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魚拉伍問他表妹色來因,色來因便痛哭一場,哭着說道:“我前月和我的母親,從紐約動身,想到南洋一帶游厯,坐的是英國郵船。不料這英國郵船,被那落星的石頭把煙囱打斷,我們太心慌了,便坐了小漁船下去。那知這漁船上的篙工水手,一箇箇都是強盜,却又是我們白種裏面的人。這種人在洋面上,專靠打劫營生,但他中間却立有幾件憲法:第一是不得奸淫婦女,第二是不得擅戕人命,第三是得了財物上下人等一例均分。我們被他拘在一箇艙裏,走了三十多箇鐘頭,那船纔停到口岸。這口岸土名彭突亨。彭突亨的酋長,擡出幾十箱的寶物,換我們母女兩人,進了他的土宮。”

魚拉伍聽到這句,好比刀劍鑽心, 着眉頭問道:“你們進了他的土宮便怎樣?”色來因哭道:“那酋長便想使出野蠻手段來。我母女求死不得,抵死的呼號求救。”魚拉伍道:“旣到那裏,便是羊落虎口,呼天不應,叫地無門,有甚人搭救?”色來因哭道:“正在拚得一死時刻,忽聽土宮後面大吼一聲,那酋長登時色變,放下手站在一旁,身體抖得篩糠似的。原來這酋長最怕的是老婆,當下那老婆大踏步出來,伸出燋炭一般的手掌,走到那酋長面前,硑硑磅磅的向他面頰打去。打了好幾百下,纔住了手。又輕輕的揭起那酋長的眼皮,大喝了一聲,拖到後面去了。不上一刻,那老婆又折到前面,合起兩掌向我們說話。我們嚇得渾身發戰,又不懂他講的甚麽,看看他的臉色,想來沒有害人意思,心纔放了。那老婆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的母親,走到一間石室,那石室裏面,安放着幾張石榻,攤着許多狐皮。他做箇手勢,叫我們休息。我們無可奈何,只得依了他。他走到外邊,又抱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板,把石室遮了。喫食也是他送來。”

魚拉伍又問道:“這種野蠻地方,那喫食怎樣下咽呢?”色來因道:“說也奇怪,他地方雖然野蠻,那搬來的酒食却件件俱有,還有幾件海味,就是紐約都城裏製造的也不過如此。”玉太郎插嘴道:“這也眞正奇怪了!我看他們所用的兵器、所坐的竹船、所着的衣服,竟沒有一樣開化,怎樣飲食的程度竟好到這步田地呢?自古道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們氣球裏,若僱得這樣大菜廚子,勝似中國的細崽多了。”濮玉環便看了他一眼道:“人家有要緊話要說,你不該打斷人家的話頭。”

色來因哭聲漸住,接着說道:“虧得那老婆晝夜守着我們,所以我們並沒喫虧。”魚拉伍道:“謝天謝地!野蠻人必須有這種管頭纔好呢。但是今天爲甚麽又坐竹船到這地方呢?”色來因道:“前三天便坐竹船,到各處漁獵了一回,我們和那箇老婆,都坐在一箇艙內。也是那老婆一片好心,怕我們丟在石室,終不妥當,所以纔帶我們出來。今天到得這裏,天幸遇着表兄,救出地獄;只苦着我的母親,他爲身體疲倦,還睡在艙裏,却如何是好?”話到這句,不由的放聲大哭。又道:“那酋長旣被打死,那酋長的老婆定要迁怒我的母親,怎生是好?”魚拉伍也茫無主意,只陪着垂淚。玉太郎便吩咐機器匠緩緩開機,看那竹船去得不遠,拉了魚拉伍一把道:“哭也無益。如今竹船還在下面,我和你下去搭救他的母親可好?”

魚拉伍被他提醒,立刻擦擦眼淚,拉了色來因到球口,指點道:“那一隻竹船是你們坐來的?”色來因用手一指道:“那隻有哭聲的,便是我們的坐船。”魚、玉兩人便落到船面,放下幾響毛瑟槍。走到中艙,看見一箇婆子,披着灰黑色頭髮,埋着頭在那裏蠻哭,兩隻脚不住的在船板上亂跥,曉得就是酋長的姘頭了。魚拉伍便對准一槍,把他打死。艙底下僕役,一箇箇都叩頭不止。魚拉伍問道:“我有箇親戚在你們船上,還出來,便饒你們的性命。”那些僕役都不懂魚拉伍的說話,只管叩頭。魚拉伍大怒,便放槍打死了許多;玉太郎也陪着放了幾槍,竟把艙裏的人全數打死,方纔住手。搜索了半晌,却不見他的表叔母。魚拉伍打鈴上球,叫色來因下艙查點。色來因道:“我們臥房還在裏面。”用手一推,推開兩扇竹門。走進了門,竟把色來因嚇得大叫一聲,昏跌在地。魚拉伍急忙上前看時,只見他表叔母的腦袋已供在鐵盤中間,那屍身早不知拋到那裏去了。因爲色來因昏暈跌倒,不及悲哭,趕忙將色來因扶起,抱在手裏,不住的大聲哭喊。玉太郎替他捧了鐵盤,一齊都上了球。

