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健生干了一杯酒,说是愿意帮燕秋的忙。这虽是他心里别有作用,可是在他表面上,那态度是取很公正的。昌年忽然哈哈大笑,这可叫杨、伍两人都有些愕然。昌年看了大家的样子,他毫不惊慌,向健生瞟了一眼道:“我想你大概是兴奋得太过了。你敬燕秋的酒,怎么把我的酒杯子拿了去了?”

健生再低头看时,可不是把自己面前这杯酒放到一边,里面还有大半杯酒,昌年面前呢,可是空着没有酒杯子了。也就禁不住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面前的酒杯放着,倒把你的酒杯取过来了。我想着,准是你偷偷儿的把酒杯送到我的面前来的。”

昌年笑道:“这话在情理上,可有些说不通。我要劝你喝酒,尽管明说,何必偷着送到你面前去?再说,我送了一杯酒到你面前去,你都不知道。你两只眼睛,是干什么事的?”

健生道:“我因为燕秋说的话,实在是勇敢,引起了我的共鸣。”

昌年鼓了掌道:“这不结了!我说你是兴奋过甚,这不是兴奋过甚吗?”

健生抬起手来,连连的搔了几下头发,笑道:“也许我是兴奋过甚吧!”

昌年在说话时,已经是不住的向燕秋偷看着,这就笑道:“这话又说回来了,健生虽是兴奋过甚,我们倒也赞成的。来!我也陪燕秋一杯,以后燕秋有要我效劳之处,我也是这样一杯酒。”

说着举了起来,一饮而尽。燕秋微笑着,点了两点头。符单骑在他们这样酌酒联盟之下,也就有些明白了,因笑道:“杨女士回西北来为故乡尽力,那应当的。费、伍两先生,也跟了来,可不能说应当两字。由我这短短一小时的观察,这二位实在够得上说一声热心朋友。我想:一定是怕杨女士一人出门,千里迢迢,多有不便,所以陪着同走一程。同朋友一块儿去游西湖游上海,这是常事,也是乐事;若说到同游甘肃这种干净水也喝不到的地方,可不大容易。”

燕秋看到符单骑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还有一套话要向下说,因笑道:“符县长也觉得我们的友谊不错呵。原来我们由南京动身的时候,共约好的四个人。不想没上火车,就有一个朋友,出了问题,不能同来。后来到了西安,有一个朋友接得上海来的电报,又回去了,因此只剩下这二位。”

说着,眼珠转动着,左右看费、伍二人,又道:“费先生是学政治和经济的。他到西北来,多少有点补助他的学问。伍先生呢,是学科学的;西北正需要科学建设,他也应当来考察一下。我要求他二位送我回来,自然是便于我个人的,不过我多少也愿朋友得些好处。可是到了平凉以后,究竟还是便于我私人的多些。而且路上也觉得太苦了,因此我就和二位商量,打算请他二位就由平凉回去。承蒙他二位始终如一的友谊,还要继续的送我。我对于这件事,是非常之抱歉的。为了我的私事,不免中断了他二位在学校里的学业,也很对他二位的家庭不起。”

符单骑笑道:“好在你三位已经订好了盟约,要回首都去请愿的了,就是耽搁两个月的功课,对于费、伍二位先生似乎也得了相当的代价。”

昌年笑道:“这全是杨女士过谦的话,符县长不必相信。我们到了西北,看到西北人民这种穷苦样子,看到西北生产能力,是这样薄弱,一切全不是我们理想中的西北,这就对我二人很有补益了。说句文话,是求仁得仁了。在这种求仁得仁的情形之下,正应当我们感谢杨女士,感谢她肯带了我们来。”

燕秋微笑着,回过头来,向他道:“昌年真会说话。”

健生就接嘴道:“我虽不会说话,但是我对于昌年的话,是表示同情的。我们既然帮了燕秋一点忙,这忙就帮到底,决不中道而止。就是她回去请愿,我总也可以找一些群众出来和她助助威。”

燕秋听了这话,只管微笑着。单骑道:“这样的说,我就明白了,二位是送杨女士回西北来的,还不肯居功,这友谊真是难得。交朋友不应当如此的吗?来!我敬你三位一大杯。”

