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像一条黑线,在深夜的平原上,蠕蠕地前进,慢腾腾地弯曲曲地有时缩成一个黑点,被这一村庄吞食进去;顷而又变成一条黑线,从那一村口吐出来。他们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咳嗽,没有兵器触碰的声音,只有把身形伏在地面上,仔细地张开耳朵听去,才听见忽忽忽像刮风一样的脚步声音。

大明星从东方冒起亮火,队伍到了一个小小村落,宋副团长和刘教导员几个人,进入一间小敞棚里,用大衣遮住电筒的光亮,在地图上看到“孙家庄”三字。宋副团长当下把二青找来说:“这个村是孙家庄吗?”二青说:“是的,属深泽县管,这村是南北两疃,各县民兵联防封锁敌人的时候,我到过这个地方。”“那就好,你再送我们一截路,到了定县,我们就不要向导了!”二青说:“团长准是定县人吧?”宋副团长脑袋动了动,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但他立刻很严肃地说:“你不要离开我,这里四面离敌人都很近,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情况。”接着对大家说:“请大家按照咱们准备好的办法——一面休息,一面准备战斗。”回头又对二青说:“你就在门外边休息吧!”

二青一出敞棚口,发现他们已经走人一片打麦场里,麦场紧靠村边,周围有土墙围绕。战士们按着连排建制,集体躺在场里休息,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队伍怕敲门喝户的惊动村里老百姓,同时,也怕被敌人发觉,所有的人都没有进房子。

天似亮不亮的时候,北疃忽然响了三枪。打麦场卧睡的战士们都知道这三声枪响是发现敌人的紧急信号,他们自动地迅速站好队,等着迎接战斗。这支队伍已经锻炼的不用动员不用准备,只要指挥员下个命令,说打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他们不但善于眼从,而且善于节省上级的精力,体会上级的意图。枪声继续响时,刘教导员的通讯员跑来向宋副团长报告,说北疃发现两股敌人,约有百名左右,已经与二连接火了。其实宋副团长早已估计到是接上火,他很熟悉他的战士,他也熟悉他们的武器火力,枪声一响他就听出是二连第一排打的。几分钟后,枪声更紧了,敌人的歪把子,咯、咯、咯地叫起来;老乡们男女一窝蜂似的往外跑,山西口音的一连长说:“老乡孟(们)!跑个甚,敌仍(人)来了打敌仍(人)。”宋副团长对一连长摆了摆手,告诉那些想停不愿停、想跑又不好意思跑的老乡们说:“你们赶紧跑吧!只要跑脱了就好!”二青很佩服宋副团长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的精神,但老乡们的跑惹起他的不满,他想:军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管吗?这个村也有支部也有团体,难道敌人一“扫荡”就垮啦!难道深泽县委就不通知他们?这时他竟不顾刚才副团长的意见,找了一个高坡,面冲着快要跑尽的人流大声喊:“老乡们!军队打胜仗就得靠老百姓帮助呀,我是沿河村派来的向导,我们离村几十里地还跟着打仗,你们还有什么脸皮跑!扔下军队不管哪?他们打仗为的谁?喂!喂!咱们有种的留下几个。”他的话板一落,就见人群里一个青年后生停住了脚步,他把背的包袱向一位老太太怀里一递说:“娘!你跟大伙走吧!我得留下!”

“小来子,你……”老太太反对儿子的行动,但在二青和战士们的注视之下,她不能说出什么,便用眼色来制止她的儿子。

“娘……呀……”尖锐的声音,小来子像受了说不出的委屈似的,一秒钟后,他又变成坚决勇敢的表情,他说:“我不能瞪眼看着咱们的队伍遭彆子,人家沿河村的青年不是也跟着呢?”

