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区委的意见,是这样子:我和赵主任留在外边,干部不太红的,都回村去,主要领导放在外边,里边也要有领导,由外向里联系。我们研究了一下,认为二青在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合适,要二青同志回村跟张老东接个头,先把老乡们带回村安置下,然后再说进行工作;不然的话,几百大人孩子流落在外边,连吃饭喝水的问题都不能解决。”王金山说完话,大伙不作声,眼光都聚在二青身上。这件事在路上赵主任曾向他透露了一下,当时只听得是要他回村探探敌情,可能的话把老乡们送回去,他感到接送老乡是完全应该的。现在听说要他长期回村工作,他搞不通这个思想——张老东跟我最吃不对,为什么非要我跟他打交道?民兵们都跟上主力了,为什么单留下我?他低下头不作声。

赵成儿说:“二青,你有什么意见,说说吧!”

“我愿意留在外边工作,到县区武装上也行,到主力部队上也行。”二青用低音回答着。

“外边工作,村里也是工作呀,还不是一样吭!”

“跟张老东他们这帮人打交道,我实在恼火!”他声音仍是很低。这时王金山开口了:“你不愿跟张老东打交道,可张老东要跟群众打交道呀!进行张老东的工作,不是为张老东,正是为老百姓,二青!你想想这个道理对不对呢?”大家接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是鼓励他,有的是劝导他。二青猛古丁地站起来,说:“谁也不用劝说我啦!我不是三砖打不透的人,只是党认为这么办好,我不同意也要依从,急不如快,我马上就走!”

半点钟后,二青出发了。同行的有毛娃子、铁练、小明子、毛山、水生等五六个人。二青本来不主张带他们去,可是,这些人争着要去,留下谁谁不应,没奈何,只好答应了。路上,小明子、铁练总是像前哨一样跑在前面,二青劝也不听,两个小家伙还吹牛说:“别说探探情况,几时上边要成立部队,只要你二青哥一出头,咱们沿河村照样能拉出个新兵排来。”二青揶揄他们说:“就仗凭你们这些人马刀枪呀!毛娃子是顶大的才十七岁,剩下的谁比大枪高多少?”这句话遭到大家的反对,他们齐声说:“别小看人,不信,走着瞧。”小明子说:“可不在岁数大小,论岁数毛娃子大我两岁,可他一点不比我高,俺爷爷大我几十岁,他可不如我跑的快!”最后这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且说沿河村虽然成立了维持会,实际上村里并没有多少人,加上特务汉奸不断在各村走串,绑人,抢东西,强奸妇女,沿河村的两趟大街,冷清清的轻易不见个人影。藏在家里的大人们,整天不敢出口大气,小孩子吓的连哭也不哭。上午,汉奸队到沿河村,发现除了维持会几个应差的以外,再也瞧不见老百姓,他们临走责骂了张老东他们一顿,限期三天,找不回全村的人来,把维持会的人都抓走。张老东急的心神不安,从家里转到维持会,又转到吴二爷、赵三庆家,反复研究了多次,找不出妥善的办法。一天傍晚,张老东他们正在维持会里吃晚饭,柱子高兴地给他们送信,说二青领着几个人从白驼庄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张老东多吃了两碗饭,他很了解,只要说通了这位年轻人,借着他的力量,老乡们是可以叫回来的,商量了一阵,派柱子请二青来。

二青走进会长室,张老东很客气地让二青坐下,他隐藏起平素对二青的怨恨心情,装出一副欢迎的笑脸,假仁假义地问了问二青从“扫荡”以来的情形,谈话渐渐转到了本题。二青从柱子处早了解到情况,知道他们正为老乡们不回村的事发愁,他表示愿意帮助劝说老乡们回来,但老乡们的安全得要他们负责任。这时候,张老东两个酒盅子眼一翻,哈哈地笑了:“二青!你还不明白,咱们成立维持会,就为的这一条嘛;没问题,只要你肯出力气叫老乡亲们回来,一切的一切,我完全保证!”