说着他斟满了一杯酒。

还不曾举起来喝,这就有一个卫兵捧了一只大瓦罐子,送到桌上来。里面热气腾腾,是一只煨汤的全鸡。单骑皱了眉对卫兵道:“我们这样一个穷寒的衙门,已经是够在人面前献丑的了,你还不够,又把这黑钵子端了上来。”

昌年笑道:“这不要紧,我们在南方吃馆子,就很欢迎砂锅鸡砂锅淡菜之类。”

单骑皱了眉笑道:“若是这样的砂锅鸡,送到南方让人去吃,恐怕也没有人过问。第一,这瓦罐子不过是黄土做了来烧成的,并没有含砂子在内,也没有上釉;第二,是这只鸡,不如江南的鸡,有粮食喂它,这里的鸡多半是吃一些青草就算了,并不肥实的。不过话虽如此,可是鸡这样的东西,在西北还是一样无上的好菜。凭了这一瓦罐子鸡,我就请三位再喝一杯。”

说着,站了起来,将杯子高高的一举。燕秋笑道:“就没有这一钵子鸡,符县长要我们喝一杯酒,我们也是义不容辞的。来!我敬陪一杯。”

她随了这一句话,把杯子端了起来,先就一饮而尽。符单骑放下杯子,倒是抬起手来,搔了几下头发笑道:“这一句义不容辞的话,却是从何而起呢?”

燕秋道:“并不是我们有那封建思想,说到县长是父母官,非服从县长的命令不可;这不过是因为符先生为人很爽直,在符县长所居的地位,肯告诉我们许多消息,很难得的。”

单骑笑道:“为了这一点吗?其实我有我的想法,我以为人做了小坏事,可以瞒住人;像这样的大坏事,就是不告诉人,人家也未必不知道。就像各县这样摊捐款吧,这在甘肃内,已经是公开的事,我就是不全说出来,三位也会知道。而且知道了,不但会说一班县长,全无心肝,就是当了面,和兄弟有说有笑,暗地里也不免说兄弟是一个赃官。现在我自己说了出来了,一来可以减除人家的疑心,二来也落个爽直的名。说句实在话吧,这叫真中套假,也是要不得的手段。”

说毕,昂了头哈哈大笑。昌年道:“就凭符县长这几句直话,也就值得恭贺两杯。来!我这里奉陪了。”

说着,也就把酒杯子举了起来。单骑看到,早是连连的点了几下头,连说多谢多谢!健生道:“我不愿符县长陪我喝酒。听这样的话,请你多报告几样,我们心里就痛快了。”

符单骑道:“若论别的学问,我不知道,论到这里老百姓的苦处,那我自有一肚子,诸位若是在此地能多耽搁几天,我可以慢慢的奉告。”

昌年笑道:“慢慢的告诉我们,我们可等候不及。县长心里有话,最好立刻就说出来,我们也可以多喝两杯酒。”

符单骑笑道:“恐怕不但不能多喝两杯,也许还要少喝两杯吧!”

说到这里,把颜色正了一正,摇着头道:“没说出来,我心里就要先凄惨一阵。”

在叹这口气之后,又斟上了一杯酒,端起来在鼻子上闻了一闻,复又放下,因道:“我现在不谈老百姓,谈谈我们县太爷的痛苦吧。将来各位回京去,要把游记到报上去发表的话,借这个机会,也可以和我们同行出一口怨气。”

健生笑道:“其实符先生就是不说什么,我们在这里看看你那卧室里一张土炕,一张黑木头破桌子,也就大可以描写一下子。”

单骑笑道:“我早已说过了,我那卧室,和江南县衙门的号房打比,也有些比不过。”

昌年道:“我们不要打岔,还是请符县长现身说法吧。”

单骑扶起筷子,在菜碗里胡乱指点了一阵,笑道:“大家随便的请吃菜,不要因为我的谈话,误了各位的吃。”

