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秋自从到东南以来,就寄宿在南京城里,一居五年。在许多地方,都感到了兴趣。虽然是自己思念骨肉,急于要回西北去,可是这次回去以后,什么时候能回到南京来,那却没有什么把握。也许从此以后,就永远和东南别离了。为了这层关系,她伏在轮渡的栏杆上,向烟雨迷蒙中的狮子山,怔怔的呆望。李灿英拍着她的肩道:“船靠码头了,下吧。”

燕秋掉过头来,才看到旅客纷纷的下船,那三位同行的男友,各人提着背着东西,正在一旁等候着。燕秋道:“我们走吧,再不下去,轮渡又要把我们带回南京去了。”

高一虹一手提了一只小提箱,一手挽住了一只大网篮,面红耳赤,那分儿吃力可以想见。他笑道:“因为杨女士正在望着南京呢,我们不知道你心里有些什么感慨,没有敢惊动。”

燕秋倒不理他这个岔,却向他周身瞟了一眼,因笑道:“高先生!你一个人拿两样东西,有些气力不够吧?”

高一虹怎肯示弱?将手提的小箱子,抖了两抖,笑道:“行!太行了。”

说毕,他挺着胸先走。伍健生、费昌年也是提着又背着,紧随了后面走。灿英低声向燕秋笑道:“你有这样三个大卖力气的人作卫队,真够舒服了。”

燕秋笑道:“还有一个最能出力的人,没跟着来呢。”

灿英就知道说的是石耐劳,可不敢问。二人在许多旅客中,拥挤着下了轮渡,步进车站,只看那三位男友,走了几步,就要回头来看看,唯恐是走快了,让燕秋赶不上。灿英又斜看了燕秋一眼,笑道:“像你这个样子,别说是到甘肃去,就是到西伯利亚,你也尽可以放心的走。你看他们卫护着你,是多么的尽心呀!”

燕秋用手推了她两下,招呼她不要说。

这时一阵拍拍的鼓掌声,早送入耳朵来,正是来送行的一班朋友,全站在三等车外面,大家来不及打招呼,就鼓掌来表示欢送之意。燕秋刚才在轮渡上,本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现在大家对她鼓掌欢送,她又觉得人生在世,实在应有点振作,才可以引起社会的注意;也就为如此,才可以引起人生的兴趣。我若不是发奋要到西北去,哪里有这么些个人来欢送我呢!那末我仅仅是回家去看故乡,找父母的,那也太无意义了。在南客的客居学生,到了相当的时间,谁也免不了回家去看看父母,这是极平常的事。何以到了我这里,就可以宝贵?这分明是朋友认为我丢开了繁华的世界,愿意到那穷荒的西北去,多少有些用意的。唯其是他们认为有用意,所以这样的欢送我了。燕秋心里,在想着心事,眼睛望了大家,就不住的点头。那些欢送的人见她点着头,更是像众星拱月一样;因为在后面跟着,直弯到前头来将她围住在中间,大家还是劈劈拍拍,继续的包围了鼓掌。燕秋只好挤开众人,走上车去,站在梯板上点着头道:“今天天气不好,蒙各位送过江来,我非常的感谢。将来到了目的地点,有了什么好消息,一定有信报告给诸位的。”

她说这话,本来指着有什么作为而言;好像说是回家筑路了,开矿了,或者种了十几万棵树了。可是欢送她的群众,都不那样猜,以为她这个好消息,是代表结婚而言。于是大家疯狂似的鼓掌一阵,而且在鼓掌声中,哈哈大笑起来。燕秋说出口来,是不大自觉,及至人家这样的起哄,回味一想,也就不由得红潮上脸了。站在她身边的几个欢送的人,那当然是看得更清楚,索兴二次鼓起掌来。燕秋无论怎样的爽直,有了大家这样一闹,不能不害臊,只好缩到车子里去了。

自然和她感情较好的女友,也都跟着走进车厢里来。灿英紧紧的握了她的手,和她一同坐在木椅上,低声道:“杨!我现在要说几句实在的话。”

燕秋摇撼着她的手道:“李!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去办的吗?你只管说,我一定替你办着试试看。”

灿英摇头道:“你到那种寒苦的地方去,还能有什么事要你代办呢?不过我想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那真说不定。我们交了这多年的朋友,你说声走,就走得这样远,我真有些舍不得了。”

她说到了这里,两只眼睛眶子里眼泪水汪汪的,差不多要滚出珠子来。燕秋握住了她的手道:“那不要紧,我们常常通信好了。”

灿英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燕秋道:“这很难说。我若回来得快,就是我的家没有了,不能有插足之地了。反过来说,那我就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和你见面了。”

灿英道:“我料到你是不再回南的,所以我心里就很难受了。”

旁边有一个女学生插言道:“我想西北交通一天比一天便利起来,往后到南方来也是容易。”

燕秋道:“那是自然。不过我要来的话,也应当有所谓;要不然,这样远的路程,我就有时间,也没有川资。”

灿英听了这话,更显着她是不能马上来的了。心里似乎得着一种安慰,可就很诚恳的向她道:“杨!假使我有对你不住的所在,你当原谅我呀!”