“保证?……”赵三庆在旁边开口了。他想说鬼子的事谁也不能保,刚要说时,张老东偷偷地踩了他一脚,他不晓得张老东的用意,也没再说下去,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柱子同瞎玉海跟二青他们一起回到白驼庄。

沿河村的群众们大体上可分三种人:一种人是心里早就想回去的,觉得逃难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可是见别人不走,自己也不敢走,这种人数目不多,就是吴大妈她们几个。一种人是完全相信干部们的安排,说往哪里就往哪里,他们相信干部们决不会领错路,这种人很不少。第三种人却是坚决不愿回村的,他们说当初村里是乐园,现在可变成火坑了,谁能回去跳火坑呢!这部分人也不太多,经过动员说服,大体上也都同意回村了。动员的时候,区委田大车也到场了,他怕走的时候出问题,留下赵成儿执行这个任务。二青回来之后,赵成儿把二青他们几个干部叫在背地里,又嘱咐说:“吴二爷是帮虎吃食的书呆子,不能兴风作怪,赵三庆从幼小就是坏家伙,张老东早对咱们有成见,他们跟鬼子汉奸搅在一骨脑儿,太不简单,你们言语行动得讲策略,处处得提防点子。”

沿河村的人要出发了,扛行李,背包袱,牵牲口,抱孩子,哩哩拉拉的四五百人的队伍,站满白驼庄村南的柏树林。没有人说话,不是愁眉苦脸的,便是眼泪汪汪的。赵成儿见到这情形,他痛苦到万分;不说话,很多人用留恋的眼神盯着他;要说话,又怕勾起大伙的难过来。为了送老乡回村这件事,他已经两三夜不睡觉了,从早晨到中午,没吃一口干粮,这是他有生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苦痛啊!

柱子和瞎玉海在前面走了。胡寡妇同小苗姑娘随着人流走,瞥见赵成儿,她们凑过来,说:“赵大叔!怎么还不动身呀?”“你们头前走吧!我先留在外边,以后再说。”这样很多老乡们才发觉,赵成儿和王金山都不回去。毛娃子从人群里挤过来,拉住赵成儿的手说:“赵主任!俺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大扫荡\"都是跟着你,你要不回去,俺们也不走,死一块死,活一块活。”毛娃子一闹,铁练、小明子他们都拉住赵成儿不松手。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葛老槐也晃着白胡子过来说:“成儿!俺们这群老人们,有今天没明天的,死活都不要紧了,也不用你挂心了,这伙孩子真可怜呀!你看着这群孩子的情分上,咱们再作会儿伴,你送他们回去一趟吧!”老头子说完话挥起袖子擦了一把泪,他的泪像电流感应似的那么快,把大家曾经竭力控制住的伤心的感情,从眼里咽到肚子里的热泪,都勾引出来了。先是妇女们哭,接着是儿童们哭,后来全体人们都哭了,一直有抽两三袋烟的工夫,人们还有抽抽噎噎的。二青这一阵转换了很多的感情,他由难过、伤心、流泪转到对敌人的愤恨;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从人群里举起胳臂来说:“叔叔、大爷、大娘们!我们让村长他们送干什么?他们送,我们也少走不了一步。我看主任他们不回去的好,他们拿着枪在外边打鬼子,正是为的咱们跳出这个火坑。大爷大娘们!这次回去的有朱大叔、老海叔、赵大娘,还有我们几个年轻的,你们有什么为难遇窄的事,有什么吃水上地的活,你们朝着我说,常说有山靠山,无山独立,独立不了的还有村长他们指导咱们,怕什么。沿河村是咱们祖祖辈辈传留住下来的,任谁也赶不掉我们,只要我们大家拧成一条心,就没有过不了的长江大海,我看咱们这就走,叫主任也忙他们的公事去。”

“对!我赞成!天塌地有邻,成立上维持会,也啃不下谁一根毛去!”朱大牛的话,是鼓励群众,也分明是给瞎玉海他们听的。群众经过这样一鼓动,情绪也就提起来了,不少的人说:“走就走,维持会还能是杀人场?!”赵主任趁势说:“那就这样吧!周老海、朱大牛你们同柱子、玉海在前领道,马上就走,太晚了,天黑赶不到家。”

一列拉拉杂杂近四五百难民的队伍出发了,夕阳对他们投出惨淡的黄色的晖光,晖光照耀着这一群带着愁容、颜色憔悴、多日不洗的脸,他们眼睛似睁不睁的、脚步似抬不抬的、拖着比自己身长一倍的影子,向着二十里的长途前进。队伍尾巴上是二青和杨杏花,他们俩在后面,觉得有很多工作上的问题要征求赵主任的意见,心里越急,越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后来二青说:“今后怎么联系呢?”“由外面向你们联系,免的你们目标太红了存站不住。”说完话,大家又沉寂了。二青和杏花仍然立身不动,呆呆的像木头人一样,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赵成儿同样湿润的眼睛。乡亲们都走出白驼庄了,他们再不能停下去,于是他们伸出手来向他们亲爱的领导者长时间地握手作别,杨杏花被赵成儿攥的手上一片红一片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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