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龍孟華從球裏跳出,玉太郎等驚慌無措。停了半晌,纔猛然省悟,喝住氣球,忙叫折回原路,尋覓龍孟華投下的地方。不料那球走得很快,已下來了一千餘里。看准鐘頭,對定子午鍼,到了一箇山谷上面,低頭一望:那山谷裏面,平排着無數的尖鋒石頭,土名叫“麻來沙來谷”,就是石帆的意思;石帆下面黑漆似的,瞧不見甚麽踪跡。玉太郎叫把球擱到將近石帆的左右,放下機器椅,和魚拉伍、濮玉環下去探察。濮玉環忘記着電光衣,魚、玉兩人也忘記佩帶電氣花,竟是一無所見,忙拉鈴把機器椅縮上。上了一半,陡見那裏面放出兩箇大火球,一陣腥風颼颼飗飗射將上來。虧那機器椅縮得快,回頭一瞧:却是一條大白蟒,頭大數百圍,張着一張吞舟的大嘴,從下面衝了上來,想把這全球吞下肚皮。玉太郎急命把氣球上昇,那蟒蛇也趁勢趕上,爲的用力大猛,竟碰斷了許多石帆。齊巧一箇石帆,鋒利得很, 刺在咽喉裏面;蟒蛇忍痛不過,一箇轉身,把那幾百枝石帆盡數掃光,蟒蛇亦登時畢命。玉太郎揮淚不迭的向那石帆嘆道:“龍先生,這都是我辜負你的!你跟我氣球同出,不能跟我氣球同歸。我許你十天之內夫妻見面、骨肉團圓,竟弄得箇死葬蟒蛇之腹,連那屍骸都沒處尋覓!這不是我辜負你,是誰辜負你呢?”說罷,和濮玉環俱放聲大哭,魚拉伍也陪着揮淚。

玉太郎吩咐小厮備了一桌祭菜,玉太郎親自斟了一杯酒,奠向空中說道:“龍先生足下:我與足下朋友了一場,今日竟不能相會了!記得我那內姑丈李安武先生曾和我講起,說先生的品格是玉粹金堅!先生的文章是經天緯地!後來沒有遭際便罷,有了遭際,定然能替我們亞洲建一番功業!就是我內舅濮心齋先生,也是這般賞鑒。先生這番大禍,叫我怎對得那兩位老先生?怎對得亞洲界內無數的兄弟?我今奠你這杯酒, 願你再生人世,做亞洲第一等豪傑! 願你夫人鳳氏母子相見! 願你世兄龍必大撑着你的志氣,吐你生平的一腔熱血!”奠罷了酒,滿球上大大小小,沒一人不流淚的。

玉太郎、濮玉環同到臥室休息。提起查島的事,一箇丫鬟正進來伺候倒茶,聽了插嘴道:“幾天便是元旦,太太還是回去的妥當,老太爺和老太太都睜着眼兒盼望呢。”濮玉環並不採他,自己却向玉太郎道:“奴隸們總是一般見識!這丫鬟的話,竟和我奶嬤的話是一樣的口氣。”玉太郎道:“我們總須竭盡心力,查龍先生的夫人及他的兒子。萬一查到,我將他兒子教導成人,龍先生便在九泉之下,也當瞑目。倘若是丟開不查,怎樣對得龍先生?便是李姑丈那面,也交代不下的。你的意下何如?”濮玉環正在對鏡理髮,聽了忙答應道:“我也是這般想。但我們須替龍先生留箇記念纔是。”玉太郎道:“怎樣留記念的法子?”濮玉環道:“那邊不是有幾十顆大樹麽?我想就在那大樹上面,刻劃幾箇大字,你道怎樣?”玉太郎道:“這法很好!”隨把球落到那山岡之上。見那山岡土石相間,那石頭的形狀奇奇怪怪:有像獅子搏象的,有像大鵬展翅的,有些 立像巨鰲回首的,有些橫插像六馬滾塵的。那石縫中間都是些香草芝蘭,這時雖沒有花開,却都是翠葉扶疏,一種幽 的氣象,教人胸次都開闊了好些。朝北一面,平列着無數參天古樹,枝幹都蛟龍一般的蟠屈,上面是百鳥翔鳴,下面便緊靠那石帆的洞穴。濮玉環躊躇了一番,拿起大筆,朝着樹上鈎出“中國義士龍孟華先生之大記念”十三箇大字;玉太郎拔出寶刀,向那雙鈎的地方將樹皮鑱去;魚拉伍也幫着鑱了些樹皮。