燕秋正要说什么,伍健生引了许多男友上车,大家在忙乱中一阵应酬,把这个岔儿就揭了过去了。

他们这三等车上,本来就谈不上秩序,加之燕秋这一群男女送客的,多半都是年青学生,他们有了三个以上的同伴,那就禁不住耍闹。现在差不多到三十个人,所以车上车下谈笑来去,非常的热闹。结果被欢送的几个人,都给闹糊涂了,只有向人微笑的分儿。直到铃子摇着响,报告车要开了,宾主才算安定了。燕秋扒在车窗子里和送行的人说话;伍、费、高三个同伴,单另的挤一只车窗里。送行的许多人,看着燕秋那种健而美的姑娘,再看着这三位男同伴,年岁都在二十边,各带了一种勃勃的朝气。这些看的人,哪个心里不纳闷;这样一位姑娘,后面容许着三个男子同时追求,而且是同起同歇,要走几千里,这一路的趣事,当然是不少。结果只能许一个人成功的;其余两个落选的人,扫兴而回,要走几千里路,那份痛苦,真不必说。可不知道这位姑娘用什么手腕来对付这件事了?这三个少年,不知道哪个是走运?哪两个是倒霉的?可是在这时候,他们可都是满怀带着热烈的希望,要追逐着一只天鹅,回到西北;至于那莽莽的前途,谁也不想到有失败回来的吧!在大家这样满布着疑团的当中,这四个男女带了笑容,被火车带着走了。这里比较的可以得到若干安慰的,就是李灿英一个人。她觉着燕秋肯定了不回到东南来,这是她的幸事。

燕秋在车窗子上伏着;眼见浦口车站,渐渐的沉沦在烟雾之中,她也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道:“南京!我们再见了。”

说着,将手扬了一扬,将身子缩了进来。这三位男友和她共是四人,正好坐了两张互相对面的木椅。伍、费两人,坐在她对面;高一虹坐在她并排的椅子头上;将靠窗户的那好位置让给她了。这时,她缩回了身子来,有伍健生替她关了窗。高一虹首先笑道:“杨女士究竟对我们东南有些恋恋不舍。”

燕秋掉过脸来向他笑道:“我当然是有些恋恋不舍。你要晓得,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要永别了,那总是一件极凄惨事情。”

高一虹道:“这样说,杨女士此行,不打算回南吗?”

燕秋笑道:“你以为我到甘肃去游历一趟,马上就回来吗?”

高一虹笑道:“自然不是马上就回来,不过杨女士的意思,可是永久不回来呢!”

燕秋想了一想,便笑道:“这话也很难说。我们不必事先来规定,作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伍健生因高一虹挨挨蹭蹭,结果倒和燕秋坐在一张椅子上,心里头非常不高兴。以为他故意在别处周旋,最后入座,乃是知道别人不好意思和杨女士同座;他后来,没有座位,自然和杨女士同坐一张椅子了。现在他一开口就碰了个钉子,这倒让人痛快一下;不过他是和燕秋正对面坐着的,若是有什么不稳重的态度,燕秋首先可以看到。为此,只微微的看了高一虹一下。高心里想着:自己这句话,果然是问得很浅薄,燕秋回西北去,是找她的父母;找着了父亲,有了家了,她还回东南来作什么?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她的父母在灾难的时候失散了,又隔了这些时,决不会寻到的。便是寻到了,一个在东南享受惯了物质文明的人,她又怎能在那寒苦的地方久住?假如她和东南人士结了婚,丈夫要回东南来,她就能够不跟了来吗?所以现在对付她只是想法子,要怎样的去增加爱情,怎样去和她接近,以至于订婚。至于她回东南不回东南的那一句话,简直是不必问的。他在一度碰壁之后,自己坐着守了许久的沉默,就增加了不少的主意了。

火车继续的走着,雨也继续的下着,而且是渐渐的加大起来;雨点打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汽,积水变成珠子,只管的向下淌。燕秋笑道:“扫兴得很,在窗子里头,一点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致。事先晓得这样大雨,迟一两天动身也好。”

费昌年道:“不要紧,我们在火车上要走二千里呢。不见得火车经过这样大的地方,都在下雨。我们钻过这雨林子去,也许两个钟头以后,就可以打开窗户的了。”

高一虹一手托了头,斜靠在椅子靠上,听了这话,两手一拍,笑道:“好极!这话大有诗意,记得在随园诗话上有这样两句诗:只道出门偏遇雨,不知自入雨中来!”

