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同白子安看見自己的氣球,被十幾隻外來的氣球圍在垓心。看看那些氣球的制度,比着自己高強得許多,外面的玲瓏光彩,並那窗檻的鮮明、體質的巧妙,件件都好得十倍,彷彿自己的是一輪明月,他們却箇箇像箇太陽。仔細忖去,心下大爲狐疑:說是夢中,明明那海邊紅日還賸了半規,映在潮流的上面;若說不是夢中,自己來往東西洋面,環游地球也好幾周了,到處的文明程度也約略都在眼前,斷沒有這樣的進步神速。看了半晌,眼光也定了。只見對面的一箇球裏,走出一箇十幾歲的孩童,開了窗戶,一手扭動機關,放出來一道飛橋。這飛橋的質料,論他的柔韌,好像橡皮,論他的光潔,好像水晶;兩面又有紅漆欄杆。兩人躊躇了一番,生怕唐突,不敢上去,並且覺得自己的面目塵俗,衣裳醜陋,沒一件可以比得上那孩童,不由心上十分慚愧。虧得那孩童用手相招,曉得他尚無厭棄的意思,纔慢慢的走上那飛橋,進了那球。見那球中的陳設,到處都和地球上的兩樣:地球上最貴重的是金鋼石,魚拉伍得了一張石桌,便算得無價至寶,這裏却鋪作地屏;算算到球的時刻,天光已經昏黑,這裏周圍牆壁和桌椅檯凳,一切物件,却自然的放出一般異彩,比着電燈還要明亮幾倍, 把兩人看得目瞪口呆。跟了孩童,走進來一座大廳。原來廳上的人,箇箇都只有十幾歲,更有幾箇小女孩子,年紀約在八、九歲左右,瞧着他們,另有一種天仙化人的趣味。見了兩人進來,大家都和他笑語,無奈兩人只是不懂。隨由一人引到自己的那隻氣船。

坐還沒定,只見濮玉環也從鄰球回來,後面便是龍孟華和鳳夫人,鳳夫人的手裏攙着一箇小孩,小孩手裏又挽着一箇女小孩,彼此說笑得有趣。雖然不懂他的語言,但覺鶯聲嚦嚦,比不上他的淸圓;琴韻悠悠,說不盡他的幽 。坐了片刻,忽然鄰球內奏起樂來,驚得那女孩回頭一顧,推開這小孩的手,折回了鄰球。一曲未完,那十幾隻氣球,登時已 上靑霄,飄然不見,單賸那縹緲餘音,依稀在耳。玉、白兩人如醉如癡,一言不發。停了半晌,聽那小孩和龍孟華講起中國話,纔恍然大悟。細看他的面龐,和石鏡上畫的彷彿,只有衣裳同那鄰球一樣,定然就是龍孟華的兒子。齊聲問龍孟華道:“這位想是令世兄麽?”龍孟華爲的父子初時見面,喜歡極了,忘記招呼着向衆人施禮,接着玉、白兩人一問,趕忙站起來,答應了一聲是,吩咐龍必大向玉、白兩人見禮,說:“這位是玉先生,那位是白先生。”龍必大從容走過來,各握了一次手,玉、白兩人都不勝羨慕。玉太郎問:“世兄幾時到那氣球上去的?那氣球是甚人製造?和世兄講話的那位小姑娘,是甚麽國裏的人?講的是那一國的話?”龍必大約略回答了幾句話,他母親怕的他倦了,教他暫時休息,替他細細的講了一遍。

原來這龍必大,自從去年出門之後,搭着火車,上了輪船。這輪船到了一箇埠頭,停歇了一日。那埠頭在大海中間,風景很好。龍必大下了碼頭,愛那山水的淸幽,一路的游耍。走到一座山,名叫椰子山。這椰子山高聳數千仞,蒼翠如環,蔥蘢萬狀。山上有幾道瀑布,匯成一箇方湖,名叫玉盤湖。龍必大徘徊湖畔,看那湖水,和着明鏡一般的皎潔,照着自己的影子,不由的一陣心酸。想到他父親的生離死別、兩不分明,淌了許多的眼淚,坐在那湖邊石上,獨自沉吟。齊巧對面飛出幾陣鸕鶿,彷彿是一天白雪,映在波心,鈎起他淸游的興致。站起身來,望那鸕鶿,已經不見。順着湖岸,轉上山坡,覺得胸中有些飢餓,攀那椰樹上的果子,喫了數枚,斗然 神健旺。上了山腰,忽然那山峯分成兩道:一面是丹崖翠嶂,壁立雲端;一面是絕壑深潭,下通海峽。龍必大畢竟年紀尚輕,脚力疲軟,便枕了一塊石頭,假寐了許多時刻。