说着,缩回筷子来,又喝了一杯酒,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要说起来,那真是王八蛋不如呀。是我初到甘肃来做县太爷的那一回,可不是隆德县。有一次,县里应解的本月份款项,已经照数解上去了。不想过了三天,有一个连长,带了七八名带枪的弟兄,到衙门来找我。各位要知道,我这大堂上,摆了公案,系了红桌围,老百姓看到,足为吓一大跳。可是带了枪的弟兄,他可不怕那些,一直冲了进来;而况这大堂后面,就是县太爷的卧室,也就是县太爷的办公室和客室,他要冲进来,谁也拦阻不了。当他走到了卧室里的时候,四名弟兄全是挂了盒子炮的,分在房门口两边一站,瞪了眼向门里望着。我是正伏在桌子上写字,看到他们这来势不善,料到就有问题。但是我那屋子连一个可以钻人出去的窟窿也没有,我有什么法子躲避,因之只好站立起来,笑脸相迎。那连长把防线布置好了,身上背了手枪,手上拿了藤条鞭子,挺了胸脯,一脚踏了进来。他仿佛是一位屠户,我仿佛是一只驯羊,他用了那一副眼光望着我,我不得不心惊胆战起来。可是为了保持我县太爷的尊严起见,我还是沉住了气,向他微笑着。他说:符县长!你知道来到这里,我是什么用意吗?我看了他这情形,就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只是我若把话真说出来,那他就更要和我讨债了,我只好勉强作出开心的样子,笑着说:曹连长来了就很好,我这里虽没有菜,可是倒有两瓶好酒,是平凉带来的。我虽是这样说了,他简直不理会,伸手把桌子一拍,瞪了眼睛说:你不用废话,我是来要钱的,你拿出钱来就算事。我就说:曹连长就是来要钱的,我们也应当慢慢的商量。我口里说着,立刻打开抽屉,取了一根香烟,两手递了过去,而且还擦了一根洋火,弯腰递了过去。笑着说:请你先抽一支香烟吧。他口里抽着烟,还把眼睛瞪着我,我很快的把桌上的茶壶取过,又斟了一杯茶,两手递到他面前,笑着说:请喝茶。我想对他这样客气,既敬条,又敬烟,他也就当带出一些笑容来了。不想他越受我的抬举,那气焰倒是越大。这就站住了发呆,只管捧了拳头,连连和他作了几个揖。他把口里那半截的烟卷,抛了出来,用皮鞋尖子一踢,踢得很远很远。然后他就坐在炕沿上,架起两只脚,只管乱摇晃。手上拿了那细条鞭子,上下飞舞着。你想:我这个作东的县太爷,怎样的去对付这位恶客?只得正好了颜色,连连的向他笑着说:还有几位弟兄,都请到……他就抢着说:不,他们全奉有命令,在门外伺候的。我兄弟有一件公事带给县长看。说着,在怀里掏出一封公函交给了我。这西北穷地方的公文,大概费、伍两先生都没有看到过吧?这里就是一张灰色的草纸,上面写几个墨笔字,圈上几个红圈。纸折叠着,共有两叠;掀开来,就是一张大纸;那纸不但是不大好看,而且拿在手上,稍微一用劲,就会撕破的。”

说着,打开桌子抽屉,在里面抽出一张灰色纸的公文,给大家看看。这正是和他口里所说的那东西一样。他放下公文,又继续着道:“我看那公文,倒是很简单的几句话:说是现在军需亟亟,文到之日,立刻筹款五千元,着来员解回。我看了那公文,再看看曹连长的颜色,我简直答复不出一句话来。那连长似乎也知道我为难,就瞪了眼对我说:我告诉你,我们是不能空回去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去筹钱吧。我就说:县城里向来是没有什么存款的;说要钱,就叫我筹出钱来,这可是不容易;不过既有这道公文,我当然要出去碰碰看。曹连长倒说:你要出去可不行,就在这屋子里坐着筹款,你跑了,我到哪里找你去?我也是觉得他这话有些过于幼稚,就笑了说一句:这是笑话。我这四个字,刚刚说出了口,不想他跳下炕来,伸手对我就是两个嘴巴。当时我只觉得身子向东边一倒,又向西边一歪,头脑子发晕,连人在什么地方站着,自己都不知道。”

昌年听着,仿佛自己脸上也挨了两个嘴巴,这就红了脸问道:“这是真话吗?”

单骑道:“这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何必自己向脸上贴金。可是当县长的人,挨武人的嘴巴子,那很算不得一回事,让武人绳捆索绑鞭子抽的,那还多着呢。”

健生道:“这样说,符县长挨了这几下,竟没有一点办法了?”

