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秋这样想着心事的时候,坐在席面上,可就沉默了起来。费、伍两个人的变幻思想,没有停止,所以在表面上,也是很沉寂的。大家正是这样各想着心事。原来说说笑笑,很热闹的人席,这时可就像受了什么催眠一样,默然无声。

程力行端坐在首席上,是很客气的,哪里晓得他们肚子里,各有一部春秋,所以手拿了杯筷,也默然无声,不说什么。燕秋正坐在他对面,看了他勉强镇定,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便笑道:“程先生还有点作客吗?怎么不动杯子,也不动筷子?”

健生说道:“我想,程先生心里,又在惦记哪里的工程了吧?”

他口里说着这样话,心里好像痛快一阵,看他怎样的答复。力行笑道:“伍先生这话,太夸奖了。我有那样忠实于我的职务,我就是圣人了。”

燕秋觉得健生口舌之间,处处是给力行以难堪,便提过酒壶来,向力行送了过去,笑道:“我们只管吃菜,把酒忘了斟了。”

力行两手捧了酒杯子,把酒接住,笑道:“先一杯,算是杨女士预先酬劳的,我算领受了。这一杯算是主人敬客的,我也领受了。以后就请大家随便,谁爱喝,谁就提壶自斟。我们若是对朋友相处以诚,我这个建议,三位就都可以容纳的了。”

燕秋道:“好好!就是这样的说吧。”

说着,就把酒壶送了过来。费、伍二人看了一眼之后,又对笑了一笑。燕秋很感觉他们这种态度,不免出于轻薄,但是实在的论起来,他们也并不失仪,如何能用话去责备人家?于是也向费、伍二人看着,微笑了一笑。在这种时候,力行是更持着稳重的态度,只管端了杯子,慢慢的饮酒。

昌年很感觉到坐在这里无聊,便向健生道:“我们吃饭吧。”

燕秋道:“大家都很高兴,我们还喝点酒吧?”

昌年笑道:“虽然很高兴,但是我们不会喝,也是没有法子呀!”

那伙计站在旁边笑着道:“饭我们已经预备好了。”

说着,将一个托盆,托了几只瓢式的粗瓦碗,送到桌上来。那碗里全盛着饭,平平的与碗相齐,虽是带了黄色,倒是真正的整粒长稻米。昌年笑道:“看不出平凉这种地方,和潼关一样,倒有广东式的钟蒸饭。”

燕秋笑道:“这地方碗蒸饭,并非是仿广东人,也不能和潼关相比。因为我们这里,得米不容易,有了米,要仔仔细细的咀嚼。像南方人一样,用大锅煮着吃,蒸着吃,那如何舍得?所以像吃燕窝、海参一样,还是用碗蒸。”

健生笑道:“怪不得这位伙计,眉飞色舞的报告我们,饭已经预备好了。这倒不能不教我要赶着尝一尝。”

昌年笑道:“你留心吧。记得在潼关的时候,一虹吃碗蒸饭,差不多一下把牙齿都嗑掉了。”

健生于是把那瓦碗里的饭,慢慢的向小碗里分着,笑道:“一虹现在听说在开封,吃也有得吃,玩也有得玩,那是比我们舒服多了。”

燕秋道:“走了这样久,他还只到开封吗?”

健生笑道:“你以为他是到上海去吗?他是到开封去会朋友去了。”

燕秋道:“会朋友去了?哦!哦!哦!我明白了。”

说着,连连点了两下头。昌年向健生瞟了一眼,笑道:“你也是揣测之词,未必能猜得准确吧?”

健生也就一笑了之,自用筷子挑了饭吃。燕秋本来就感到这一餐饭,吃得十分不顺心,加上健生这一个报告,心里是更感觉难受。可是这种难受,又不愿在表面上露出来,便勉强的笑道:“健生!你现在是吃燕窝海参了,所以这样慢慢的挑了吃。”

健生笑道:“因为想到了一虹在潼关的那一回事,所以我不能不大加小心。”

燕秋道:“口味怎么样?”

