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庆魁的两眼比常人精明,又见惯了成章甫的身材形态,已看出那飞奔的便是成章甫。成章甫也已知道背后有人追赶,在城头上停步等候的样子。刘恪直到近前,方看出是自己的表叔,忙上前问道:“表叔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更夫是表叔杀死的么?”

成章甫只急得跺脚道:“你还问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跑到这里来干甚么呢?你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有谁杀死了更夫吗?”

刘恪道:“我因见表叔出来了,在饭店里睡不着,打算偷到城里来探看一番。不料过栅门的时候,有个更夫出来将我揪扭,我只得将他捆住;又问了朱家的地址,想性去朱家探一个虚实。因不知县衙在那条街上,回头再问那更夫时,已不知有谁把更夫杀死了;连捆绑更夫的丝带也被人解去了。我觉得奇怪,上屋来寻觅杀更夫的人。就只见表叔的影儿向这里飞跑,以为必是杀更夫的人;谁知就是表叔。”

成章甫道:“坏了!坏了!县城里无端杀死一个更夫,明日势必闹得满城皆知,县官必勒令捕快捉拿凶手;凡是外路初来形迹可疑之人,都得受办公人的盘诘。然也幸亏这更夫被人杀了,不然他说出你问朱宗琪的话来,朱宗琪的耳目众多,那么我们这一趟,简直是白跑了。你那胡师傅呢?他见你出来,也不阻挡吗?”

刘恪道:“胡师傅自你老人家走后,他就说身体乏了,纳头便睡。我轻轻的出来,还听得他在床上打呼。”

成章甫怀疑似的神气说道:“你胡师傅是有极大本领的人,我从来没见他说身体疲乏过,并且他睡觉没有声息;他是修道的人,如何睡了打呼呢?他有意开你的玩笑,跟在你背后来了;你不知道也罢哪!”

说时,朝刘恪身后望了几眼。忽伸手一指,笑道:“你瞧,你胡师傅不是蹲在这里吗?”

刘恪经成章甫这一指,就好像拨开了一重云雾,分明看见胡庆魁就蹲在身边。胡庆魁见隐身术被成章甫破了,也就笑着立起身来,说道:“小孩子太冒失,下次不可再如此卤莽。天时已不早了,快回去,还可睡一觉;若更迟一会,何玉山起来不见了我们,又要慌急得闹出事来。”

三人于是翻身下墙,不停留的奔回饭店。胡庆魁问成章甫道:“你刚才在城里干甚么?小翠子怎样了呢?”

成章甫道:“这回的事,实在很委屈了这小妮子;真难得他肯如此出力。不过,他若将来不是曾家的人,我固然不好这么驱使他,他也绝不肯这么受驱使。我刚才就是去找他。他对我说,他到桃源来的时候,在常德府无意中遇着一个他父亲往日的老同行,姓李名春林;也是夫妻两个,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到常德府卖解。大女儿名大招,年十五岁;二女儿名二招,年十三岁。姿色虽都平常,然因李春林是一个武教师出身,大招二招都得了些真实本领;在江湖上卖解,遇了内行,就很瞧得起他们。

“李春林是湖北人,武温泰卖解的时候,两下交情甚厚;每每在一条道路上行走,不分彼此;小翠子与大招也非常要好。这回见了面,李春林很诧异的问小翠子,何以独自到此。好一个小翠子,生得聪明有主意!他知道李春林和他自己父亲的交情甚厚,又是湖北有名的拳师,若能得李春林出力帮助,必能收很大的益处;立刻定了一个主意。自己揉红了一只眼睛,说道:‘难得在此地遇着李家叔叔,我正要求叔叔帮忙替我父亲报仇。’李春林听了更吃惊问道:‘你父亲怎样了?仇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住在甚么地方?是怎样一回事?’