单骑道:“我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我也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的这句话。当时我头脑清醒过来了,我就说:你要我找钱,又不许我出门。我分辩一句,你伸手就打人,你不讲法律,难道你也不讲人情吗?既然如此,你开枪把我打死得了,我没有法子筹款。我这样一说,他倒是显着短理,就向我说:他不管那些,有了钱他就去交差,没钱就捣乱;打是已经打了,你若不服,只管将来再算帐。至于现在,我可不能开枪打死你,我若是打死你,同谁去要钱呢?”

燕秋笑道:“他倒说了一点直心眼子的话,可是这未免太让符县长难堪了。”

单骑淡淡的一笑道:“若在别人看来,倒觉得我是强硬着占了胜利。可是自此以后,问题就来了。他喝着说:来人啦!只这三个字,那四个带枪的弟兄,走了进来,向他行礼。他指着我说:你们四个人,把他看守住,他到哪里,你们也就跟着到哪里,一步也不许放松,你们还记着:别让他寻死。那四名弟兄,总算是听话的,在我身前身后,树立蜡烛台似的,齐齐的站着。曹连长就把鞭子指了我说:你不是要去筹款吗?现在可以听你的便,你到哪里去,我也不拦阻你。各位!我也是扛过枪杆儿的,这一套,我并不放在心里。大不了,不过是一死罢了。他们打死一个县长,可以随便了事吗?当时我索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脸一板,也不管那连长,眼望了天说:我堂堂一个县长,挨了两个嘴巴子,就这样算了吗?今天情愿让你们打死,要我去筹款,那可是不行。经我这样一来,他们倒没有了法子,站的站,坐的坐,全把两只眼睛,向我望着。我索性把一只手撑了头,呆呆的想着。那曹连长决不肯对我说,那两巴掌是他打错了。也只好坐在那里,白白的向我望着。后来他跳了起来,问我:拿钱出来不拿?我还是说,不能白让他打两个嘴巴子。这一下子,他不能忍耐了,跳起来说:你既是不筹款,一不作,二不休,打你个半死再说。打!只这一个打字,那四名弟兄,拖住了我,拳打脚踢,一齐同下,打得我滚在地上。我一人怎能抵抗五个人?只把两手抱住了胸脯,让他们去打。自然的,真打了我一个半死。最后,我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只有哼了。”

燕秋皱了眉道:“县长吃了这样大的亏,你手下的那些课长课员,还有卫队,难道他们全是聋子瞎子,一切不闻不见吗?”

单骑道:“唉!我们做县长的,见了大兵,还没有一点办法呢。他们都是被压迫惯了的,还敢说什么?他们足足的把我饱打了一顿,觉得事情不能这样简单了结,把我抬上炕去,随便牵了一条被褥盖着。他们就蜂拥到院子里高声喊叫:我们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来要钱的,你装死就赖得了吗?我们现在回去报告,明天,我们自然有人来。他这样骂了我一阵,就大模大样的走了。”

燕秋道:“这样说起来,县长倒是为人民牺牲了。”

单骑道:“果然是为人民牺牲了,那也无话可道。无如那连长虽然走了,那七八名弟兄,可没有走开。有的在我房门口站岗,有的在大堂上站岗,竟是重重叠叠的把我围困在衙门里了。这样过了两天,那些讨钱的弟兄,不曾和我开口要钱,也不让出房门。其实我打成了这种样子,要下炕也不可能,何况是走出房门。到了第三天,这些弟兄们,似乎得着什么暗号,悄悄的撤了防线了。”

燕秋笑道:“这样说起来,还是县长强硬过来了,倒底没有交钱出来。”