健生挑了饭,在嘴里咀嚼着道:“我不忍说。在这种地方,我们还有整大碗的饭吃,那我还说些什么呢?”

大家坐在这席面上,尽量的说些无聊的话,都很感觉无味。勉强的吃完了这一顿饭,力行首先起身告辞,说是有公事,径自走了。燕秋在身上掏出钱来,交给店伙去会帐时,昌年便笑道:“难道说,真要你一个人会东?我们一路行来,哪一次的用钱,是分过彼此的。”

燕秋正着脸色道:“虽然如此,但是这一次,非我会东不可的。其一,是我有事要托这位程先生,不干你二位的事。再就你二位本身上说,恐怕也不愿意请他吧?我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要二位请不愿请的人。”

昌年默然了,自闪到一边去,右手高高的提了茶壶,左手低低的握了杯子,慢慢的斟着茶喝,在那茶落到杯子里,呛呛作响的时候,便可以表示出他心里那一腔无可言宣的苦闷,要由这茶水声里发泄出来。健生是站着比较远一些的所在,将一只筷子,在桌沿上不住的画着圈圈,向二人看了一眼,在地面悬起一只脚,将脚尖连连点了十几下,点得身子也有些颤动,淡淡笑了一声。

会完了帐以后,昌年那一杯茶也喝完了,没有别的可以搭讪了,究竟是他能沉住那口气,便对燕秋笑道:“今天还有一下午的时光,我们是出去走走呢,还是回旅馆去呢?”

燕秋道:“我要回去写两封信。若是你二位有那兴致的话,你二位自己去逛逛吧。”

健生将筷子向桌上轻轻一扔,用很爽脆的声音答道:“好吧!我们走吧。”

于是三个人都带了勉强的笑容,缓缓的走了出来。燕秋果然是毫不踌躇地出了饭馆子门,就向旅馆里走去。

费、伍二人站在街心,向她的后影看了许久,健生笑道:“老费!我们要宣告失望了。她见了这位程工程师,一切都忘记了。”

昌年笑道:“人家交朋友,是人家的自由。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她?”

健生道:“谁要干涉她?不过她对着程力行表示好感的时候,恨不得我们跟了她一样,也表示好感。你想,我们凭着什么要向姓程的表示好感呢?”

昌年笑道:“交交朋友,又待何妨。”

健生淡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可怕,分明心里头和我一样,不愿这个姓程的;可是你嘴里头,无论如何不肯吐出一个字来。”

两个人说着话,并肩走着路。昌年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怎么对我下这样刻毒的批评?”

健生道:“一点也不刻毒。我看你今天在桌上吃饭,脸上那一分难过的情形,是向来所没有的。所以我认为你心里头,一定十分难堪。但是你在表面上,倒反是极力敷衍燕秋,这一分忍劲,真亏了你。”

昌年道:“其实燕秋想要这个姓程的帮忙呢,在人情上说,我们是不能非议的。只是她对于招待方面,有些是很觉得过分的。”

健生道:“你说她是过分,我想,她或者认为是没充量的招待呢!”

昌年没作声,放大了步子走路,那鞋子踏在土地上,印着一个一个的鲜明脚印,表示着他的思想是那样子沉着。健生随在他身后,也是一步一步的踏着,两手插在西服裤子的叉袋里。两个人是顺了脚步走的,没有打算向哪里走。走了许久,健生忽然抬起头来,看到街头上,横拦着一块洋铁皮市招,写着西北饭店四个字,便叫道:“老费!别走了,我们到家了。”

昌年摇摇头道:“暂时我不进去,在外面走走吧。”

健生看了他脸上,带着一种不大自在的样子,便笑道:“到了现在,你也镇定不住了吧?”