“小翠子道:‘不但我父亲一人为这仇人所害,我全家都被这仇人害得妻离子散,四分五裂了。仇人就在离此地不远,只是暂时还不敢将姓名住址奉告;因为这仇人有钱有势,耳目众多,倘或稍漏风声,给他知道了,不仅我的大仇难报,甚至我的性命也难保。是怎样一回事,我此时也不敢向叔叔说。总之,叔叔是个素来在江湖行侠仗义的人,眼见我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到此地来,为的就是要替我父亲及全家的人报仇,千万求叔叔看在当日与家父的交情分上,尽力帮助我一场,我一家生死都感激叔叔的大德。’

“李春林为人本来极重义气,他听了小翠子这番话,以为是武温泰被人害死了,武家一家人被人拆散了。想起当日与武温泰交好,同行卖解的情形,又看着小翠子独自一个弱女,尚能努力为父报仇,不由得为之酸心落泪。

“当下李春林略不踌躇的说道:‘好姑娘,有志气!这样小小的年纪,居然独自一个人要替父报仇,可算得是一个孝女。我生平所最敬服的,就是能节孝之人。休说你父亲当日和我有那么深厚的交情,只这几年来,他因改行做了水贩生意,我又到处飘流,极不得意;虽是多年老友,也不能随我的心愿,得个聚会之所,彼此谈一谈心;谁想到他已不吃这碗把势饭了,也还有人害他。好姑娘,你放心!我非不讲义气的人,决定帮助你报仇便了。不过,你不把仇人的姓名住址说给我听,我又怎生好下手帮你呢?’

“小翠子说道:‘不是不把那厮的姓名住址说给叔叔听,是因下手的时候还早,到时自然得向叔叔说明白。’李春林道:‘古人说的,“父仇不共戴天”!报父仇越快越好,怎么说时候还早,要到甚么时候才可下手去报呢?’小翠子说道:‘仇人不在常德,此刻住在桃源县城。于今虽承叔叔的盛意,肯替我帮忙,只是我父亲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也是为帮助报仇,约了在桃源县相会,到齐了再商议下手的办法。’

“李春林又问小翠子父亲要好的朋友,是不是某人某人?说的都是老在江湖餬口的人物,和武温泰有交情的。小翠子摇头说:‘不是。’但也没有说出你我几个人的姓名;李春林也不追问。我到山东催小翠子动身去桃源的时候,知道做事非钱不行,将身边余下的银子,取了一百两给他使用。他初看了好笑,说:‘要这东西有甚么用处,带在身边倒累赘死了。’我说:‘出门的人,说不得银钱累赘。路上盘缠虽说有限,然也缺少不得;有时要想不相干的人替我出力,就更非有这东西不行了。’

“他听了我这么说,才勉强将一百银子收了;谁知此时便得了这一百银子的大力。因李春林带着一家的人,连自己五口身边,毫无积蓄,在常德卖解,仅敷日食,困苦异常。他虽有心帮助小翠子,若小翠子没有这银子,从常德去桃源的盘缠,就费周折;有了这银子便容易了。当下就把一百银子全数交给李春林,作为到桃源等候我们前去的费用。李春林虽也是江湖上有义气的人物,但是艰难日月过久了,忽然见了这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怎能不开心呢?立时就收拾行头,与小翠子一同到桃源县。小翠子与大招久别重逢,得一同行走,也不寂寞。到桃源县就住在县衙斜对门王鸿发客栈里。

“那客栈是一个老板娘开的,老板已死去多年了。老板娘年纪虽有五十多岁,为人刁钻古怪,奸巧非常,表面是开一家客栈,实在就是一个人贩子;带马拉皮条的事不用说,便是要纳妾买丫头的,去找那王老板娘,无不可咄嗟立办。因此有许多人称他为王媒婆。小翠子并不知道王鸿发是这么一个客栈,为图靠近朱家,所以投到那栈里住着。及在栈里住了两日,无意中看出老板娘的行径了。

“也亏了这妮子有计算!他既知道王老板娘欢喜出入官宦之家,朱家是桃源赫赫有名的大绅官,又近在咫尺,必是时常到朱家去的,故意借事和王老板娘亲近。任凭王老板娘如何刁钻古怪,也想不到小翠子有甚么用意;看小翠子年纪轻,生得标致,又是和卖解的人在一块,以为要引诱是很容易的,背着人问小翠子的身世。小翠子说:‘父母俱亡,没有兄弟叔伯,无可奈何,只得跟随父亲的朋友李春林过活。如果有中意的官宦人家,情愿去当婢女,免得流落在江湖上,没有下梢。’

“王老板娘见小翠子亲口说出这种话来,更是欣喜得甚么似的。连忙问:‘要怎样的人家才中意?”