母子两人互相争持不下,这时候逃跑的人群中又有三几个壮年男子停下来,他们把抱着的孩子交给他们的老婆,转身对那位老太太说:“大嫂子!你们妇女们赶快跑吧,小来子说的有道理,我们几个作伴,跟咱们军队一块顶着。”老太太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再拧也拧不过她儿子的拗脾气来。她也转了口气,很关心嘱咐儿子说:“听见枪声就爬下,可千万得加小心哪!”

这一切,宋副团长都看到眼里,二青和小来子的行为都使他受感动,也更助长了他的旺盛的战斗意志和胜利信心。这时教导员那边枪声已经响的乱成一团,他立在村边一所房子上,拿起望远镜来向北疃方向观望,看到冲锋的敌人,已经接近了北疃,他想:二连的战斗力,在刘教导员领导下,一定没有问题,他深知老刘是爬过雪山草地的长征老干部,打仗是以硬碰出名的。但在两疃当中的开阔地带必须巩固地守住;镜子一转方向,正南和东南方有两股敌人已经接近了他住的这个南疃,更远处还有几股敌人陆续向前挺进。看到这种形势,他想:“敌人的计划是狠毒的,他要沾住我们,然后包围起来加以歼灭。”脑子里马上作出缩短阵地据守高房抵抗的决定,立刻把一连调到村边作预备队,团部人员守住村边一片高房,他自己就带了一个机枪班,这个班大部分战士守住门口周围,只有两三个人跟他同站在一所平房上。枪响紧的时候,二青也上了房,看到了四面八方不断出现的敌人。他想今天的情况,比历来他所经临的都严重的多,心里渐渐的沉重起来;一回头看到白洋淀口音的大个子机枪班长,他说说笑笑的很不在乎。这家伙是不知道情况的严重呢?还是锻炼成习惯了呢?就见大个子班长呲出红牙床子指着他的机枪说:“我算着这行子,快该吃腥啦!这几天机枪梭子跟黄固鱼一样,一个劲的自个往外跳。”机枪班长的态度,给了二青一种力量,敌人也是人,有什么了不起,他镇静了。

