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醒来,二青的病轻多了,头也不疼不晕,精神也有些振作,就是咽喉肿胀,咽唾沫困难,呼吸的时候,胸部两侧感觉有点疼。同志们对二青健康恢复的这样快,都非常高兴。县委便抓紧这个机会听取田大车的工作汇报,决定除了叫二青好好休息以外,连胖墩同所有的村干部都要马上回村,安定群众情绪,解决敌人造下的困难。大家正在准备回村的时候,三聋、四聋赶到了。小哥俩再三要县委和区干部们到他家去。经过商量,决定由二青同他们回去,边休息边了解张生财家堡垒的情形,如果情况允许,下午县委他们再去。

三聋、四聋领着二青往他家走。进入新土坯大门,是很干净的一片宽绰大院,靠近北屋住宅有张生财亲手栽种的五棵槐树,满树黄白色的香花正在开放,蜜蜂展开翅膀围绕住花儿嗡嗡叫,靠东面并肩长着三棵枝条纤细叶色翠绿的杨柳树,柳树后面是菜园子。张哑叭蹲在开着紫色小花的茄子秧下,正拔才出芽的马勺菜;见到二青,他满带皱纹的脸舒开了,眼里透出兴奋的光亮,这种高兴的脸色,几乎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张哑叭没有说话,似乎他了解二青的来意,站起来,随着转身作了个引路姿势,领着二青朝他挖的堡垒方向走去。

迈过三棵柳树,靠墙有一间矮草房子,这是看场和装盛农具的地方。草房离水井仅隔一条短短的小径,小径被两行高大的向日葵夹起来,碗口大的黄花,一朵紧靠一朵,水井上面笼罩着一架葡萄,掌形的褐绿色的嫩叶,伴着卷曲的葡萄须,在空中垂吊着。钻进葡萄架内,就感到水井的凉意袭人。二青按照三聋、四聋在路上跟他所讲的形式,留心一看,果然水井旁边有几畦水葱和西红柿,他想地洞上面栽种生根长叶的活物,真是令人想象不到的秘密,在周围寻找洞口,一点痕迹也没有。

张哑叭像是看出二青在找洞口,他指着井底说:“你找洞口呀!在水皮儿上哩!那里砌的砖是活的,一推——就行咧!”

“怎样下去呢?”二青还不大清楚。

“你看,”他指着井边钉好的一根尺数来高的木橛说:“用条绳子,双回套挽在木橛上;手挽绳子,猴儿爬竿,就能上下吧!”二青心里暗暗佩服,他想:“鬼子破坏我们一种洞,我们造出各式各样的洞,像张哑叭他们这些能干的人正多着哩!你们狗娘养的敌人,想侵略俺们中国,还不是狗咬尿泡闹场空呀。”

下午,县委和区委一起都到了张生财家,就在这葡萄架底下开会了。

在充满革命家庭温暖的气氛里,县委叙家常似的说开了。他从国际、国内形势一直讲到冀中区,讲到敌人对冀中的分割、封锁、蚕食、“扫荡”和“清剿”。他说从最近的情况看,敌人不只是村挨村搞“清剿”,而且是由每个村庄搞到每一条街道,每一家,每一间房子,甚至炕上、地下、窗台、碗架、连灶火坑、臭茅房、鸡窝、猪缸、狗盆子都翻腾一遍;不光在地面上翻,而且挖到地下,像过筛子过箩的一样。我们的同志从集中转到分散,从白天转到夜晚,从地面上转到地洞中,用一切斗争方法、工作方法来打击敌人,保存自己。他举出这次二青一个人跟几百鬼子战斗了一整天的事情作例子,来证明我们是胜利的,敌人是无能的。最后他批评了沿河村没有很好发动群众的缺点,说:“别认为环境残酷群众不敢干,那是错误看法,只要你们把群众发动起来,什么困难都会解决的!”大家听完县委的话,觉得等于受一次训练,思想更提高了,信心更增加了,斗争的路线更清楚了。

大家在张哑叭家吃过晚饭,西北天空里一团乌云滚过来,太阳刚被乌云遮住,大雨点像拉下无数水晶绳子一样地从天空落了下来。县委他们就躲在靠墙的草房子里。深夜,雨声小了,县委睡不着觉,他怀念着五区的约会,不知道那里的工作恢复的怎样,如果不去,那里集合起来的同志一定很焦急。叫醒田大车、王金山一商量,他们都要跟县委一起去,一方面是送县委,同时到本区的边沿村庄布置反“清剿”的工作。县委嘱咐二青要好好休养,注意张老东周围人物的活动,然后冒雨出发了。