桃源县像朱宗琪这样的绅宦人家,本来极少,小翠子说出要如何如何的才中意,原是暗指着朱家说的。王老板娘听了,不住的点头,笑道:‘你说的这样人家,倒有一处。照你所说的,有过之无不及。在你是一定可以中意的,不过不知道那边怎样。我是一个素来心软的人,不能眼望着人家孤苦无依,不替人家出力帮助。你于今落在我客栈里,我一见你的面,就觉着你是一个怪可怜的女孩儿,我且替你去那边探听探听;若那边见了你也中意,你简直落到享福窝里去了。’

“小翠子做出极高兴、极感激的样子,说道:‘像老妈妈这般热心快肠的人,真是世间少有。我就托老妈妈的福,能到人家去当婢女,也要抽些闲到这里来看老妈妈;最好是离这里不远的人家,我好时常到这里来。’王老板娘益发欢喜,立时到朱家去了。只不知他在朱家如何说法,不一会就满脸笑的回来,对小翠子说道:‘李春林既是你父亲的朋友,你又曾跟随着他过活,你此刻要离开去人家当婢女,他不能阻挡你么?’小翠子笑道:‘他不但不阻挡我,并且早就望我得一个安身之所,免得终年跟着他风尘劳碌。’王老板娘喜道:‘既是如此,我就带你去,送给人家看看。’小翠子便随着王老板娘走去。果如了小翠子的心愿,正是到了朱家。

“朱宗琪这个恶贼,年纪虽比我还大,然家中老少姨太太,共有七八个;近年讨进门的,年才十八、九岁。他犹以为不足,时常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大儿子朱益甫,花钱买了一名秀才,行为比朱宗琪更无忌惮。朱宗琪一见小翠子,即喜得眉飞色舞,要留在自己身边。朱益甫当下走出来说道:‘少奶奶多久就要选一个干净伶俐的丫头,我对王媒婆已说过好几次了,今日是特地选了这丫头来送给少奶奶的,下次有好的再送给爹爹罢。’

“朱宗琪生气骂道:‘胡说!王媒婆刚才到这里来问我,我就教他送进来给我看看。既是你老婆选的丫头,为甚么送到我这里来?你这不孝的畜生,连一个干净些儿的丫头在我身边,你看了都眼睛发红。’朱益甫当面不敢再说甚么,转过身去,口里就唧唧咕咕的说道:‘没见过这样的老糊涂,越老越骚得不成话!有一日死在这上面,那时看我的眼睛发红也不发红?’朱宗琪分明听见,但是朱益甫平时骄纵惯了,无可奈何,只好假作没听得。当时便要将小翠子留住不放。

“小翠子对王老板娘道:‘李春林等人在客栈里,不见我回去,必不放心;因为老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缘因;我还不曾对他说明白。’王老板娘道:‘有甚么话可对我说,我回去对他说便了。这里朱老太爷看上了你,就要留你在这里,是再好没有的事,不要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小翠子笑道:‘那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到他家来当婢女,不曾得他家一个身价,难道进门就不许出去吗?’王老板娘恐怕事情弄僵,忙改口说:‘不是不许出去。’

“小翠子见朱家已有了进身之路,即回到王鸿发栈,悄悄的对李春林说道:‘我父亲的仇人已经见着了。我于今须到仇人家去卧底,我父亲的朋友已与我约好了,不久就得前来。叔叔住在此间,不便与他们会面;并且在此久住不动,易使公门中人生疑;最好于我到仇家去后,便移到城外小饭店中暂住些时。只等约好了的那几个朋友一到,我即设法送信给叔叔。’李春林道:‘你去后我方移动,所移之处,你如何得知道呢?不如借送我们出城为由,一同到城外将住处弄妥了,你再回头到这里来,免得临时大家会不着面。’