正在睡得濃足,猛然被人撼醒,揉眼一看,恰恰遇着一位女孩。和他講話,他只搖頭不懂。爲那女孩面容秀麗,氣象温和,便挽着手兒起來閒步。那時已是月色滿天,照着兩山中間的瀑布,這身子像在水晶宮闕似的。那女孩驀地回頭,指着後面的十幾隻氣球,做着手勢教他上去。他却一時高興,忘記輪船要開,冒昧的跟上那球,便在那球逗留了幾十日。起初是言語不通,過了幾天,便漸漸懂他們的語言。那女孩名叫庫惟倫,繙譯起來,就是“鳳鬟”兩字的意思。鳳鬟的一家總共三十餘人,却是箇七代同堂。那第七代的祖父、祖母,年紀都在二百歲左右;引龍孟華進來的那位孩童樣子的,是鳳鬟的六代祖。鳳鬟有箇姊姊,名叫華惟倫,是“雲鬟”兩字的意思;還有兩位兄弟:一叫勃耳蘭,是“采芝”兩字的意思;一叫勃耳芙,是“采蒓”兩字的意思。這四人的天性和藹,學問高強,朝夕教龍必大讀書。龍必大天姿英敏,他們很爲喜歡。鳳鬟尤格外親熱,時常把天文的道理講給龍必大,替龍必大題了一箇名字,叫做莫布蘭,是“虛崖”兩字的意思。龍必大問他住在甚麽國度,他便指着月輪告訴道:“從這裏到我的家鄉,須走得百十箇鐘頭纔到呢!我那家鄉,不像這世界的齷齪;我的父母,很想還到家鄉,怕我們弟兄姊妹,沾染這世界的氣息,便於教育之道大有關礙。大約不久便須回輪。我母親想攜帶你一同回去,爲的你性 骨格,和我們家鄉的子弟尚屬相宜。你願意不願意呢?”龍必大表明了尋父親的心事,那鳳鬟也不勉強留他,告與自己的父母知道。

可巧這日游到這鳳飛崖,從窗櫺裏瞧見了鳳氏,龍必大告知鳳鬟。鳳鬟知道離別不遠,不免露着留戀的光景。但是人家骨肉,自然要讓人家聚會,那有侵犯他自由的道理?隨告知了父母, 鳳氏到了自己的球上。龍孟華和着濮玉環也跟着過來,譚敘了半天,纔告辭而出,並約定五年仍在這裏聚會。

玉太郎聽這一般的 節,想道:世界之大,眞正是無奇不有!可嘆人生在地球上面,竟同那蟻旋磨上、蠶縛繭中一樣的苦惱,終日裏經營佈置,沒一箇不想做英雄、想做豪傑。究竟那英雄豪傑,幹得些甚麽事業?博得些甚麽功名?不過搶奪些同類的利權,供自己數十年的幸福。當初我們日本,牢守着 蜓洲一帶的島嶼,南望琉球,北望新羅、百濟,自以爲天下雄國!到得後來,遇到大唐交通,學那大唐的文章制度,很覺得衣冠人物,突過從前。不料,近世又遇着泰西各國,虧得我明治天皇,振興百事,我通國的國民,一箇箇都奮勇爭先,纔弄到箇南服臺灣、北賓韓國,占了地球上強國的步位。但這箇強國的步位,算來也靠不住的。單照這小小月球看起,已文明到這般田地,倘若過了幾年,到我們地球上開起 民的地方,只怕這紅、黃、黑、白、棕的五大種,另要遭一番的大劫了!月球尚且這樣,若是金、木、水、火、土的五星,和那些天王星、海王星,到處都有人物,到處的文明種類強似我們千倍萬倍,甚至加到無算的倍數,漸漸的又和我們交通,這便怎處?想到這裏,把從前夜郎自大的見識,一概都銷歸烏有,垂頭喪氣的呆在一邊。