等到鑱出了字跡,那時已過了五點鐘。上了氣球,漫漫開機,在空際徘徊了一番。忽然左面飛出幾對白鶴, 揚翅向天空衝去。玉太郎凝神一想,這鶴是從那裏來的?定然左右有甚麽巢穴。目不轉 ,只見飛出的幾對白鶴,啣了些長蛇回來, 向遠遠的一箇山旁落下。跟蹤尋去,看見那座山南臨大海,山崖裏却有一箇大谷。這谷的深度也不知幾何,有幾處交藤平空的架着,交藤的左面,橫插了幾株翠柏;這翠柏的周圍,約在百尺左右,那鶴巢就在柏枝上面。玉太郎把球落到將近鶴巢的樹枝,那些鶴却見了人絲毫不驚。陡聽得樹枝叉處,彷彿有人呻吟的氣息,低頭一看:果然有箇人,着的是西洋衣服,端端正正睡在那幾十枝交藤之上。放下機器椅,把那人一抱,移到球裏仔細瞧來:面部上塗了許多血跡,帽子也沒了,却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前番鑱樹記念的龍孟華。

玉太郎忙叫小厮 魚拉伍來看。魚拉伍問他有甚麽痛苦,他只是不答。魚拉伍用藥水替他洗盡了血跡,看他額角上略略有些傷痕,滲上些藥粉,又收拾了一番,傷痕立刻平復。魚拉伍復問道:“龍先生,你受了大驚了!”龍孟華道:“我並沒受甚麽大驚。我明明看見賤內在下面招我,我下去尋他,覺得身子飄飄蕩蕩,渾如柳葉一般,被一隻白鶴橫空飛來,將翅兒向我額上一梢,便梢得血流被面,昏沉過去,不省人事。是誰把我抱上來的?我却絲毫沒有覺得。”玉太郎道:“是我抱你上來的。龍先生,以後務須自重,不可把有用的身體平白弄壞。你知道你是睡在甚麽所在?你睡的乃是幾十枝枯藤,那下面陰風颼颼、泉聲漰湃,竟是箇萬丈深潭!深潭的外面,還通着大海。倘若稍差幾寸,這性命已不知到那裏去了!先生試退一步想:譬如令夫人前次沒有消息,並不知道在外遇救,不接着紐約的日報,先生也要安心度日;如今接着紐約的日報,知道令夫人前番遇救,你爲他一時查探不到,便自輕生,倘若日後查探出來,令夫人不見先生,教他何以爲 ?況且世兄又立志尋父,那性質自然很好,若遇先生不着,教世兄又何以爲 ?大凡人生世上,最親密的莫如夫婦,那一箇不是 致纏綿、 願同生共死?但這‘ ’字,也要立定界限,就使中途分手、永不見面,也不過逢年遇節,到他墓門前面挂一箇花圈,洒一番淸淚,斷沒有相從地下的道理!況且令夫人尚在人間,怎樣你反自尋短見?”一場話把箇龍孟華說得無言可答,想了一回,心轉過來,起身謝道:“先生之言,謹當刻骨!但恐一時性急,制不住這箇身子,還求先生從速查探。自今以後,在下所有的日月,盡出先生之賜,生死不忘,謹記在心上了。”玉太郎道:“先生休要如許客氣。今夜且好好安息,明早再探令夫人的踪跡罷。”當晚無話。

龍孟華却鎭夕不眠。盼到五點半鐘,心上轆轤似的,再熬不過,喚箇小厮,想 玉太郎。那小厮被他喚醒,兩眼兒尚在瞇着,問:“龍老爺要茶麽?”龍孟華道:“茶是要的。玉老爺起來麽?”小厮道:“怎樣天還沒亮,老爺就起來呢?他比不得你龍老爺。”那小厮說到這句,覺得有些不妥當,接道:“龍老爺是起早慣的,我家老爺,至早也要七、八點鐘纔起呢。”說罷,舀上面湯,倒了一杯茶。龍孟華洗了面,舉起茶杯,細品那茶的滋味。想到:這茶是湖南出的,自己離了湖南許多年,舊時朋友沒有一字兒來看我;我想盛一碗麥飯,篩一壺淸酒,祭掃我先人的墳墓,也不可得,豈不是枉度了一生麽!一面嘆息,一面又想起,適纔小厮的說話,是明明說我單棲身子,不比玉太郎雙宿雙飛。不由的暗暗悲悼,算到人生在世,了無 緒,把那輕生的念頭又勾了起來。坐立不住,仍舊是榻上躺躺,記起:日前玉太郎相勸的話,和李安武那年勸我的話,總是一樣的道理;但是看得破,忍不過,只怕臨到他兩人頭上也是這樣呢。一陣的胡思亂想,反迷迷忽忽的睡着了。