昌年不作声,还是继续的走。

两人走出了平凉的东关,那条东街上,骡马大车杂着成群的骆驼,是非常的热闹。在这些车马之中,有几个宽衣大袖的老道,夹杂了来往,便觉着又是一种情调。健生道:“这地方,看到这么些个人,教我们不信是经过一片荒凉高原的。”

昌年道:“唉!你提到那荒凉的高原,真教我发愁。来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什么都不感觉得。这回去的日子,这一分寂寞,怎么消磨过去?”

健生笑道:“怎么样?你动了归心了吗?”

昌年道:“你何必问我,你的感想,不是和我一般无二吗?”

健生道:“我虽然有归心,不是起自今日,到了潼关,我就想回去了。不想俄延一天,又俄延一天,一直到了现在,我也没有决定一个东回的日子。你呢,仿佛以前,并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到了泾川县以后,因为她对于你,也像她对于我,慢慢的冷淡下来了,你就觉着前路无望。”

昌年摇着头,微微的笑道:“我之有归心,原因不在此。”

说着,依然顺着大路,慢慢的向前走。走过了一些杂乱的人家,便是两行左公柳夹着的一条人行大道。这柳树也许因为是得着水分较足的原故,却长得是特别的高大。在那高大的柳树荫下,点缀着三两间矮小的黄土屋子;屋外,全是平坦的麦田。人家屋边下,有那不高的烟囱口子,里面喷出青烟来。在空气里面,同时可以嗅到一种浓浊的气味。这便可以想到这烟囱下面的燃料,烧的是牛马粪。那伸着长脖子,拱起背峰的骆驼,在柳荫下提着长腿慢慢的走,这实足的增加了这西北风味。昌年只管举目四面看着,就在一棵大柳树下站定。健生道:“在这里,我就要想到境由心造那句成语。在扬子江一带,我们无论走到哪里,也遇得着杨柳,大的小的,多的少的全有,我们并不感到一见就有情;到了西北,我们遇到这些左公柳,总是心里高兴一阵。”

昌年昂头望着柳树梢,出了神,信口答道:“诚然如此。这就让我想到左宗棠这个人,虽然是满清一个臣子,但是他的精神,实在可以佩服。他能够在几十年前,看到西北这一条大路,与国防总是有关系的,沿路种了三千里路的杨柳,来作后来行军的掩庇物。在西北做事的人,都有这种精神,西北就不愁建设不成功了。”

健生微笑道:“你这几句话,倒是燕秋的同志。她是很赞成左宗棠这一流人物的;她总说,人在社会上做事,只管努力向前,做到哪里是哪里。成功不必自我,开始却不妨是我。”

昌年道:“她的志向是可以的,但是她的学问可差得太远。年纪这样轻,阅历也很少,她自己很勇敢的担着一副建设故乡的担子,我觉得……”

说着,把肩膀抬了两抬,淡淡的笑了一笑。健生笑着:“你现在说出心眼里的话来了,以前我没有想到你对她这样批评过呀,你倒底是不能忍耐了。”

昌年顺手攀了一枝长柳条子,另一只手慢慢的去扯下那柳叶子来,只管出神。将一只脚尖,在黄土地上不断的划着字。许久,他放开了柳条子,两手一拍道:“大丈夫作事,提得起,放得下,那算什么!”

健生笑道:“你这话有点突然而来,我并没有劝你提起什么,也没有劝你放下什么。”

昌年道:“你以为我是个大傻瓜吗?……呵呵!”

说到这里,他笑着将话一转道:“其实我们两人也真是傻瓜。不傻的,只有一虹,究竟他是研究文学的人,头脑子灵敏得多。”

健生道:“如此说来,你要学他,立刻东回了?”

昌年也没有把什么话来答复,低了头,伸着腿子,一尺一尺路的向前走着。健生也不说什么,一尺一尺的在后面跟着。

慢慢的走近了那人家,二人也没有什么感觉,忽然一阵恶臭的气味,向人身上扑了来。回头看时,却是人家烟囱里的马粪,起了化学作用,在空气里面散布着了。昌年跳起来,赶快钻过了那丛横扫的烟幕,抽出手绢,满身掸着灰,两只脚在干净地上跳着蹦着,把全身的灰土,给它顿了下去。健生赶上了他,向他笑道:“怎么了,你中了敌人的毒气了?”