“小翠子也觉得这话有理,遂对王老板娘说道:‘我李家叔叔见我得了一个好安身之所,异常欣喜。于今他们要往四乡卖艺去,我平日受了他们多少的恩典,打算送他们出了城就回来。’王老板娘恐怕小翠子一去不来,却又不好说不许前去的话,只是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朱老太爷等着你去,你何必送他们去城外呢?如果你定要去,我就陪你同去如何?’小翠子大笑道:‘你怕我就此去了不回来吗?我若不愿意到朱家当婢女,又何苦给你送到朱家去看呢?如果我不情愿去朱家,尽可一口回绝你,何必口里答应你,暗地又跟人逃跑?世上那有这种情理!’

“王老板娘一想,这话不错,才不说甚么,让小翠子送李春林等人出城。在离城二三里地面,找着一家小饭店住了。小翠子回到王鸿发,王老板娘那肯耽误,立时送到朱家,大约得的酬劳银子不少。小翠子也明知这种做媒婆的人,必拿着他的身体,瞒天过海的卖钱;但是他只求得以进身,媒婆得钱与否,也不放在心上。那恶贼本是酒色之徒,一见小翠子就忍不住馋涎欲滴,露出种种轻薄样子。小翠子心里正有些着急;让那恶贼纠缠罢,清白之身,实在忍耐不下;不让他纠缠罢,又恐怕小不忍则乱大谋!

“幸亏恶贼去年在常德堂子里,讨了一个姑娘,做第八个姨太太;那姑娘是有名的雌老虎,见小翠子生得这般标致,恶贼简直是苍蝇见了血的样子,不由得醋心大发,抓住恶贼大哭大闹起来。恶贼平日极宠爱八姨太,丝毫不敢违反他的意思;忽见他无端大哭大闹,料知必是为小翠子的事;只得再三劝慰,卒至将小翠子拨到恶贼的大老婆房里,不许恶贼亲近,雌老虎方收了雌威不哭闹了。恶贼与大老婆不睦,终年不踏进大老婆的房,不和大老婆谈话。小翠子在他房中,倒落得一个身心清净。

“我刚才进城去,就是到朱家会小翠子,问他别后布置的情形。喜得朱家上下人等,都已深入睡乡,小翠子正独自在床上打坐。我一响暗号,他便偷着出来了,将到桃源后的种种情形说给我听。我说:‘李春林虽会武艺,只是有甚么事可所用得着他们呢?’小翠子说:‘我在常德遇见他们的时候,只觉得他是江湖上一个有义气的朋友,加以武艺高强,必有可以用得着他们之处;就是用他们不着,也不过害他们多跑了些路程。他们原是随处卖艺的人,来去不碍人的眼。’

“问小翠子:‘到朱家这几日中,看朱宗琪还是每日外出呢,还是终日在家中,不大出外呢?’小翠子说:‘朱宗琪并不轻易出门,必待有紧要的事,才乘轿出门。随行的有四个人;表面是跟随,实在是化重金从外府外县访来于勇士。朱宗琪也自知仇怨太多,防人报复。这四人的武艺虽不知道怎样,然既有这四人在他跟前,动手时便得留意。现在桃源县的知县姓罗,凑巧明日在县衙里做五十岁的大寿,本城略有体面的绅商,莫不亲去县衙拜寿。

“‘今夜暖寿,朱宗琪也去了。回家时很高兴的对他几个小老婆说:“罗知县待我格外优渥,亲自陪我在签押房里坐谈;本城众绅商,多有见不着罗知县的面。”

明日是正寿期,朱宗琪想必还得去县衙拜寿。我问小翠子:“曾否打听罗知县的官声?”

