则要你同去干甚么?你不是跟着白辛苦吗?”

成章甫道:“我露面是不能露面,但是没有我同去,你们和在那边卧底的小翠子,便接不了头。尽管你胡师傅的本领大,不仅报不了仇,甚至还要打草惊蛇,以后更不好下手。”

胡庆魁听了不言语,半晌才冷笑道:“我不信诛一个山州草县的恶绅,有这么烦难,用得着这般虚张声势,小题大做!”

成章甫见胡庆魁似生气的样子,自知出言太鲁莽了,连忙顺着他的语气说道:“诛一个山州草县的恶绅,本来算不得一件难事。不过,广德真人和曾师傅的意思,都觉得父仇应该子报,旁人纵有力量,也不能代人家儿子报仇;若不为这一点,我等众兄弟,何时不可以来取朱宗琪的首级呢?我所以说纵有你这般大本领,也报不了仇,不是说你不能诛灭朱宗琪;因朱宗琪不是你的仇人,你就杀了他,也不能算是报了仇。并且曾师傅曾再三叮嘱,冤有头,债有主,不可因报仇伤及无干之人。朱宗琪那恶贼,既已有了防备,又住在县城之内,除却报仇的人不顾自己的性命;报仇之后,不图脱身便罢,要平安脱身,岂是你这高徒一个人所能做得到的?因此所以不能不小题大做。”

胡庆魁听了成章甫这般解释,便点头不做声了。

四人一同逢山走路,遇水搭船。正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也经过了不少的时日,这日才走到离桃源县城十多里的地方,地名蚕头镇。这地方虽是一个小小的乡镇,但是地当官道,来往的商旅很多;镇上也有几家饭店。

成章甫引三人到一家极小、不能留宿多人的饭店里住下。等到天色昏黑了,忽对胡庆魁说道:“本来今夜可以赶进城去的,只因我不敢在白昼入城,且不知道我关照小翠子所办的事,此刻办得怎样了?只得留你们在这里暂住一夜。我趁此时天色黑了,去探一回消息就来。你们尽管安睡,不必等我。”

说罢,悄悄的从后院跳墙出去了。

胡庆魁当时就想跟在成章甫背后,窥探他去甚么地方,如何行事?忽转念一想:不妥。我跟着去不要紧,我走后,万一曾家这孩子性急,冒里冒失的也偷着跑到城内去,闹出乱子来,不是当耍的。何玉山不过是他义父跟前的一个狱卒,如何能拘管得住他?不如且等他睡熟了,我再轻轻的起来前去。他是年轻的人,走路走得身体疲乏了,必然一落枕就沉沉的睡去;何必在这时候走使他知道呢?因有此一转念,便装出疲乏了的样子,倒头就睡。

刘恪也对何玉山道:“这几日的崎岖山路,委实走的我很乏了。师傅睡了,你我也熄灯睡罢!”

何玉山道:“少爷既乏了,快睡。我还不觉乏。大家都睡了,成道爷等歇回来没人开门。”

刘恪连连摇手道:“我表叔一时不得回来;就回来,也用不着人开门。你只管睡好哪!你不睡,不熄灯,我也睡不着。”

何玉山见刘恪这么说,只得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胡庆魁虽睡在床上,并没合眼。一听刘恪对何玉山谈的话,心想:不好了!这孩子大半也存心想等我睡着了的时候,偷着去寻他表叔,或是去行刺他的仇人;若不然,他身体乏了,尽可纳头便睡,何必要催何玉山呢?定要熄灯呢?喜得他露出这一点儿马脚,使我知道;他若乘我走了之后再走,倘或闹出乱子来,我真对不起成道人呢!

胡庆魁心里正在揣想,只听得刘恪渐渐的打起呼来;何玉山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是睡不着的样子。胡庆魁也装做打呼,好一会工夫,方听得何玉山的呼声起了。何玉山的呼声一起,刘恪的呼声便慢慢的息了;胡庆魁更知道刘恪的呼声是假,仍一面继续装出呼声,一面留神听刘恪怎生举动。

刘恪毕竟年纪太轻,那里想得到因催何玉山熄灯睡觉,就露出马脚来给人家知道了;还以为胡庆魁是真个睡着了打呼,一点儿不犹疑的溜下床来。在房中略转了两转,因房中没有灯光,胡庆魁看不出他在房中干甚么,随即就听得轻轻推开了窗门。身法好快,窗外星月之光,才跟着窗门射了进来,只见刘恪已踊身钻出窗眼;彷佛有黑影一晃,便已到屋上去了。

胡庆魁至此那敢耽误!喜得他因早已存心要偷着出去,窥探成章甫的行动,和衣睡在床上,此时下床,用不着装束,也不惊动何玉山,就从房中跃上屋瓦。一看不见刘恪的影儿,料想他必是翻过屋脊,由大道向桃源县城那方面去了。

他连忙蹿到屋脊上,借着星月之光,朝大道上望去;果见刘恪正在大路上向前奔走,双脚和不曾着地的一样,迅速非常。不觉暗自点头,叹道:“真是‘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小子就为要替他自己父亲报仇,将郑五传给他的武艺,朝夕苦练,只几年工夫,居然练成了这一身能耐。我且跟上去,不叫破他;看他初到这人地生疏的所在,又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有甚么办法?”