昌年还是向前面跑着,摇摇头道:“这种环境,我怎么过得下去?”

健生笑道:“过不下去的下面一句话,那不用提,是归去来兮了。”

昌年站着,向西沉的太阳看着,又向东边太阳照着的黄尘黑雾,审察了许久,便说道:“家乡是这样的远,地方是这样的苦,我觉得我们这一次出门,未免无所……”

那个谓字,用极长的声音拖着,拖得一点都没有了,始终是不曾说出来。健生道:“那么,你决定了走的了?”

昌年道:“也无所谓决定,也无所谓不决定。因为我们送她,已经送到了家,把责任完结了,要回去,也是应当的。她在南京出发的时候,是希望我们送她到平凉,现在到了平凉了。本来呢,我们不妨再向前走一些路,只是她现在有了程力行这个大帮手,什么事都有办法,用不着我们了。既然用不着我们,我们还是跟着她后面去,不但是得不着她的欢喜,恐怕还不免受她的厌恶。今天她不是托程力行去打听她哥哥的消息去了吗?无论如何,在明天,程先生一定会给她一个确实的答复。找着了她哥哥呢,她有了归宿了,那何用多说。找不着她哥哥,她也必定会定出一个办法来,我们就正可借了这个机会下台。老伍!你怎么样,我们同走,比较是热闹一点吧?”

健生因他明明白白说出要回江南的话来,心里倒是一动,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到了潼关,就有回去的意思了,不是你和一虹留着我,我老早回去了。不想挽留我的人,先回去了,被挽留的人,竟是不曾走开。”

昌年听他这样说,好像他要回南的心思,还远在自己以上,便笑道:“我总没有比你先走开。我们去留与共,来既是同来,当然走也是同走。”

说着,左手握了他的手,右手就来拍他的肩膀。健生向他只是微笑笑,却不表示他这话对与不对。昌年道:“既是我们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倒教我心里宽慰了一下,我们不必回旅馆了,玩到天黑,再回去吧。”

健生笑道:“你以为那位程先生,今天下午必然去拜访燕秋,你是给予他们一个畅谈的机会。”

昌年笑道:“我觉得你心里头,什么计划也有的。只有一个毛病:这计划在心里,嘴里一定要说了出来。”

健生笑道:“不过我现在学乖了,以后心里有什么计划,我是决不说出来的了。”

他说完了这话,似乎心里感到一种异样的快活,于是呵呵大笑起来。昌年却也不曾理会他这快活自何而来。自和他散步谈心,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方才回旅馆去。

俩人到了旅馆附近的所在,看到一位穿西服的先生,由旅馆大门里出来,向大街那一头走去。健生拉拉昌年的手,笑道:“那岂不是程力行?”

昌年道:“是他是他。”

健生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到这般时候才走?也可以说是善于聊天的了。”

昌年笑道:“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非是在这里聊天。”

俩人带了笑容,走到旅馆去,却见燕秋屋子里,正是灯火很亮。两人谁也不去惊动她,招呼茶房开了房门,自向房间里去。他们的房,和燕秋的屋子只隔了一层壁子,这边门开着响,把她就惊动了。她跳着出来了,笑道:“你两位由哪里游历了这半天回来?我等着你二位来吃晚饭呢。”

说着,三个人一同走进屋子来。茶房随把灯送上,健生道:“我们糊里糊涂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天黑。似乎是没有走多远的路呢,你的信都写起来了吗?”

燕秋道:“我写了大半天的信,房门也不曾走出来一步。”

健生道:“那位程工程师没有来和你报告消息吗?”