小翠子说:“虽不曾打听他的官声怎样,但是像朱宗琪这种恶绅,罗知县倒待他格外优渥,可知罗知县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胡庆魁接口说道:“小翠子这话一点也不错,我也因此可以断定罗知县是一个贪官;做官的人在任上做寿,多是借着捞钱的。朱宗琪是桃源县头等富绅,又会巴结官府,大概朱宗琪的寿礼送得格外丰富,所以罗知县待他也格外的优渥;若不为寿礼送得独多,就是和朱宗琪要好,官绅狼狈为奸。与朱宗琪要好的,小翠子都可以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若是贪图朱宗琪寿礼独多的,也可以断定不是个好东西——二者必居其一。”

刘恪在旁摇嘴说道:“做官的人在任上做寿,藉以捞钱的,固然不少;但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见得清廉之官,便不在任上做寿。”

胡庆魁、成章甫二人一听刘恪的话,都知道他是存心偏护他的义父刘曦在襄阳府任上做寿的事。二人都点头笑着,连连应:“是。”

成章甫忽望着胡庆魁笑道:“明日不好教李春林带着他一家人去县衙里庆寿吗?倘能天假之缘,在会场下手,就比偷偷摸摸杀在他家里的好多了。”

胡庆魁略加思索,即点头说道:“这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庆寿的人必多,我们混在当中;便是事后逃走起来,也好趁着纷乱之际,使跟随朱宗琪的认不清面貌。”

刘恪问道:“要我装成卖解的一同去么?”

胡庆魁说道:“那倒可以不必;我们不过借着卖解的引朱宗琪出来,方好下手。你也装成卖解的,倒使李春林一干人受累了。我们仇已报了之后,李春林一干人能平安脱身更好;就是不能脱身,也没要紧。因为,曾家与朱家的仇恨,桃源人都知道,是多年的积怨,与旁人没有关连;李春林是湖北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牵扯到他们身上去。”

刘恪道:“李春林住在那家小饭店里,我们又不认识他,如何能与他们见面谈话呢?”

成章甫笑道:“这事用不着你耽忧,你老婆已答应今夜在我走后去知照他们。我们且趁天还未亮,各自安歇一会,蓄着精神明日好去干大事。”

二人于是都解衣就寝。胡庆魁将丝腰带给还刘恪道:“有下次做事,还得仔细一点儿才好。你想,今夜如果留着那更夫的活口,朱宗琪明白知道有人来害他,敢亲身到县衙里来么?”

刘恪接过丝腰带,也自睡了。

没一会,天已大亮。成章甫在蒙眬中,听得外面有人问成道人;料知是李春林来了。连忙下床,系好了道袍,开门出去迎接。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皮肤粗黑、身着短衣的人,年约五十来岁;右手托着两颗头号铁弹,在掌心中不住的团团旋转。

成章甫也是练武的人,知道这种铁弹,是保定府的特产;江湖上人也称这铁弹为“英雄胆”。弹心是空的,捏在手中一摇动,就从手中发出一种极清脆的响声;在掌中旋转起来,又是好看,又是好听。北方好武的人,无不各有一对,没事时就托在掌中旋转。

这人一面转着铁弹,一面和店伙说话。店伙听得门响,回头看见成章甫出来,就伸手向成章甫指了一指,对这人说道:“我们这里只住了一个道人,就是他。你去看是不是?”

这人一望成章甫,忙停了手中铁弹的旋转,趋近前拱手,说道:“道爷贵姓是姓成么?”

成章甫点头笑道:“贫道也知道你是李春林大哥。”

李春林也点头应是。成章甫道:“此地不大好说话,我们到外边去罢!”

说时,挽着李春林的手,向店外走去。

这蚕头镇不过几十家店面,镇头尽处,便是旷野。此时刚天明不久,野外没有行人。成章甫因小翠子不曾将朱宗琪的姓名告诉李春林,便也不将曾彭寿被害的话说出;只含糊说小翠子已经诸事都准备好了,不须李春林动手与人厮杀,只要李春林带领妻室女儿去县衙庆寿;小翠子的仇人,自有人动手诛戮,不用李春林过问。

李春林听了成章甫这般吩咐,面上现出不快的神气,说道:“既用不着我动手厮杀,又要我们这些人做甚么呢?我一番热忱,情愿跟着到桃源来,为的是江湖上一点义气,不能存贪生怕死的心。谁知武家姑娘还是不大信我的样子,至今连仇人的姓名住址都不肯说给我听;至于他父亲怎生被人谋害,我更不得而知。是这般的情形,我就想仗义替朋友报仇,也无从着手了。”