符单骑道:“那如何强硬得了!甘肃这地方,不能有强项令,假如有的话,早是吃了枪子了。到了第四日,他们改变了办法,来了两个马弁,带了他们上司一张名片,到了县政府,又是照样的直向里冲。诸位!看我这一身穿着,在东方活像个粗人,说是在西北,也不像个县太爷。我正由屋子里向外走去,那马弁看到,就呔了一声问我说:县长在哪里?他不要装傻,该拿钱出来了。我就笑着答应了是县长,问他有什么话说。他说:你就是县长,那好极了。我奉了命令来,问你要钱,你已经误了限期三天了。我早认得他们是两个马弁,在他们头儿面前,不过是个听差样的人,催解饷款,这样重大的事,怎么交给这样两个混帐人来办?当时我看到了,脸上可表示了一种不愿意的神气,随便的和他们点了一点头,笑着说:你二位先到屋子里坐坐,有话我们慢慢的商量。在我的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是我在面子上,依然对着他十分和气的。不料那两个马弁,却和平常人不同,连我的心病,他也看出来了。他们挺了胸脯子,朝我面前一跑,一个手快的,就伸手抓住了我的领子,说是怪不得大家说你这东西会装假,我们弟兄们在这里,你装假躺在炕上养伤;我们弟兄们走开了,你就有了精神,到院子里来玩了。我当时被他这样抓住,要和他对打,显见得是失了身份,而况我的伤势还很重,也没有气力打人。心里想着打了几个转弯,这就放下笑脸来对他说:你老总何必这样?有话可以慢慢的商量,我并没有下炕,这是出房来到厕所里去。幸亏我这一声老总,才把他们的怒气,平和一些下去。其中那个没有动手的,做好做歹的把我放了。但是打虽不打我了,可要好好的恭维他们,陪他们吃喝带抽鸦片烟。我心里想着:我不做县长,也不至于去恭维马弁讨一碗吃。现在做了县长,就是恭维马弁饭碗也是保不住的,这个官做得有什么趣味?我这样想破了,就对那两个马弁说:款子已经派人解着走了,你若不信,我同你们一路去见司令。他见我肯亲身出马,也就相信。我找了一辆轿车,把被褥垫得厚厚的,径直的躺着到司令部去。”

燕秋失惊道:“那很危险啦!”

符单骑摇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危险,若有危险,今天我如何见得着诸位?这情形是很明白,我已经打得这样遍身是伤了,不能再打我;若把我杀了,与他们也没有利益。究竟我也是一名正式的地方官吏,若随便把我杀了,主动人也要负些责任。为了这种原故,我拚了这条命,往司令部里一冲,只受了十天的拘留,我也就太太平平的掼了纱帽而去。各位!这是我上次身受虐待的事实,可是我受了这种虐待,还是来做官,这也可见得我这人,太没有骨气。”

他这一篇长议论,说去了半顿饭,大家都也觉得别有一种风味,倒是怕他一说说完了。

他讲完之后,昌年才道:“这样看起来,这方面的地方官吏,那行政系统,是和别省不同的了。”

单骑道:“系统两个字,这里谈不到,也用不着。我刚才告诉各位的情形,那已经是难得之至了。差不多的县长,只当一个收帐员,有力的打发一条狗来,也得好好的伺候着。”

燕秋道:“现在还是这样吗?”

符单骑手按了酒壶,向大家微笑,答道:“自然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燕秋手里拿了一块大馍,一面咬着咀嚼,一面不住的紧皱眉头,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单骑是在她对面的,看到了就问道:“杨女士!你对于我这些话,有些不相信吗?”

燕秋说道:“倒不为此,因为符县长的话,联想到军人,联想到我那在军中的两个家兄。大家兄,就是在本县失散了的。于今我是无从访查了。”

单骑道:“杨女士已经到了故乡了,有什么事,全可以从从容容去调查的。”

燕秋只点点头,却不答复。单骑看她初来时,态度非常兴奋的,到了这时,慢慢消沉下去了,却不解是什么缘故,也就不敢多问。

吃完了饭,燕秋推说是身体困倦,要回客店去。符县长吩咐两名卫队打了灯笼,一路护送着,由县衙门回到客店去。正要由她家故址那里经过,星光下只见那片断的土墙,在暗地里,东西摆列着;再向前看去,一片空旷之地,可以看到很远的半环城墙,和天脚下星斗接近。凉飕飕的风,由那里吹了来,身上汗毛孔凉习习的收缩着,让人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觉。到了店门口,早是把店门关得铁紧,在漆黑的风檐下打了很久的门方才把门打开。店里也没有灯火,后方院子里透出一些星光,那店伙只是摸索着来开门的。健生笑道:“这倒有个意思,让我想起我祖母给我们说的故事。”

昌年道:“那大概是说到黑店吧?”