主意已定,即跳下房屋,在离刘恪三、四丈远近,紧紧的跟着奔走。

胡庆魁的本领远在刘恪之上;刘恪一心只顾前行,那里知道背后有人跟着。十多里路,不须多少时间就赶到了。

胡庆魁看这座桃源城,虽不甚雄壮,然依着地势起伏,环绕如带,要翻越过去也非容易。再听城中静悄悄的不闻声息,只隐约听得远处有更锣声响。

看刘恪直奔城门洞口,胡庆魁不由得心里好笑:难道这时候还开着城门,等你来进城吗?知道刘恪必回身走来,忙闪身黑暗处偷看。果见刘恪回身走了几步,想绕着城根走去,不住的抬头向城上望。约走了数十步远近,忽将背贴住城墙,双肩一耸,就一步一步的往城上升去;不过一丈来高的城墙,很快的就坐在雉堞上了。

胡庆魁恐怕城中房屋稠密,若与刘恪相离太远,在黑暗中寻觅不着。急从这边跳上城头,看刘恪已到了靠城的一座楼房之上,探首向城内各处张望;好像认不出方向,不好朝那里行走的样子。胡庆魁心想:你这小子真胡涂,似这样人生地不熟,你半夜三更跑来干甚么呢?刚在这般揣想,只见刘恪已跳下楼房,到了街上。

胡庆魁暗道:“不好了!在房上没人看见,还没要紧;公然到街上去走,倘若遇着巡查的,怎么办?我既跟来了,也只得追随上去。”

遂也跳到街上,依然默不发声的跟着。喜得这街上,夜深一无行人,也不见巡查的。走了一段街道,忽见前面有一道栅门,已经锁闭了;然能看见那边有一个小小的黑木板屋。

胡庆魁知道是更栅,里面必有看守栅门的更夫住着。照例要过栅门的,须叫更夫取钥匙开门,随便拿几文钱给更夫,便随时都可以过栅。刘恪如何知道这些故套,也并不知道那边的黑木板屋,是看守栅门的住处。因见有铁牛尾锁将栅门锁住,就伸手过去,将锁轻轻扭断。“哑”的一声,栅门开了。刘恪才塞身过去,更栅里早躐出一个乞丐般的更夫来,口里骂道:“好大胆的杀胚,居然敢扭断锁冲过来!”

一边骂,一边扑上前抓刘恪。刘恪接过更夫的手腕,只一捩,更夫即痛得支撑不住。一面口叫“哎哟”,一面蹲身下去。

刘恪右腿一抬,把更夫踢翻在地;急上前用脚尖点住更夫的胸膛,低声喝道:“敢声张,就取你的狗命!”

更夫挣扎了两下,挣不动,也便吓得连叫饶命。刘恪道:“要我饶你一条狗命容易,你只把朱宗琪家住那里告知我,便饶你的狗命。”

更夫哀求道:“我实在不知道朱宗琪是谁,如何知道他的住处呢?”

刘恪道:“放屁!朱宗琪是桃源县的第一个大绅士,你怎么不知道?”

更夫听了,即改口说道:“哦,原来你问的是朱老太爷。不错,他的官名是朱宗琪。他的公馆就在桃源县衙西首不远,八字白粉墙门闾,大门上边悬挂了几块金漆匾额的便是。”

刘恪喝问道:“这话没有虚假么?倘有一点儿不对,我回头还得取你的性命!我本待就这么放你起来,只是放了你,于我行事有多少不便,不得不暂时请你受些委屈。”

说时就自己身上解下一根丝带,把更夫手脚反缚起来,就更夫身上撕了一片衣角,塞入更夫口中,即掉臂向前走去。胡庆魁躲在旁边看了这番情形,又不由得暗骂道:“这小子实在太胡涂了!留下这样一个活口在此,万一此去不能将仇报了,不是有意打草惊蛇,使朱宗琪那厮知道有人要害他吗?”

随即抽出身边宝剑,走过栅门,手起剑落,可怜这更夫已身首异处了!他做鬼也不明白,为甚么事,死于何人之手。

胡庆魁斩了更夫,觉得留下这根丝带不妥,遂解了下来,系在自己腰上,再追踪刘恪走去。走不到十来步,忽见刘恪又转身走来,吓得胡庆魁藏形不迭。刘恪仍走到更夫身边问道:“县衙在那里?此去还有多远?”

问了一遍,不见回答。刘恪自忍不住笑道:“我不曾把你口里塞的东西去掉,教你怎生回答。”

旋说旋弯腰待伸手去拔那衣角。陡惊得退后两步,抬头向四处乱望。

胡庆魁原会隐身术,刘恪怎能看见?四处望了一会,不见人影,就飞身跳上房檐去了。胡庆魁也跟着上房,看刘恪的头,仍旧和拨浪鼓似的,好像是寻觅杀更夫的人。不一会,彷佛寻见了甚么形迹,飞的一般向前追去;翻屋脊、跳房檐,真是如履平地。胡庆魁一面追踪,一面探望前头;原来是有一个人影,正向城墙方面飞奔而去。这人影从何而来?又是谁人在暗中呼应?须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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