忽聽玉太郎推門喊道:“龍先生醒麽?我們想開球了。”龍孟華揉眼一看,曉得時刻不早,趕忙下牀答應道:“我醒已多時了,適纔又睡着的。”玉太郎道:“怎樣不招呼我呢?”龍孟華道:“怕的驚動不好。”玉太郎道:“有甚驚動?以後只管招呼。”說話間,聽得機輪已動,龍孟華指着窗外說道:“這裏好箇所在!怎樣不把球停一會兒?”玉太郎喝住了球,兩人同時落下。龍孟華流連了半晌,看見樹上刻着幾箇大字,念道:“中國義士龍孟華先生之大記念”,驚訝道:“這是誰人刻的?”喊玉太郎道:“玉先生,這樹上的字你瞧見沒有?”玉太郎正在一邊看盆裏的蘭花,覺得芬芳撲鼻,不忍丟手,接着龍孟華一問,提起這樹上的字,知道是瞞不過的,正欲回言,看見濮玉環也從空落下,便指道:“這就是他刻的。”龍孟華問起刻字的原由,自己嘆息了一番,對那樹說道:“在下薄命,連累你受這剝膚的災難。想你從開闢 到於今,也不知經厯了多少風風雨雨,今日爲着我這落難之人,把我的賤名,跟着你千秋萬代,永永不朽,這就是在下禍中得福了。”吩咐小厮們倒了一杯酒,向那樹作了箇揖,坐在樹旁一塊怪石上,俯首沉吟。忽然地又折回球上,取出一副筆墨,做了一首詩,用雙鈎大字,鈎在那十三棵大樹上面。約莫鈎得兩句鐘,方纔鈎完。玉太郎、濮玉環替他鑱去空白。

等到鑱完,已是下午時分,約了魚拉伍一同樹下飲酒。濮玉環道:“先生這首《哀樹吟》,可與這樹並稱不朽了。這樹是從古至今,長在這無人荒島。先生這首詩,替他流淚,正是替自己流淚;替他斷腸,正是替自己斷腸;不獨是自己流淚、斷腸,也是替中國古今豪傑盡數的流那沒奈何的淚、斷那千回百折的腸。先生今日可痛飲一場,消那滿腔的塊壘。”玉太郎隨斟上一杯,龍孟華略略謙讓了一句,便一飲而盡。魚拉伍也斟上一杯,龍孟華也一飲而盡。魚拉伍指着樹上的字問玉太郎道:“這又是那箇做的?”玉太郎道:“便是龍先生做的。”魚拉伍詫異道:“龍先生又會做文章麽?我在醫院時,聽得敝業師哈先生說過,龍先生的心就是做甚麽八股文章做出來的心病,這箇莫非就是八股文章麽?眞正使不得,眞正使不得! 先生把我的話繙譯了勸他要緊。”玉太郎道:“這不是八股文章,却是一首詩,尚無妨礙。”魚拉伍道:“我聽說中國人的詩,也和我們兩樣:我們的詩,不過是寫寫自己的性 ,要長便長,要短便短,自在得很;中國有一種詩,叫甚麽五言八韻。這五言八韻的苦處,竟同中國女子的纏脚一樣,算來嘔心刻骨,還比纏脚很些。先生總要勸他莫做纔好。”玉太郎道:“他做的並不是五言八韻。我勸他以後少做罷了。”龍孟華靠着那谷旁的古樹,觸起鳳氏飄流的光景,不覺對景懷人,又想做一首《憶婦吟》,被玉太郎勸住,纔沒有動筆。濮玉環在樹根之下,亦徘徊了一回,看見日光漸漸的斜了,向玉太郎道:“我們牢守這裏做甚麽?同上球,開動機器,還可走一點鐘。”

龍孟華瞧見前面光芒閃爍,和那日輪一般大小;漸漸走近,那光圈也漸漸放大,心下奇怪。正想問玉太郎,只見玉太郎已把球喝住,離着光圈十餘丈停着。龍孟華望見上面有三箇大篆字,不勝驚訝;篆字下面還像有一幅甚麽圖畫,看不分明。便和玉太郎商議,教把球逼近了光圈。正是:

未向花梢看月色,却從海外讀天書。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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