店伙可就在暗地里笑道:“先生你放心,我们这县城里没有歹人。”

燕秋叹了一口气道:“就因为没有歹人,才把城里头糟到这种情形。”

那卫兵看到店里漆黑,索性举了灯笼,引着燕秋等进房,方才告辞而去。她因为店家没有预备煤油灯,就在网篮里摸出一支洋蜡烛,点了放在窗户台上。

这屋子里陈设,是非常之简单;除了一方大土炕而外,只有二个黄土砖的墩子,上面横了一块薄板,当了桌子。燕秋看到那板子中间,已经裂了一条缝,也不敢再在上面放东西,茶壶、茶杯、手电筒、报纸卷,另另碎碎的全放着,占了炕的半边。燕秋坐在炕上,两手抱住了膝盖,沉沉的想着,假如当年不因为逃荒,离开了隆德,自己哪里有这么些见识,哪里会立下和故乡人民请愿的决心;千里迢迢的跑回故乡来了,还是住在这里一所客店里,这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可是我虽然住在客店里,倒底还能回得家来,看看这一片荒土,至少听到本乡人说话,心里也得到一种安慰。现在父母在哪里?死了呢,一切都完了;不死呢,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沉沉的想着,先是昂了头,向窗子外望着,后来慢慢的把头垂下,垂得把下巴颜放在膝盖上。

她想着想着,感到有些倦意了,就放下手来,随了身上的衣服,向下一倒。手上拖了被褥上两个枕头,叠在一处,然后伏在枕头上,再把事情向前想了去。记得当年出门的时候,父亲挑了一个担子,里面是些零碎破烂,只看他那灰色的毡帽子底下,一条条的向下流着黄汗,由额头上直挂到脸上来。母亲呢,蓬了一把干燥的头发,手上拿了一根小木棍子,紧紧的在后面跟着。大哥是不在身边了;二哥呢,也挑了一副小小的担子,抢在人前面走。当时倒疑惑他是那样忍心,对于故园,一点也不留恋,现在可回味起来了,他正是不忍看到在家门口那种离别之惨的。那时自己虽然是小孩子,可是知道自己这一离去,却想不到是哪一年能够回来。于今是回来了,想到当年那情景,恍然还在目前;可是还有什么留着呢?不但人没有了,而且房屋街巷也没有了。

再回想到自己家门口,是一堵土墙,墙中间挖了一个门,门里面是个长方院子。南屋两间,把门窗全堵死了,是空在那里的。西边两间矮屋,一间是牛栏,一间是井,北屋三间,是一家人在那里住着。记得自己在院子里玩的时候,看到北屋子里的烟囱,向天空里升腾着那烧马粪的青烟。这也并非完全幻想,鼻子里也就闻一股子马粪味。自己端了一条板凳,横放在太阳光下面,手里也不知是拿着书本子,也不知拿了什么报纸。正看得很有趣,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叫道:“孩子!外面凉得很啦。”

燕秋回头看来,是父亲笼了袖子笑嘻嘻的站在一边。看到他那脸上,黄里透红,那是那种健康样子。便情不自禁的,抓住了父亲的袖子,说不出哪里来的这一股酸味,由心眼里直透顶门心;两行眼泪,一同直向下落,在脸皮腮上淋着。父亲究竟是慈仁的,将手摸了姑娘的头发,微微的笑道:“哭什么?现在都好了。你大哥回来了,二哥也回来了,你母亲在屋子里等着你呢。”

燕秋听着,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母亲吗,她不但是还有那半头干燥的头发,而且手里头也扶了木拐棍。燕秋还没有作声呢,母亲抖颤着声音,可就说话了。她道:“孩子!我听到你发了财了,你作了大小姐了,你还记得你这苦命的娘吗?”

这一句话,引得燕秋心里更是难过。猛扑了过去,投在娘的怀里,两手将母亲的腰紧紧一抱,口里喊道:“我的娘!我的娘!我实在是对你不起。我的两个哥哥呢?”