燕秋笑道:“高先生一肚子里都是文章,随便引来就用。”

高一虹笑道:“这很算不了什么,记得两句诗词,也不过自己欣赏着,解解闷的玩意儿。”

燕秋道:“高先生是常在许多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平常出城游一次燕子矶,还要做上两千字的游记;这回走这样长的路,当然有许多刊物的编辑先生要你写文章了!”

谈到这一层,正搔着高一虹的痒处,搔搔头发,皱了眉笑道:“我若是全答应下来的话,至少有十处,不过真能给稿费的,可不到三五家。”

燕秋笑道:“你是个资产阶级,还在乎这个。我觉得这回要你坐三等车,有点叫你受委屈。”

高一虹站起来,笑着连说言重言重。伍健生故意望了窗外道:“现在外面没有雨了,打开玻璃窗子吗?”

燕秋道:“不必了,说不定不久又要钻进雨林子里去。”

费昌年笑道:“我随便的一句话,杨女士倒老记得。”

燕秋笑道:“因为你这句话,果然有点诗意。”

费昌年架了腿,颠簸着的笑道:“诗词这样东西,我也很欢喜,不过忙着本份的功课,没工夫去弄这个。”

伍健生在他说话的时候,伸了两次脖子,想要说话;无奈费昌年的眼光都在燕秋身上,可没有理会,只等他话锋顿了一顿,伍健生索兴伸手拍了他的腿道:“喂!喂!喂!老费,我有个提议,我想我们这一行四人,大小是个团体,应当把职务分配一下子,至少这庶务这件事,应当有个人负专责。”

燕秋道:“那倒不必。我们四个人是极好的同学,谁多做一点事,都算不了什么。责成一个人作什么?倒显着我们太认真了。”

伍健生原觉得自己突然出了一个主意,很可以找点机会献殷勤,不想燕秋是依样的不给面子。但是高、费两人,都和她说笑来着,自己可不甘落后,于是笑道:“当然我们患难与共,谁多负一点责都没有关系。不过会计一类的事情,必定要指定一个人经手。譬如今天买车票,就是一虹代办的,若是我们四个人,各人自去买一张票,那太没有头绪了。”

燕秋道:“这话有理。”

健生得了这四个字的批评,立刻在脸上浮出了笑容。燕秋道:“你三位不都是推我保存款项吗?这事我依然负责。以后一路之上,开销旅馆,买车票,用人夫,请高先生办,随时在我这里拿钱。我又要说句笑话,他是个有钱的人,用亏空了,我们可以讹他。其余也没什么事,我们临时商量就是了。”

健生不想自己出主意倒给别人去造了机会,这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高一虹已是站立起来,大有宣誓那种态度,说道:“只要各位信任我,我总可以办得下来。”

他说这两句话时,嗓子也是特别的提高。这倒引得满车子人,都向他望着。燕秋就伸手扯了他的衣襟道:“坐下说吧,干吗站起来,倒惹得许多人注意。”

一虹笑着,也就坐了下来。

在这种动作里面,燕秋自己是毫无所谓,可是伍、费二人看着,分明是她对于一虹却是特别的要好。伍健生心想:难道她和他早就有相当的感情了?不然,何以上车之后,便彼此有些照顾呢?果然如此,我们千里迢迢那算是陪考的二位,用不着什么竞争了。他如此的想着,自然有点灰心;但是偷眼看看费昌年的态度,却不着什么痕迹,自捧了一本杂志在那里看。心想:若是在学校里和她往返而论,还是自己的机会多些,可并没有见一虹和她亲密的情形,也许是自己多疑了,还是镇静一点的好。因为如此,也就在提包里抽出一本杂志来看。但是也不过看了两三行,由书头上去看燕秋的态度,见她斜靠了窗户板,一手撑了腮,向窗外半望着。高一虹坐在她身后,却比较的受拘束,朝了她的后脑,那不成模样;端正了坐,又因为她是侧身而坐的,椅子上地位又不相容;因之只好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不住的在客人座位当中徘徊。健生想着:简直没有一个人和她搭腔,似乎不妥。于是放下书来,向她笑道:“杨女士在想什么呢?要看书吗?”