成章甫见李春林说话很带着生气的样子,忙从旁解释道:“李大哥不可误怪了武家姑娘。实因这仇家是桃源县第一个恶霸,他的耳目爪牙都多的非常,若稍不谨慎,不但大仇难报,甚至倒送了报仇人的性命。李大哥是江湖上一个义烈汉子,没有贪生怕死的心,武家姑娘岂不知道?只是他曾和贫道商量,觉得李大哥有妻室,男女同行,不能如单人独马的,立时可以远走高飞;仇家又是此地的恶霸,在左右护卫的人很多,若要李大哥动手,武家姑娘说,恐怕连累大招、二招两位姑娘。所以,只求李大哥去县衙庆寿,多使几项惊人技艺,引动多人来看,武家姑娘便好趁热闹,刺杀他的仇人。他何尝是不信李大哥呢?”

李春林听了这类解释的话,心里实时舒服了。点头说道:“是这种情形,倒也罢了!不过武家姑娘不必如此过虑。他不要小觑了我两个小女;小女虽没有惊人的本领,但是高来高去的功夫,也不在人之下。承他的情,不肯连累小女,我觉不甚妥当。他以为,我自做我卖解的事,表面不与他们的事相干;他们刺杀仇人之后,可以逃跑,我们用不着逃跑。其实,是这样绝不妥当。如果我们卖解的,真不与他们报仇的相干,我们心里安定断不至有可疑的形迹露出来;于今我们明知此去庆寿,是借庆寿为武家姑娘报仇,他们动手相杀的时候,我们何能不露出一点可疑的形迹?又在公门之地,更不能大胆,不跟着他们一同逃跑。”

成章甫问道:“你们能跟着一同逃跑么?”

李春林道:“这类报仇行刺的事,只能乘人不备,下手才能成功,人家既是没有防备,有谁能阻挡我们,不许我们逃跑呢?纵然有办公的人随后赶来,这般山州草县的差役捕快,本领也是看得见的,怕他们做甚么?留一个人断后,可以勒令追赶的人退去;如不肯听,就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难道还怕对付不了么?”

成章甫道:“到那时只能各自顾各自的性命,力量弱些儿的,可以不去,免得走落下来,没人能援救。”

李春林道:“若只图杀出城来,我们是用不着旁人帮助的;不过我们一家人以后在江湖上不好混饭罢了!”

成章甫道:“以后的事倒好办。你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帮了我们的忙,我们难道是全无心肝的人,就不为你们设想?我们将大仇报了,有一个去处,不但是混饭的地方,并可以建功立业,图一个出身;只是我们此刻须定一个逃出城来的集合所在,方不至你寻不着我,我找不着你。”

李春林道:“我是初次到这桃源来,也不知甚么所在好集合。”

成章甫心想:要便于投奔四川,还是白塔涧仙人岩那一带地方,水陆都很便当;并且那一带地方经上次官兵洗剿之后,至今居民稀少;即有捕快差役追随而至,那地方也好截杀。过了白塔涧,都是层山迭嶂,追的人无论如何勇敢,非有大兵同来,到那地方也绝不敢再前进了。想罢,即将白塔涧的地形方向,对李春林说了。

李春林欣然说道:“我也毋须探问武家的仇人是谁?因为便把姓名说给我听,我不是此地人,也不得知道,见面更不能认识。道爷既和武家姑娘商定了计策,想必没有差错。我回客栈,带着行头去县衙里报名;如果那县大老爷悭吝怕花钱,不肯受我的庆祝,我就在衙门外面,择一块场子卖弄起来。我尽我的力量,总求越引动多人越好。至于武家的仇人来也不来,来了能不能下手,我都不过问。下了手是不能掩饰的,我只看衙里有了非常的变动,即率领妻室儿女,照道爷所约的地方奔去,专在那里等候道爷与武家姑娘。”