龍孟華爲的喜從天降,沒有轉到這箇念頭,問他兒子討出一部月球裏的新書,在案桌上問他的字母;濮玉環、白子安也圍着觀看。獨有鳳夫人想到那鳳鬟的好處,念念不捨,想要攀做婚姻,又怕兒子的程度比他不上,心上又驚又愛,不住的盤旋。大家坐得久了,各到臥室休息。龍孟華同他的妻兒,仍到巖下居住。

濮玉環到了臥室,等候玉太郎許久不到,着丫鬟去 。他耳膜裏像沒有聽見,呆呆的坐着,皺着眉頭,斜着眼 ,沒得半句話兒回答。丫鬟 了三五次,總是這般的模樣,濮玉環等得不耐煩,怕玉太郎中了甚麽風魔,或是腦筋裏受了甚麽重傷,本來頭上的妝飾已大半卸了,趕忙挽一挽鬢角,逕到玉太郎面前,說:“時刻不早,怎不去睡?”玉太郎依舊是只當不聞,濮玉環心上着慌,摸不着甚麽頭腦,忙着小厮 了白子安。

白子安在那石鏡崖的裏面奔波了一日一夜,上牀便睡,那鼾聲是沉着得很;又反鎖了那藥房的門,鑰匙貫在裏面,外面鑰匙是投不進的。小厮敲着門,捺着門鈴,嘴裏還不住的喊“白老爺快起”,無奈這白子安全不驚覺。小厮無可奈何,回報了濮玉環。濮玉環道:“你這厮怎這樣胡塗?鑰匙開不動,難道機器匠也不會招呼麽?”小厮飛走似的,招呼着機器匠,開了藥房,喚醒了白子安。白子安覺得 神很乏,坐起來又倒將下去,眼 閉着,聽那小厮講了五六次,腦筋裏纔有些覺察。掙扎站起,用了些減睡藥水,到了那邊。見了玉太郎,問他幾句話,他只管呆了眼 。濮玉環道:“ 白先生趕速醫治罷!問他是枉然的了。”白子安診看了兩三刻鐘,天將亮【高 】了,臉上的汗珠和霖雨一般的落下。折回藥房,取出那電氣折光鏡,向他頭腦上一照,跌足嘆道:“不好了!不好了!這病症我是無能爲力了!聽說魚拉伍先生手段很高,偏偏他又不在這裏,這便怎處?”幾句話急得濮玉環面如土色,橫在藤凳上發怔。虧着一箇丫鬟,提起孟買醫院來,立時開機。

不料開錯了一條線路,到了非洲,正對着德拉古阿的海股,進了脫蘭斯法爾。濮玉環心上着慌的了不得,開窗一望,知道誤事了,喝住了機輪,將機器匠申飭了一番。剛要回輪,只聽下面像有人呼喚,那聲音覺得很有些熟悉。落下機器椅一望,原來是瑪利亞女教士,站在馬車棧的旁邊,見了氣球,爲着瑪蘇亞先生的事,想問箇的確消息。濮玉環有事在身,回答的話都不很周到。瑪利亞見他舉止異常,語言無次,問他爲着甚事操心,濮玉環當將玉太郎的病約略說了些。瑪利亞道:“不嫌老朽,頗可效勞。”濮玉環聽了這句話,急忙拉着瑪利亞的手, 他上球。瑪利亞吩咐馬夫取出皮包,着馬夫回到教堂,告訴値堂的先生,說自己不坐輪船,乘氣球到孟買去了。馬夫剛要舉鞭,瑪利亞又喊住了,吩咐了許多話。濮玉環十分焦急,聽他絮絮叨叨的,爲那教堂的事務,又不便攔阻。

等了片刻,話纔講完,匆匆的挽着瑪利亞,走了三兩步,“叮噹”一聲,把後面的一乘脚踏車碰翻在地。兩人回頭一看,被那跌下的一箇女流氓緊緊拉着,抵死不放。正是:

歧路偏逢攔路虎,過江慣遇禁江風。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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