燕秋这才掉过头来,便笑道:“不看书。”

她说话时,身子已是坐正了,可是脸上依然向窗子外连看了几眼,那态度正是淡淡的。健生便将椅子角上的茶壶,用手抚摸了一下,乃是冰凉的。于是在椅子下提起网篮里的热水瓶,和一只玻璃杯,先倒了大半杯开水;然后将壶里的茶卤,斟上了半杯;手握了茶杯,隔着玻璃,觉得这水是温暖适合,于是两手捧着,送到她面前。笑道:“杨女士!喝一杯。”

燕秋站起来接着茶杯,笑道:“这就不敢当。”

健生笑道:“我看到你有两回手触着茶壶,又缩回去了,必是嫌茶凉,不肯喝。”

燕秋心想: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他倒知道我两回手摸了茶壶呢,于是就笑了一笑。健生正在她对面,只看她那乌眼珠子一动,露出白牙来一乐,真有无穷的妩媚,自己也不动作。直待燕秋将那杯茶都喝完了,便伸手将玻璃杯子接过来,问道:“还喝一杯吗?”

燕秋笑道:“不必客气,我不喝了。”

健生心里想着:这个办法很对,我总是和她客气,她也就不能不理会我了。因之他时而敬水果,时而敬点心,一味的周旋。

燕秋对于他这番情景,有时也接受,有时却也拒绝,似乎不怎样介意。不过她心里很明白:这三位男友,要开始竞争,来夺自己这个锦标了。可是这个风气,现在不应当开始;因为还有许多路走,目前就闹出这醋味来,以后还不定有多少笑话。为前途的共同福利起见,得想一个法子,把他们全安定了。在她这样想象的之中,所以她对于健生这番客气,却也不作什么表示。

火车在细雨中奔驰着,在晚上九点钟,到了徐州了。南北旅客向西走的,都是在这里换上陇海路火车。还不曾进站,三位男友,早是把所有的行李,都提着背着。伍健生已经决定了要多卖力气,所以除了两手提了两只提箱而外,还将一只小网篮和一个小包袱配着,中间用绳子一拴,背了在肩上。恰巧是左右前后,全是东西,当大家挤着下车的时候,他在车门间夹挤着前后进退不得。后面有个穿武装的人正是急于要出去,也不管他受得了受不了,两手向前一推。健生只身子横了一点,支持不住,就由车门里直栽出来。这站台上在久雨之后兀是水淋淋的,他身子向前,两脚向后,不是赶快把两只手提箱在地面上撑住了,不免摔倒在地。燕秋是空了两手随在他后面,心里倒老大不忍,连忙跑上前去,将他搀住。健生笑着点头,直说多谢多谢。燕秋笑道:“你和我背了这多行李,几乎栽倒,怎么还向我多谢呢?”

健生道:“不是你来扶着,我这交跌下,大概不轻。”

燕秋道:“我们为表示男女平等起见,你得把一点东西我提着。”

健生道:“这地方十分的拥挤,你就不必客气了。”

说着,他一身拥了四件行李,还是向前走。燕秋不能在他身上把行李夺了下来,他要这样吃力,那也只好由他了。

津浦北上的车到站,比陇海西行的车到站要相差到三小时,所以由此换车西去的旅客,都得站上等候很久。这时天上虽是住了雨点,抬头看看,天上黑沉沉的,一粒星光都不曾看到。那晚风在阴湿空中经过,触到人身上,很有些凉意。本来在这里转车的人,多半都到徐州街上去混上两个钟头,或上菜馆,或上小饭馆,都可以消遣过去的。可是燕秋说:“今日天阴,内地的街市,那分泥泞,也可以想见,随便买点东西吃吃,不必出站了。不然,大家带着这些行李,搬来搬去,也着实的麻烦。”

大家自然是以她的意志为意志,就在站上停住了,行李放在站台上,当了临时的椅凳。燕秋坐在小提箱上,抬头四望,将肩膀连缩了两缩,笑道:“究竟火车是向北走,很有点晚凉的意思呢。这是东北风吧?”

伍健生道:“我有个主意了,我们三个都坐东北角,可以替你挡住风了。”

燕秋正说了一句不敢当,健生首先将一只大提箱放在地上,立刻张开了两腿在上面坐着,一虹和昌年,谁也不敢偷懒,都把行李搬在他一条战线上,然后坐了下去。这三个人倒真的当了她临时的肉屏风。燕秋看着他们,微微的一笑,又咳嗽了两声,才问道:“三位冷不冷?”