成章甫连忙点头应好。李春林不敢耽搁,便旋转着手中铁弹作辞去了。

不肖生写到这里,却要借用旧小说上“一枝笔不能同写两桩事,一张口不能同说两句话”的套话了。暂且搁下成章甫这边的事不提。

却说李春林回到小客栈里,将妻室儿女叫到跟前,低声把与成章甫所谈的话,说了一遍,道:“我们此去虽专为庆寿,不问他们报仇的事,但是我们初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就有规规矩矩的职业,都难免惹得做公的人留意;何况是在江湖上干我们这行的!地方上不出乱子则已,出了乱子,照例是我们这种人吃亏;更何况同在一个县衙里,出了行刺的事!我们落到捕快差役手里,想平安脱身,是极不容易的。与其落到做公人手里去受罪吃苦,甚至拷出实情来,替人家偿命,不如趁早准备,等他们行刺得手之后,我们跟着一同投奔城外白塔涧。这时候,就得各自努力;没人阻挡便罢,若有人阻挡,就杀伤他们几个人也说不得。你们各人把平日合手的兵器,都放在手边,留神看我的举动。笨重的行头,损下不要也使得。”

李春林的妻室女儿,听了李春林这般吩咐,一个个抖擞精神,将全身装束停当。李春林用红纸,请人写了一张贺帖。他们这类在江湖上餬口的人,遇了大富贵人家,有喜庆之事,照例也备办几色礼物,写一张红纸贺帖,到这富贵人家的门房里要求呈递上去。这种举动,谁也知道是打抽丰的。

只是卖解的,都有些好看的技艺卖弄,普通一般人不喜欢观看的少;所到之处,比其他在江湖上餬口的,容易受人欢迎。并有许多富贵人家,在未办喜庆事以前,预约江湖卖解的人,显些技艺给贺客开心;自行前来庆贺的,事主必更加欢喜。被事主拒绝,不受庆贺的,多是乡下极悭吝的绅士,恐怕卖解的讨喜钱讨的太多,却又不好意思先议定喜钱多少,只得借故拒绝不受庆贺。卖解的遇了这类事主,也有赌气就走的;也有自愿得极少的喜钱,或只求饱食一顿的;这却没有一定的规矩。

李春林在江湖上下混多年,一家人的技艺,都比一般卖解的高强。只因李春林为人慷爽,虽率领一家男女在江湖上糊口,并不把银钱看得重要。有时在路上遇见十分艰难的人,他倾囊相助,毫无吝色,大招、二招的生性,也和李春林差不多;因此一家人技艺虽高,身边无一文积蓄。这日,李春林办好了礼物,写好了贺帖,即率领一家人,挑了箱担,扛了器具,一路进城到县衙里来。

此时县衙门外,直到街上都挤满了轿马,仅剩了一条容人出入的道路。李春林不敢率着一家直入衙门,在街上就将箱担放下来,亲自擎了贺帖,教大招捧了礼物,走到门房里来,低声下气的向门房说了来意。门房似理不理的摇头说道:“你们去罢,这地方不行。”

李春林从大招手里把礼物接过来,再三要求门房帮忙。那门房望了望大招,脸上的神气似乎和缓了一点儿;只是紧蹙着双眉说道:“你们的财运不好,我们大老爷今天心里不大快活,今早已下了手谕,地方绅士来庆寿的,一律挡驾;地方绅士尚且不接见,我就替你们把这帖子呈上去,不是枉然吗?”

李春林又恳求了一番,那门房才擎着贺帖上去了。原来罗知县本是很高兴做五十大寿的,昨夜还陪着许多来暖寿的本地绅士,饮酒作乐,甚是快活,何以今早忽传下手论,对庆寿的挡驾呢?

这其中的缘故,不待在下饶舌,大约看官们也都猜得出是为杀死更夫的案子。在于今这种无法无天的乱世,人命不如鸡狗!休说杀死一个,就是一夜杀死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做官的心上;寻欢觅乐的,还是尽管寻欢觅乐。那时却大不然;县城之内,出了这样命案还了得!做县官的办理得法,破案迅速,倒还罢了;若是办的不好,坏了官职,尚不得安然脱身呢!