母亲道:“你两个哥哥?也都回来了。你等我去叫他们来。”

燕秋双手搂住了娘的腰,哪里肯放?叫道:“好容易我投到了你的怀里,我是不能让你走开的。”

母亲生气了,要摔脱她的两只手,她更是着慌,紧紧地将母亲的腰抱得像铁索钳住了一样。她是用力得过分了,待自己睁开眼来一看,哪里有父母?哪里有家庭?这就是自己紧紧抱住了叠着的枕头,眼泪自然是流得太多,把枕头上的套布,哭得湿成一片。

窗户台上点的那支洋蜡烛,已经只剩了一截屁股,油汁向四处流着,那一线细细的烛心,点出来的火焰,只是摇摇不定。屋子里只靠这一线微细的烛光,本来也就昏沉不明,现在烛光快吹灭了,这光亮越发的小。抬头看看四周墙上,都有些摇撼撼地,分明是那闪动的烛光,在其间摇动的。许久不在家乡睡了,这时,耳朵边不听到一点什么声响,似乎这大地也要沉了下去。人的嗅觉在夜静的时候,也是尖锐些的,仿佛是哪里在烧马粪。这气味是由窗户洞里细细的送了进来了。她伏在枕上,出了一会子神,本来这是到了家乡了,自然是有家乡风味的;说这不是梦吗,父母在哪里?是梦吗,明明的住在隆德县城一家客店里面了。不要回隆德县住客店,这也是一场梦吧?自己是在南京住着的,怎么会到了故乡来了?

她想着想着,那窗台上的洋烛就没有了。好在这是土砖的,虽是流汁撒到四处,也并不去注意,于是这屋子里就漆黑了。过了一会子,可以在窗户格子里看到半空里一些些的鱼肚色。那分明是天色有些亮了;或者是残月早出。她伏在枕上,回想到双亲在梦里说话的光景,实在是凄惨。心里想着,梦自然是靠不住的,可是这梦也梦得奇怪,不先不后,就在回到隆德的这一晚上,有了这梦。父亲母亲全是先前那一种样子,梦得和事实这样的逼真,这能说是完全幻想吗?听母亲的话,似乎有些怨我来晚了,可是我何尝不早想回来呢?我母亲也许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正等候着我,这可冤了我了。我的娘!你教我向什么地方去找你呢?想到这种地方,她刚刚收住了的泪珠,又似抛沙般的流了出来。因为是哭得太厉害了,不但是眼泪流出来了,而且嗓子里哆嗦着,只管发出那呜咽的声音来。

自己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那窗外的光亮,还是作那银灰色,却听到窗户墙根下,有些息息率率之声。心里想着:不要是有狼来了。现在县城荒芜到这种样子,狼溜进城来,是有些可能的。因之停止了哭声,静静的伏在枕上,侧了耳朵听着。为了狼,这又想起当年旱灾时候的狗来了。那个时候的狗,比狼还要厉害,满处拖死人的腿子吃,吃得眼睛都是红的。那时,家里曾得了一只死狗,大家像宝贝似的看待。于今呢,自己是不必吃那些脏东西了,可是母亲到哪里去了?现时是在吃什么度命?全不知道。也许那年大旱,就饿死了,她的骨头也不免……想到这里,那心里便像刀挖一样,非常之难过,难过到两手紧紧搂住了两个枕头,死也不肯放松一点。就在这时,窗户墙根下的息率之声,又发现了,而且那响声是比以前更重。这决不是狼,也决不会是小偷。因为果然是小偷,有人在屋子里不断的哭,他还进来偷什么呢?这是什么响声,大为可怪。于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按住衣襟,挺了身子,向墙外听着。听了一会,便道:“那外面是什么响动?人呢?鬼呢?”

外面却是健生答道:“燕秋!是我呀。你哭了很久了,在梦里把我惊醒过来。我要叫你吧,天又不曾亮,有些不便,所以我只好站在这里听着。”

燕秋道:“这个时候,正是天寒的时候,你何必站在外面,仔细受了感冒。”

健生道:“我要进房去睡吧,你哭得这样厉害,我又不放心。”

燕秋道:“你有什么不放心,以为我要自杀吗?我早已声明了,我决不自杀,自杀是愚人干的事情。外面太凉,你还是回房去吧。”

健生道:“我并不是向那大处着想,我怕你哭坏了身体。”

燕秋道:“这不是笑话吗?哦!哦!我不说你,说我是这样蛮牛一样的身体,那是不要紧的。你请回房去吧。你这样为我担忧,这未免让我心里不安。你还是请回屋子里去吧。你怕我哭坏了,结果可别让你自已招了凉呵!”

二人隔了窗户,这样一问一答,那话未免有情。然而在燕秋方面,正哭断了肠,感情也未必转变这样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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