濮玉環和龍孟華看了,自然也是異常悲悼,就是滿球的婢僕,也沒有不怒髮上衝的。龍孟華走進兵器房,吩咐滿球的丁役各取一枝毛瑟槍,代魚老爺報仇。玉太郎看他發了這號令,立刻止住道:“不消這樣!這些丁役,有的會放槍,有的還不會端槍呢,要他何用?我這裏有十幾隻氣雷,取出一隻,就夠幾十隻竹船受用了。”龍孟華停住了手,問氣雷是怎樣放法,玉太郎便運動機器,把氣雷由洞內推出。龍孟華仔細看去,彷彿像蜈蚣彈弓一般,異常輕便。玉太郎吩咐本球退後幾百步,對准了方針,撥動了電機。登時間天崩地裂,衝得那海裏的大魚大獸,都飛在半空中,那幾十隻竹船,連竹片都不知飛到那裏去了。魚、色兩人正哭得沉痛,聽得大聲作於水上,把哭聲都嚇住了,忙問濮玉環;濮玉環把放氣雷的事告訴了一遍。魚、色兩人的冤仇已雪,很感激玉太郎,同到玉太郎那邊道謝。只見玉太郎還想再放氣雷,魚拉伍攔住道:“玉先生且慢,願借氣雷一看,廣廣見識。”玉太郎便指給他看過。收過氣雷,同到客廳,用了些茶點。

那時已暮色蒼茫,玉太郎問色來因道:“色姑娘,你前月坐的英國郵船,郵船上可有什麽落難的熟人沒有?”色來因道:“落難的很多,最可惜是瑪蘇亞先生母女兩人。他兩箇原是著名貞潔的,那天也坐了一隻漁船逃命,看來大半也是強盜船呢。”玉太郎聽到此句,心上大喜,急忙問道:“色姑娘,知道他們的踪跡麽?”色來因道:“我不知道。”玉太郎又不免暗暗叫苦。濮玉環在旁問道:“色姑娘同瑪蘇亞先生的女兒可認得?”色來因道:“瑪蘇亞先生是箇貞女,這女兒並不是他生的,是九年前結拜的義女。他義女名叫瑪蘇亞第二,曾和我喫過好幾次的酒,他的學問要算我們紐約數一數二的了。我這裏還有他照片呢。”說罷,便從衣袋裏掏出來,遞與濮玉環。濮玉環接着一看,却着的是西洋裝束,和那石鏡崖前摹寫的兩樣,那面龐也覺雄秀得好幾分。想交龍孟華一看,又怕勾起他的相思,只得仍舊還了色來因。

色來因向魚拉伍商議道:“我母親的喪事,須到紐約安葬,你須和我一同去走一盪。”魚拉伍道:“這箇自然!”隨取那副鐵盤,安在一箇皮箱之內,吩咐氣球趕往紐約。不到三點鐘,已看見紐約的花旗飄颭了。魚、色兩人落下,大家送到街頭。魚拉伍道:“不須再送,你們幹你們的事罷。我告假五天,五天後再從這裏上球辦事。”大家纔停住了脚,還登氣球,仍開到鳳飛崖停住。

龍孟華看那表上的短針,算算時刻,已是兩點鐘過了,忙把電氣花帶着,走到機器椅旁邊,想要下去。玉太郎攔住道:“魚先生不在這裏,龍先生不便在此居住。”龍孟華立意不肯,玉太郎問他是甚麽意思,龍孟華道:“我有許多緊要的物件,還在洞裏沒有收拾。”玉太郎知道攔不住,便跟到洞中。龍孟華先到鳳氏留影的面前,彎着腰先說一聲“來遲了”,拿龍鬚拂子拂拭了一番。又到臥室檢點桌上的詩稿,查來查去少了一篇,心上着急;翻弄了半天,那臉上的汗珠却黃豆似的滾下來,神色倉皇得很。玉太郎問他找什麽,他只不開口,信手亂翻。玉太郎低頭一望,望見牀下尿壺旁邊,像有一張紙頭,便指着說道:“龍先生敢是找你的大著?這裏不是麽?”龍孟華大叫道:“在那裏呢?”玉太郎又指着告訴了他。他轉過身來,一脚踏去,不提防把箇尿壺踏翻了,翻得滿臥室的騷氣。龍孟華急忙用手去拾那張詩,纔拾得一半,那一半却早被小便浸透,提不上手,十分着急。急把電氣花照了好幾遍,伏上案桌,抄了一張底子;隨又醮了些水,向硯臺上濃濃的磨了些墨,提起筆來又工楷謄了一張。這邊玉太郎用手巾掩着鼻尖,吩咐小厮替他收拾,灑了許多的滅臭藥水,那騷氣纔漸漸的沒有了。玉太郎罵小厮道:“這便壺早上就該倒的,你們這般不當心,那還了得!你到球上招呼阿蓮、阿桂來,我有話吩咐他們。”小厮諾諾連聲而去。