燕秋顿了一顿,微笑道:“他来的,可是看到我在这里写信,他不愿打搅,坐一会儿就去了。”

健生道:“什么时候来的?”

燕秋笑道:“大概在下午两三点钟来的。”

费、伍二人想到,也没有说什么,彼此对望着微笑了一笑。燕秋是料不着他们走来恰是那么巧,和力行碰着了,因之也毫不介意。

当他二人拿了布掸帚,到院子里去掸灰的时候,燕秋就在桌子上用纸笔开了一个单子。等他们重走进来,这就把单子两手举起来展着,迎着笑道:“我想了很久的时间,觉得这几样吃的,在平凉可以买得着,而且也是你二位能够吃的。你二位看看这单子上的菜怎么样?”

说着直把纸条送到昌年胸前来。昌年口里一面说着很好,一面就接了那纸条子,看也不曾看,就交给了健生。健生拿了在手,隔了那桌上的煤油灯,还是很远,哪里看得清楚,便含糊着看了一下,依然交到燕秋手上笑道:“很好的!就是照你这个法子办吧。”

燕秋见他们的态度,忽然这样的冷落起来,似乎中午的那分不快,还没有减去。站在屋子里,只管发呆。及至燕秋回转身来时,却看到费、伍二人,彼此又对望着笑了一笑,待要追问他们笑些什么,他们似乎知道她必有这样一问似的,已经闪到一边去了。

燕秋无形中碰了他们一个钉子,心里十分难过,只好悄悄的走回自己屋子里去。炕上正横摊着自己的行李,连鞋子也不脱,便爬到炕上去躺着。由今天中午席上,想到刚才为止,觉得费、伍二人的意思,完全因为自己和程力行太亲近了,他们所以很有点疑惑。其实对于这样一个新朋友,哪里谈得上什么爱情。不过因为觉得这个人很爽直,也是把爽直的态度对待他罢了。然而他们既是有些疑心了,自己遇事倒要检点一些,免得彼此的意见越闹越深,以至于把交情丧失了。难得他们这样遥远的路途,把自己送了来,自己不感谢人家倒还罢了,还可以让人家伤心吗?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的跳下炕来,看到桌上有一张程力行的名片,就抓着把它收到口袋里去;桌上放了几页零碎的纸片,匆匆的看了一看,也折叠着收到口袋里去。她是很匆忙由隔壁屋子里走进来的,随手一掀门帘,门帘卷在窗台上,她并没有注意到,所以屋子外面漆黑,可以看到光亮屋子里的情形,她是不曾予以注意的。这时把东西收拾好了,一回头之间,才看到门帘子是卷了起来的。于是走到门边,伸手叉着帘子,就打算放下了。可是在这个时候,看到费、伍二人并排的站在房门外面走廊屋檐下。燕秋道:“噫!你们站在这里,为什么不到我屋子里去呢?”

健生笑道:“我们以为你还在写信,就不便猛然的进去了。”

燕秋明知他二人看到屋子里的行动,却不好说什么,因道:“我们该吃晚饭了,你二位吃饭呢?吃面呢?”

昌年道:“若是像中午在湖南馆子里那般吃的饭,就不知吃面省事。”

两个人说着话,踏进燕秋的屋子里去。

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叫道:“杨小姐是住在哪个屋子里的?”

燕秋还不曾答应,健生就掀着门帘子答道:“就是这个屋子里,找杨小姐干什么?”