二青在张生财家又呆了一天,就转移到秋菱奶奶家,经过两天的休养,他觉得呼吸虽有一点困难,但胸部一点也不疼了。杏花和赵大娘对他更加体贴,每顿饭不是烙饼粉条菜,就是煮面条加荷包鸡蛋;在二青的经历中,这算是很高的享受了。

休养中,二青指导她们重新挖洞,除了堵死洞中通赵大娘家的翻眼以外,又从秋菱家的织布机下面,凿通了一个新的洞口,这些工作都是在大雨滂沱中进行的。这场雨下的很大也很猛,一连下了三天三夜,闹的人们糊里糊涂的,也分不清白天夜晚了。约在第三天的上午,雨点稀稀淋淋的渐渐停止了;天空的阴云左一层、右一层、远一片、近一片,前后刚靠拢,左右面又撕裂开,从撕裂开的罅隙里,露出蓝色的天,鲜明耀眼的阳光,从天空洒下来,照着潮湿的大地。秋菱家那两棵含着水珠的枣树,被阳光一照,珠光翠气的挺好看。雨后的飞燕,偶尔掠过墙头,翅膀碰到枣树枝叶,串珠般的水点从上面滚下来。夏天的窗是开着的,二青正伏着窗台向着这种景象出神的时候,杏花从门口闯进来,眼睛睁的又黑又圆,一见二青,忙说:“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呀?”二青稍一静神,便听见“刷——刷——”不断的响声。这种声音听来是可怕的,在恶劣的环境下,他们对一切突如其来的现象,首先是从敌情上去估计;二青搜索了记忆里所有的经验,得不出正确答案来,这种声音不像枪弹呼啸,不像人群呐喊,也不像骑兵马嘶;像什么呢?他茫然了。杏花很快的又去告诉正在与秋菱奶奶叙家常的赵大娘,她说:“如果大娘也不知道,咱们干脆先钻洞隐蔽起来吧。”赵大娘匆忙走到院子里,一歪脑袋,侧起耳朵,细起眼睛,面孔很严肃地听了三几秒钟,然后徐徐出了口长气,她笑了:“啊!别害怕,是滹沱河的水发下来啦。”

“真的吗?”二青和杏花不敢骤然轻信赵大娘的话,虽然他们感到她的话是合乎实际的,但恐怕大家一块发生了错觉,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下,任何一个小的错误都会遭到牺牲流血的。

“我靠河沿住了五十年,哪年不听上一两回呢,这都成了家常便饭啦,一点错不了!”

午后,二青想同铁练一起到河边上看水去。对这种痛快事儿,杏花坚持也要去,终于三人一起走了。他们从村西面奔河沿走,村外的野地里,被雨水灌的沟满壕平,青蛙成群地出现在潮湿的地里,瞥见人来,一跳再跳地带着响声泅入水里。雨后的庄稼,像梳洗打扮了一样,格外地鲜艳美丽;高高的黄豆秧,肥叶遮满了地皮,玉蜀黍吐出红缨,高梁长平了人的肩膀,好些的比人还高。

他们隔河两块地远的时候,听见水声哗哗响的震耳,及至一登河岸,这种音响似乎倒小了。可是眼前是多么汹涌的一河大水呀!平常在没水的时候,横渡河身像过一节凹陷的地陇,除了看不见两岸上的东西以外,没什么别的感觉;现在河身一涨满水,情形完全不同了。两岸约隔三十余丈远,茫茫一片,一望无边;顺流横斜看去,河水带着褐色泥沙,带着黄白色漂起的泡沫,带着枯烂柴草,偶尔也带着青草根和倭瓜叶,这些东西一浮一沉地随着滚滚的浪头,像赛跑一样往东奔驰下去。

几只啄食黍子穗的麻雀,壮着胆子。翅膀一耸一耸地,想和往常一样横渡滹沱河。但是它们飞不多远,慑于流水的巨响,又折回头来,翅膀一耸一耸地飞回那块黍子地里去。一双玩耍正酣的秃尾巴鹌鹑,偶尔为了争夺一个小的青虫,瞪圆眼睛,倒竖羽毛,一直滚打到滹沱河岸;猛然听到骤急的响声,发现漫无边沿的汪洋大水,吓的它们立刻停止了争斗,返回身,朝着笔直的地陇、身体像个小皮球似的跳跃着跑回去了。只有黄色蜻蜓像是与水最有缘的,它们成群结队地漫飞在翻上倒下的浪头上面,有的飞着飞着,故意用尾巴在河水里蘸一下,然后愉快地直升飞起。对岸河身有点弯曲,水浪头对它撞击冲刷的很厉害,那块只露出二尺高的陡立河岸,不时的像倒了墙头一样,从岸上裂开,一块一块的大土块子带着响声沉没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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