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五四,我一家,几乎没炸死烧死。五五天不亮,我护送着妻儿离开重庆市区。我知道渡江不易,由七星岗倒走向两路口,取道浮图关下的山路走向菜园坝。大街上,店户闭着门,穷苦百姓,挑着行李,提着包袱,全不作声,人像水一样,向市区外流。一路脚步擦着路面声。看任何人的脸子,全是忧愁所笼罩。我惊于空袭对心理上作用之大,我知道国家抗战之苦,我更知道,这不过是一小点的空袭,若一个国家,整个被打垮了,而兵临城下,那又是什么景象。

我们在山上一看江滩上待渡的人,说什么万头攒动,像一块乌云,像一片蚂蚁。这如何能过江?万一敌机这时到了,那事真不能想象。因之我越发倒走,尽量离开市区。在坟堆的槐树林下,遇到一位挑江水的。我们花两毛钱(至少值现时一千元)要了一瓢冷水,站着互递了洗脸漱口。所有洗脸用具,是妻一条手绢,完全代表。各喝一口冷水,逆流而行,离开码头四五里,在木筏外面,有一批小船。我看四周还无抢渡的群众,我以川语高呼“我们是跳(读如条)警报的,那个渡我们过河,我出五元钱。”这是个可惊的数目,当日可以买到五斗米,一个渔夫,懒洋洋的船篷下伸头望了我们一下。他带了笑说“再多出两元,要不要得?”我没有考虑。立刻说声“就是吗!”踏过六七十公尺的一片木筏,我们上了船。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南岸的沙滩上。跑了一夜警报的她,始终面如死灰,这时微微对我一笑,问“脱离危险区了吗?”我竟是把妻当了朋友,热烈的握着她的手说:“我们相庆更生了。”抬头一看,一片蔚蓝色的天,悬着一轮火样的烈日。重庆在隔江山上,簇拥着千家楼阁像死去了的东西,往下沉,往下沉。天空里兀自冒着几丛烧余不尽的黑烟。对岸几片江滩,人把地全盖住了。呼唤和悲泣声,隐隐可闻。江流浩浩,无声的流去,水上已没有渡轮,偶然有一只小船过江,上面便是人堆。人堆在黄色的水面上悄悄的移。

这日子,妻正向我学诗,不知她套着那书上的成句,告诉我说:“愿我有生年,不忘今日惨。”她眼圈儿一红。看了孩子,牵着我的衣服。

我恨了日本人七年,直到广岛吃原子弹,而松了这口气。七年后的五五,我和妻,相隔三四千里,纪念着这个惨痛的日子。早起,我孤独的站在院子里,有点惘然。……

老槐树上,一架航机,轰然飞过。怕听的马达声,我已不怕了,算是我获得的胜利。我惘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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