“赵金元!正东敌人上来了,机枪扫射!”宋副团长立在东房上,向站在北房的机枪班长下命令。大个子朝正东哗哗地打开了,打了几梭子之后,一扭头瞥见侧面靠墙有一棵三手粗的槐树,一个穿龟白色便服的鬼子揹着枪攀上树来,正要从树干上迈腿往房上跨,大个子不慌不忙,抄起机枪用点射法把他从树上打下去。工夫不大,第二个鬼子又爬上来,又被他点射下去,第三个鬼子被他射中的时候,死者的两腿被树杈绊住,脑袋朝下倒吊起来,大个子高兴的说:“看哪!鱼挂了网啦!”这时突然一颗迫击炮弹带着响声落在他的跟前,他急忙往后一仰身,炮弹轰的一声把机枪炸的跳起很高。宋副团长抽出手枪来想从东房上跳过去,抢救机枪班长,并狙击可能继续攀树的敌人,边走边对前方那棵槐树警惕着。忽然,又一颗炮弹飞来,到他跟前一响,他应声扑倒,当他爬起来的时候,东房角正爬上两个鬼子来,伏着身子端平刺刀,从后面向副团长扑去。二青发现这两个鬼子的时候,他们距副团长仅仅七八步远,二青手里没有武器,也没有其他可作为武器的东西,要想喊叫副团长也不及时,而且他已经急的喊不出话来。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意识到手扶的砖砌房檐,他用力从房檐掀起两块砖,第一块砖急剧地朝着前面敌人投过去,砖头掠过前面鬼子的脸庞,没有击中,敌人一怔神。他投出第二块砖,这砖正击中前者的肩膀上,这家伙晃了两晃栽倒了;后面那个鬼子,不顾受伤的伙伴,继续向副团长追上去。二青从斜刺里扑上那个鬼子,拦腰抱住他,两人转了两三个圈子,二青一抖劲把鬼子从房上摔下去。那个被砖击伤的鬼子已经被副团长短枪击毙了。副团长胸部已经炸伤,他是躺着把鬼子射倒的。二青上前想搀架他,他用非常严肃和可怕的命令语气说:“不要管我,快去赵金元那里,挡住上树的敌人!”这样严肃的命令,使二青的神经都起了痉挛。他转身往北房上跑去,他刚跑到大个子躺的那房上,一眼瞧见由槐树爬上来一个又粗又壮实的鬼子,槐树上还有继续往上爬的,他想:怪不得团长那样着急,原来……没容他想完了,鬼子一扬手朝他打来一个手榴弹。二青一看那个黑甜瓜似的东西滚到自己脚跟前,他头发根子直发乍,如果是带把的手榴弹,他定会提起来扔回它去,这个圆溜溜的东西,他没使用过也无法下手,一着急便拚命的朝着黑甜瓜踢了一脚,它以飞快速度朝着相反的方向滚回去,滚到房沿往下掉的时候爆炸了,恰恰把爬在树干上的敌人炸中,鬼子的尸体连同炸断的树干,带着沉重的响声掉到后街上。已经站到房上的那个粗壮的鬼子,从肩上摘下冲锋枪,要向二青扫射。二青一看就剩下这一个敌人了,没容他端起枪,便向他扑过去;对方已经摘下枪来,也顾不上用,见二青来的凶猛,把枪一扔便与二青肉搏在一起。二青拿眼一瞟,看见他的对手身穿浅白绿色便衣,顿实个子,宽脸盘,钢针似的黑胡子,年纪有三十多岁,一壁看他,一壁用力气,想用刚才摔那个鬼子一样的办法把他摔下去。但是努过几把力气之后,他感到他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他的对手,不但身体挺结实,手脚很灵活,而且对摔跤斗力似乎很有经验;对手也几次向房沿挤他,同样想把他摔下去。双方角逐了几个圈子,二青头有些发晕,脚底下觉着没根,二青身材比对方高一些,力气也很充沛,因为滹沱河架火,长途夜行军两夜没合眼,有些疲劳过度,否则对方是不能胜住他的。他感到要摔倒这个敌人有些困难,偷眼往外瞧,发现槐树下并没有继续爬上来的敌人,心里想:我只要能拖住这个家伙,便能赢得时间、挽救副团长和大个子的命,只要能救一位团的首长,使他能指挥几百弟兄冲杀出去,也算对党对人民的一点贡献,眼下的问题,至多是拚上自己一条性命的问题。这时他下了决心临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便紧紧把鬼子抱住,要倒就一齐倒,要摔下房子就一同摔死。又前进后退地转了两个圈子,他的眼睛里冒着金花,觉着天地在悠悠地转,但他脑子里很清楚的,他了解他的对手,在努力往房边挤他,由于二青死狠地抱住他,使他顾虑同归于尽,不敢向房下推他。又坚持了几分钟,忽然二青觉得有什么力量在推自己,脚底下一轻便倒下去;他搂紧了鬼子把眼睛一闭,鼓咚栽倒了,奇怪的是摔的丝毫不觉疼,不知是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被他压住,睁眼一看,是敌人被他压倒在下面。原来机枪班长清醒之后,忍住伤痛爬到他们跟前,抱住鬼子两条腿,连推带咬,才把他俩统统摔倒的。紧接着他们两人把鬼子从房上头朝下扔下去。这时房下面三连一排和机枪班已经合力消灭了冲进村来的这股便衣敌人。这股敌人只有十六七名,是在宋副团长派出一连的时候,他们趁着老乡混乱逃跑,化装进了村的。宋副团长的伤并不重,只是胸肩上炸了几处轻伤,方才是被炮火震晕了。他稍为绑扎一下,继续指挥战斗;他下命令一连三连再度缩紧阵地,守卫村口和这一带高房,并派人把教导员带的二连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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