不多時,阿蓮、阿桂兩箇進來,玉太郎道:“你們就在這裏服伺龍老爺罷。休像這班不長進的東西,只顧偷懶 [1] ,不肯做事!”這阿蓮、阿桂本是球裏極可靠的細崽,大大小小沒一人不喜歡的,大家都稱阿蓮爲聖人、阿桂爲次聖,所以玉太郎拿他二人撥給龍孟華。當下阿蓮隨到廚房裏端來兩盆洗臉水,阿桂倒了兩杯茶。玉太郎洗過面,阿蓮隨把臉水折到洋鐵桶裏,拿了一塊白洋布,將臉盆擦得雪亮。阿桂自在一邊整理各種什物。玉太郎看了,甚爲得意,舉起茶杯,一面咀嚼,一面看龍孟華謄詩,順口催道:“龍先生,淨一淨手再謄罷。”龍孟華道:“還有三四行,須是一氣抄完,那字體纔覺得有興會。”玉太郎看他寫得認眞,一筆兒都不肯苟且。漸漸寫到末行,阿蓮伸手到臉盆內一探,覺得太冷了,又趕換了一盆熱的。龍孟華越寫越慢,寫完之後,從頭至尾又細校了兩三遍,捧向玉太郎道:“玉先生,你道這首詩倘然拋却,豈不枉嘔了一場心血麽?”玉太郎本來有些不耐煩,所怕拂他的來意,勉強接到手裏道:“龍先生那邊淨手罷。”龍孟華轉到玉太郎前面,搖着頭,低低的吟誦。玉太郎又催他淨手,他纔趕到臉盆架旁胡亂的擠了一把手巾;一面揩着,一面托着那手巾,又趕到玉太郎背後,笑着說道:“玉先生,你看這中間的一段,比起杜工部怎樣?”玉太郎道:“自然和杜工部是兄弟了。但是以後須要好好的收藏,再休踉踉蹌蹌的沾惹這一團騷氣。”說罷,便把詩稿擱下。覺得背後像有水滴的聲音,一手摸去,那後面的衣裳竟是通身潮濕,連忙站起。原來是龍孟華的手巾未曾擠乾,拖湯帶水的落在他身上了。玉太郎忙叫阿蓮,另換一件衣服穿上。龍孟華不慌不忙,把那詩摺疊起來,夾在一本詩集中間。纔夾完了,又取出瞧了一兩遍;接連三五次,方把詩集擱在架上。

玉太郎看了看鐘,說道:“天亮快了,龍先生 睡罷,我在魚先生的空榻上躺躺也好。”龍孟華道:“玉先生還是到球裏去,睡得安穩。”玉太郎道:“魚先生去了,你一人不怕孤寂麽?”龍孟華道:“我從蘭箬河遇難,在筱簜軒受了許多年的孤寂都不怕,難道這裏就換了一箇人麼?”玉太郎怕惹起他的牢騷,不肯和他爭辯,便道:“旣是龍先生不怕孤寂,明日再會罷。”阿蓮打了一盞水月電燈,照了玉太郎出洞;阿桂已拽動電鈴,放下機器椅伺候。玉太郎又把服伺小心的話叮 了幾句,纔上球去了。

到了臥室,見濮玉環還對燈默坐,便問他:“怎的這時刻你還沒睡?”濮玉環也問他:“爲何此時方來?”玉太郎把上面的事詳細的說了一遍。脫衣就枕,不知不覺已是東方大亮;又停了好一回,方纔睡着。睡到午後兩點鐘纔起。梳洗已畢,用過茶點。走下石坡,看見阿蓮正捧着文房四寶,阿桂端着一張皮交椅,向蓮花石那邊走動,便問:“龍老爺起來沒有?”阿蓮道:“起已多時,現在這邊呢。”玉、濮兩人也趕到蓮花石裏,同龍孟華譚心。阿蓮、阿桂隨端上兩把交椅,壁立的在旁站着。濮玉環道:“今日是中厯正月十五日,明日便是李姑丈的生辰,龍先生可肯一同前去拜壽?”龍孟華道:“論理是應該去的,但是今夜月輪圓滿,怕的鳳氏回來,不能會面,只好改日再行補祝的了。煩姑娘替我備一分禮,並多多致意。千萬拜托!”濮玉環起身告辭,和玉太郎上了氣球。

開了四點鐘,那日頭已傍着西山落了下去,一輪皓月,照得蘭箬河竟像一條玉帶。沿岸的大家小戶,凡是中國人寄居的,沒一處不燈燭輝煌,彷彿火龍出世的光景。到得城裏,也是這樣。濮玉環思親急切,趕到自家門首落下。但見門首雖然掛着一面國旗,疏疏落落的不上十幾盞燈,和往年竟似天 地隔,十分詫異。正是:

辭梗秋蓬方覓路,回巢故燕又驚魂。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懶”“嬾”混用,以下統一爲“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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