健生道:“我们不冷。”

燕秋道:“伍先生这话有点武断,你自己只能知道你自己的体温,他两位怎样,你哪里晓得?你说我们不冷,我们两个字,可以考量。”

昌年道:“我倒是不冷。”

燕秋笑出声来道:“我也知道各位一定是不冷;若是说冷,怎好继续的和我去挡风呢?现在,我有两句话说,请各位静一静,听我说完。”

她这几句话,不但把三个人的声音,给禁止住了,就是三个人的态度,也让她封止得端正了。

燕秋见他们都不作声了,这就再咳嗽二三声,从容的道:“我这次回到西北去,蒙三位陪了我一同去,既有了光阴和金钱的损失,还要很吃辛苦。我感激之外,那还是万分抱歉的。这回同各位到西北去,与其说是各位陪我去,倒不如说是各位保护我去。诸位不说,我心里也很明白。不过想到这里,我心里是很惭愧的,为什么作女子的出门就要人来保护呢?所以为了这一点,我就很感觉到我自己要赶快纠正自己的倚赖性。所希望于各位的,只把我当作一个平常的同伴,好像各位可以做的,我也可以做;同来的意义,只是以为一个人上路,太枯寂了;有了不测的事,缺少了帮助。大家同来呢,就有个互相照应之处。既然是互相的,就是三位之中,无论哪一个,有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当然也可以竭尽全力来帮助。在这一个原则下,纵然三位是男子,我一个人是女子,然而我们都是人,谁也不应当自已认为是个弱者,一切都要人帮助。在没有动身以前,我以为诸位或者都了解这一层,用不着我来先说;现在虽还只坐了一小截路的火车,然而我看出来三位是以弱者待我了。犹之乎那些千金小姐,由家里上戏馆子;还得人给她拿了大衣,捧了小皮包呢。我和三位同学多年,当然知道我不是这样一个女子,假如我是这样一个女子,我可以在南京继续作我的小姐,为什么要到西北来?我知道,三位处处卫护着我,替我做事,那是看得起我,还沾点欧化风味,以为女子是应当占先的。我觉得这也不好;既然是男女平等,这个先不属于任何一方,谁碰着一个占先的机会,谁就去占先。现在我说明白了,希望从此以后,我们这同行之中,有什么出力气、费精神的事,二一添作五,四个人平均负担。还有一层,我们这就是共患难的朋友,以后大家称呼名字,不要叫我女士。我呢,也不客气了,不称呼先生。这样,才见得我们是没有一点膈膜,像兄弟姊妹一样。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三位有什么意见指教?”

她把这大段的话,一连串的说了出来,连气也不曾换一下。

当然,那三位受训的人,也只有静静的听着,直等她问到三位有什么意见指教,健生和一虹同时的站了起来,想要答复。不过一虹看到健生有说话的神气,他就退让了,便笑道:“那末请健生先说。”

健生因为有人让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

于是咳嗽了两声,笑道:“还是一虹先说吧。”

口里说着,就用手来挽一虹的胳膊。一虹笑道:“刚才杨女士……不!燕秋,她告诉我们了,不必客气。怎么你还要客气?”

健生这才放了他的胳膊,站着道:“燕秋的话非常痛快,我们应当诚恳的接受。可是有一层也得说明,将来万一有甚么事要我们帮忙的话,希望燕秋只管说出来,不要以为大家是平等的,无须乎我们帮忙了,就忍在肚子里不说。要是那样,我认为也有失我们这番互助的意思。”

燕秋笑道:“这话我应该接受。那末,高先生……哟!我叫人不要客气,自己可就照样的客气,可见由客气变到不客气,也是很难的。一虹的意思,又怎么样呢?”

她随了这句话,掉转身来向一虹望着。一虹笑道:“我的意思正是和健生一样。”

燕秋摇着头道:“这是你们过于顾虑了。我不是个需要虚荣的女子,我办不到的事,我就会说办不到的。若是我自负着自己甚么都能够办,那又要各位陪我到西北去干什么,我不会一个人去吗?好了,我们不要多说废话,以后我们做着看,我总希望大家率直些,一点不要虚伪。健生!请你把热水瓶拿出来,我说得口喝了,要喝一点水。”

健生不好意思代为倒茶了,就把身上挂的热水瓶子取下来,两手交给了燕秋。她偏在这时,向他笑道:“以后就是这样不用到客气了。”

健生知道这是指先前那一番客气而言,连说着当然,然而始终守着沉默的费昌年,他很高兴,他自觉得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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