那人答道:“程工程师要我送东西来了。”

说着这话,那人跟在健生身后,走了进来了。在灯下看时,是一只大网篮子,看那式样,还不免是东方带来的。网篮里有两只热水瓶子,一把铜壶,还有两只大瓦罐子。他把网篮里的东西,一样样的向桌上放着,因道:“我们工程师说,这里水不好喝,我们工务所里有滤过了的水,送些给杨小姐来喝。这罐子里是南方带来的咸鱼、咸鸭,送来给杨小姐下饭的。”

燕秋笑道:“刚才你们工程师在这里说过了,要送费先生、伍先生和我一些吃的,两位先生不在家呢,我已经代谢过了,不想程工程师这样周到,立刻就送了来了。”

那来人道:“请杨小姐给我一张名片。”

燕秋倒是很大意的随手就在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来人。自己是刚刚的交了出去,立刻把手缩了回来,笑道:“这名片不是的。”

费、伍二人眼快,立刻看到是程力行的片子。燕秋将手上的名片,掉了一个面,立刻又揣到袋里去;倒是另在小提箱子里找出自己一张名片,交给了那人。因向费、伍二人道:“你二位不交给他一张名片吗?”

昌年笑道:“不必了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微细,几乎要听不出来。健生道:“人家又不是送给我和昌年的,我们给他名片,不有些画蛇添足吗?”

昌年道:“礼多人不怪。”

燕秋道:“那程先生送礼之前,本也就声明过的;是送给我们三个人。你想,他也不能那样不懂事,我们三个人在一处,他倒只送给我一个人;而况我还是个女人呢。”

他们在这里讨论,礼物究竟是送给谁的,那个送礼物来的人,却有些不解这里面的原因,已是提着篮子走了。

过了两三分钟,燕秋就唉了一声道:“你看我们是多么的大意,也不曾给人家一点脚力钱,就让人家走了。”

昌年道:“我想,明天早上,程先生一定会来的。见了他,我们当面和他道歉就是了。”

健生道:“对的。程先生在明天早上,一定会来的。”

燕秋接连听到他们说两个会来的,心里是深深的感到一种刺激;不过这并不向着燕秋有什么正面攻击,教她也不能表示什么。她就把水壶里的茶,斟了两杯,放在桌上笑道:“倒还是热的,我们先喝一杯吧。”

说完了这句话,她立刻又把那瓦罐子的盖子掀开来了看看,笑道:“菜也是热的,我们的晚饭,可以不必要什么菜,拿两斤黑馍来吃就是了。”

昌年端起茶杯来喝着茶,没有答复出来。健生靠了门框站定,悬起一只脚来,在地面上颤动着,只是在脸上带了一些微笑,也没有说话。燕秋真不知如何应付这两个朋友才好?自己很无聊的,也倒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边喝。如此一来,这屋子里便寂然了,什么声音也是没有。

却是隔壁馆子里送食物的伙计,还在兜揽生意。站在房门外问道:“先生要吃东西吗?”

这才引起了燕秋一个说话的机会,因道:“好的,你给我们送三斤馍,另外一碗鸡蛋汤。”

伙计道:“还要啥呢?”

燕秋向费、伍二人望着,意思是让他二人答复。昌年便道:“我们有外国带来的洋菜,不要你们的土货了。”

燕秋听了这话,立刻脸上又是一红,本待要和昌年辩论两句,可是同时也就想到,果然说出什么话来,那也是徒然加上彼此的痕迹;于是微笑了一笑,把这话忍了下去。不多大一会儿,馆子里店伙送了汤和馍来,大家是很沉默的吃过了晚饭。各人无事,都在无聊的时候,早早的安歇了。

次日天刚发亮,费、伍二人就起来了,看看燕秋的房门,却还是紧闭着。西方的人,都起来得早的。这时,西北饭店里,已经是满院子人来人往。几个卖羊毛毡子的小贩,下面穿着单裤,上身倒穿了没面子的羊皮袄,将毡子扛在肩上,在各间房门口来往的走着。看那毡子,约莫有五尺长三尺宽,所要的价钱,却不过每条一元。有个小贩,见他二人只管老远的打量着,便走过来问道:“两位先生要毡子吗?”

健生道:“你买二条吧,带到南方去送人,倒底是好东西呀。”

昌年道:“那么,你也可以买两条送人的。”

正说到这里,燕秋却已开了房门出来。她眼睛红红的,眼皮也有些肿起来,很可以知道她昨晚上是哭的时候不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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