罗知县这日一早起来,就接了街坊保正的呈报,说更夫某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更棚之前;棚门锁被扭断。罗知县得了这个呈报,彷佛掉在冷水盘里,当即亲自到尸前相验,回衙就打算不受庆贺了。争奈地方绅士多是有心献媚的人,越是见罗知县不快乐,越是要求借庆贺替罗知县解闷。罗知县也因多久就安排做寿,一切都先期准备了,临时打消,也觉不好,只得勉强受贺;然心里终是不快。朱宗琪平日最机警,这日听了更夫被杀的事,却不曾想到自身的危险,只一心恐怕罗知县着急;很早就到了县衙来,一面拜寿,一面用言语来安慰。

罗知县正陪着朱宗琪,及本城体面绅商谈话,门房进来禀春林的事。罗知县连连摇手,说道:“赏他们八百钱,教他们去,不许在这里停留。”

门房听了,刚待回身,朱宗琪听得有卖解的来了,即陪笑向罗知县说道:“卖解的当中,也常有技艺可观的。他们既诚心来庆祝公祖,公祖何妨借此娱乐一番?”

罗知县本来极听信朱宗琪的话,遂点了点头,对门房说道:“朱老爷既这么说,就教他们在二堂外面玩玩;不许街上的闲人进来混杂。”

这也是朱宗琪的恶贯满盈,倒亏了他在旁您恿。

门房出来对李春林说道:“你的财运还好!我们大老爷已吩咐了,要打发你们走的,幸亏朱老太爷从旁替你们说了两句好话,我们大老爷才答应了,教你们在这二堂外面玩。好好的多玩几套罢!”

李春林谢了门房,出来挑了箱担,率领了一家人到二堂丹墀里。

罗知县虽曾吩咐不许外边的闲人进来,但是如何禁阻得住呢?在平时有希奇把戏可看,尚难禁阻闲人,何况这日衙里庆寿,各绅商的轿夫马卒聚起来,已围了半个圆圈。只靠二堂这一面,是罗知县与贺客看的,没人敢近前立着。二堂上,临时陈设许多座位,罗知县陪着一干贺客出来,众贺客自然推罗知县当中坐下;朱宗琪紧靠着罗知县坐了,其余的都随意而坐;但是客多座少,两旁立着的很多。

李春林将行头布置好了,对罗知县打了一个扦,说道:“今日太爷千秋上寿,小人特来拜寿,且先玩一回指日高升的小把戏,使太爷和诸位大老爷看了开开心。”

说毕,退下来,从怀中取出三颗银星也似的铁弹,在掌中丁郎丁郎的旋转。朱宗琪单独很注意的望着,忽向罗知县说道:“玩这种铁弹的,寻常都只能玩两颗,不曾见过像这么玩三颗的。”

罗知县笑着,点头道:“专靠玩这类东西,一家人在江湖上餬口,自然得比寻常人出色些儿。”

只见李春林用掌托着三个铁弹,越转越快;初起还听得出是弹中作响,后来快到极处,响声连续不断,就和吹笛的声音彷佛。陡然将手掌往上一抛,三铁弹即脱手向上升去,离地足有一丈多高;在空中仍旋转得好像一个银球。球在空中转,李春林的空手掌并不停止震动,如在掌中旋转时一样。铁弹约在空中转了几十转,方缓缓的一路旋转下来。

朱宗琪脱口而出的喝了一声采,并对罗知县说道:“这玩意很不容易,不是小把戏,是真本领;这样卖解的,生员倒见得不多。”

罗知县点头道:“老先生说他不错,想必是好的。看他们还有甚么热闹一点的玩意儿,要有目共赏的才好。”

李春林立处离罗知县的座位很近,听得明白,实时收了铁弹,教大招走索。大招结束停当,担了砂袋,才上木架,在索上走来走去,并玩了种种花样。李春林教二招也上去,两姊妹能在索上挨身而过。围在下边看的人,都鼓掌叫好。在这叫好声中,忽有一个少年从人丛中踱了出来,直到二堂之下,说道:“这也值得叫甚么鸟好?让我玩一套好的给你们看看!”

突如其来,究竟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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