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林道静正在住房里读新得到的《论持久战》。忽然,门帘一掀,一个高大的风尘仆仆的男同志走进屋里来。

"啊,老江,江华,你终于来啦!"道静一见进来的人,高兴得把书本一扔,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臂,喘吁吁地红了脸。

"小林,你瘦了,也黑了。"江华拉住道静的手,睁大眼睛,审视着她的脸,嘴角露出喜悦的微笑。

"早就听说你要来,怎么今天才到?"道静嗔笑着,不提找他遇险的事,"你的行李呢?还不快拿进来,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两天吧?"

江华坐到一个木凳上,向道静的住室、窗台,包括炕上叠得整齐的被子审视了一下,笑道:

"在边区开了八九天的会,所以迟到了。咱们已经有两年半不见了吧?你给我写了不少信,我都收到了;可是,我给你写信不多,什么原因,你会理解吧。"

"我当然理解。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做秘密工作,写信给我有困难,我哪能怪你……现在好了,你到根据地里可以公开地工作了,咱们又能常在一起,真是……"道静的脸赧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儿水喝。看你脸上那么多尘土,我给你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叫警卫员去做--"江华说着,喊了一声"小顾,进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战士走进屋里,一身灰布军装上沾满了尘土。他先向林道静行了个举手礼,又使劲瞅了首长漂亮的妻子几眼,才笑嘻嘻地去向房东家找开水,打洗脸水。

"小林,你在这县里当县委副书记,咱们怎么能常见面呢?还不又是牛郎织女……我已经向区党委提出来,调你到地委机关工作。这样,咱们可以常在一起。你说怎么样?"

道静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江华的脸,这脸似乎苍老了,也似乎更加坚毅了。额头上深深的纹路,眉梢间的鱼尾纹,都显示出丈夫辛勤艰难的生活。她有些怜悯他,也更加敬佩他。可是,叫她离开安定县,和他在同一个机关工作,她不同意。这样,可能意味着她只能当一名家属,或者是他的一名秘书;而她,多年前,就向往当一名战士,当一名独立工作的干部。今天,这个愿望刚刚实现,刚刚独立地在县里,在基层,尤其在新开辟的抗日根据地里做一名抗日干部。这里,富有斗争活力的生活吸引着她,鼓舞着她。几天来,虽然险遭不测,她却在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中徜徉。因之,江华的建议,仿佛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微笑着,却频频摇着头:

"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在大城市工作了几年,接近的多半都是知识分子。现在可以深入下层,可以接近工农群众。我可不去地委机关给你当家属。"

"你怎么这样说!"江华的脸泛起愠色,"到地委机关就不可以深入下层了么?小林,你的偏激病又犯了。咱俩这多年在一起一共有多久?现在有了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拒绝……"沉了沉,他命令似的说,"小林,你一定要跟我去!不然……"

道静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跟江华在一起工作吧,有许多有利条件,他会在各方面帮助自己,会提高自己对抗日根据地里许多新事物的理解与认识,提高自己的政治和政策水平。还有,在生活上,现在敌人回师敌后,加紧进攻,扫荡频繁,根据地缩小,像自己这样的干部已经没有马骑;行军、走路都得靠两条腿。和他在一起呢,有马骑,还有他的警卫员照顾着生活,吃得也会好一些……想到这里,道静蓦然脸红了:自私!出生入死地参加革命,命都舍得,死都不怕,怎么还舍不得丢弃一点安逸舒适的生活?跟随在丈夫身边工作,叫别人看成是首长的妻子处处照顾,有的人甚至多方奉承,这种生活对林道静来说,简直是一种自轻自贱,甚至是一种耻辱……想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到江华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老江,你应当了解我的性格--我的思想。虽然咱俩分别两年多,可我依然还是一匹难驯服的小马--别见怪,这是当年余永泽给我起的别号。他别的方面不理解我,可这一点,他说对了。我要认为是对的事情,谁也难于改变我。我只听从我自己的认识,自己的意志。从感情上说,我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理智上不答应。所以,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我刚到安定县不过十多天就跟着爱人调走,实在不像话。"

江华沉默了,把手支在小桌上,良久地沉默。

"洗脸呀,看洗脸水都凉了。"道静拿出自己的毛巾、肥皂,拉着江华到小凳子上去洗脸。江华胡乱擦了两把,把毛巾向桌上一丢,脸色阴沉地问:

"小林,看到老卢了吗?就是那个死而复活的卢嘉川,或者说你的卢兄……"

道静从迷(氵蒙)的雾气中,突然窥见了庐山真面目--啊,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怀疑……不知怎的,道静感到一阵心酸,一股痛楚,一阵委屈。她不说话,只慢慢抬起头来对江华点点头。

"你们一定见过了。这是个很好的、很坚强的同志,他在狱中的表现是出色的。可惜传错了消息,不知他还活着--所以……"江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道静一阵心潮激荡--他,江华,也是个很好的同志呀!他是爱自己的,有点嫉妒,人之常情,不该苛求他……想着,道静的心情舒畅些,挨近江华悄声说:

"把行李叫小顾搬进来呀!有脏衣服、破衣服我来替你洗洗、补补。"

"不。今天我还得赶到区党委那儿去报到。一会儿就动身。我是顺路先来看看你。"

一个波浪狠狠打在道静的心扉上。两年多不见了,刚见面,且已是黄昏,为什么不可以住一夜,明天再走?晚报到一天、半天,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紧急军情……她心里打个回旋,难过起来。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多年的老师兼战友,几年的难得见面的夫妻,怎么刚刚见面就走--这就是爱情吗?这就是夫妻之情么?见道静低下头许久不出声,江华走到她身边,扳起她的头,叹口气,说:

"小林,我不是不想住在你这里,怎么能不想呢?也不是急于报到,主要是有一批干部跟随我一起过来,他们个个都是光棍汉,假如我和你住在一起,我们俩成双成对的,那他们该怎么想呢?这影响不好!我这个地委书记要当表率嘛。"

"这是什么逻辑?"道静的眼泪在眶内打转。这是条什么原则?有人打光棍,那么夫妻就得陪着分居,陪着当光棍,否则就影响不好……她真想不到江华--她十分尊敬的领导者,脑袋瓜里会装着这些奇怪的念头。但她咽下失望的怅惘,抿着嘴唇对江华望了一下,摆摆手说:

"那你就走吧。"

"哎呀!老江,你这个当年的李孟瑜,也来到平原根据地啦!"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朗朗声,原来是卢嘉川来了。他以声音代替敲门,一掀门帘走进房来。他不理会道静,径直跑到江华身边,一把抱住他魁伟的身躯,喜形于色地说:

"老江,咱们整整六年不见啦!别来无恙乎?我总忘不了一九三一年,咱们北大南下示威的时候,那些激动人心的壮烈场面……哎呀,真好笑,

人们都传说我牺牲在南京的雨花台上。可是,命不该死有救星,我还是活下来了。"

卢嘉川不看江华的脸色,只顾兴奋地说着。

江华笑着,站起身紧握卢嘉川的双手:"你这小子调皮劲儿不减当年。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道静一直望着这两个好朋友的举止言谈。她见江华对卢嘉川态度友好、亲热,才放下心来,便注意地听起卢嘉川叙述他如何活下来的经过。

过去每当有人问到这件事,卢嘉川总是把这件惊心动魄的事迹说得很平淡,现在面对两位好友,他依然简略地说了说。

一九三三年,他在北平宪兵三团受酷刑双腿被轧断,已经完全不能走动了。奇怪的是,一个狱卒偷偷地给了他一包药粉,好像是中医的什么秘方--接骨丹,叫他和着黄酒敷在伤处--即最痛的地方。他把自己的破衬衣扯碎包扎在敷上药粉的部位。不过几天工夫,奇迹出现了,伤处剧烈的疼痛止住;接着,丝毫不能转动的腿部可以转动;再过十多天,他敷完了那个狱卒(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同志)给他的药粉后,渐渐可以站立起来了。最后,断了的骨头和筋肉完全长好了。可是,他仍然装做伤重不能动弹的样子。这之后,他被押解到南京第一军人监狱。在那里,他没有再受刑。但他知道,解到这监狱的人多半是要被处死的。经常有这种情况:一个人被提出去受审,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九三三年后,全国白色恐怖登峰造极,南京的雨花台,从大革命失败开始,几年时间,就在这块不大的小山丘上,埋葬了二十万革命者的尸骨。因此,卢嘉川也做了去雨花台的准备。他到南京监狱里不久,又和一个狱卒偷偷交上朋友。通过他向外面传递信息,也从外面传来消息,证实他确实快要被处死。于是,他给组织写了信,也给朋友们写了信;然后,每天读点外语,也读读《三民主义》来消磨时间。一天,那个狱卒忽然偷偷拿给他一套常人穿的衣服、鞋子,并给他一张条子。条子上说,半夜他将被拉到雨花台去。半路上他坐的汽车会停下,会有另一个犯人跟他对换。于是,他按照条子所说的,下车后换上衣服来到一个同志家里……以后,他辗转到了瑞金,接着参加了长征。

卢嘉川笑着说:

"像传奇故事吧?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国民党内部,有我们那么多的好同志--你们知道钱壮飞吧,他是蒋介石的机要人物。大叛徒顾顺章叛变后,钱壮飞知道这个叛徒要去破坏中央机关,逮捕恩来同志夫妇,他冒死送信,恩来同志和其他一些领导同志这才得免遇难;可是,钱壮飞同志终于牺牲了,多么伟大的人物!可是我这个小人物为什么也有这么重要的人物来相救?我至今不解。很可能是我在李大钊同志那里遇见过的同志,他了解我。他冒了这么大风险救了我,却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说到这里,卢嘉川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怅惘。他望望江华,看看林道静,转瞬间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我今天是路过这里,听说老朋友来了,就急忙来看看。你们俩刚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走了。现在咱们都在一个地区,见面的机会多了。好!再见!"卢嘉川说着,就要向外走。江华一把拉着他:

"等一等,我也走。我带着一批干部要去找区党委。咱们一起走吧。"

卢嘉川睁大眼睛好像不认识似的望着江华,半晌才说:

"老江,你这是怎么回事?跟小林两年多不见了,刚见面,怎不休息两天再去报到?怕有情况走不了么?不要紧,我的部队就驻在附近--你知道么,我当了一名分区司令员,兵权在握,我还有力量保卫你这位地委书记。老江,不要走,你实在应当和小林相聚几天。"

道静感激地望着卢嘉川那张英俊和善的脸,想说什么,嘴角抖动一下,没有说出来。

江华似乎无动于衷,摆摆手看着卢嘉川说,

"你这个调皮鬼,算啦,我没有你这么儿女情长……"说到这里,忽然脸红了,不知怎的,卢嘉川的脸也红了。林道静望着他们,直到送他们出了大门口,一个人回来坐在炕沿上,仍惘然若失。失掉什么了呢?她不知道。她心里空落落的,脑子昏迷迷的。新的环境,新的条件,人的思想也会跟着新的情况而变化么?她忽然忆起一九三五年那个"一二·一六"运动之后,江华来找她,夜深了,她劝他走,他深情地对她说:"为什么赶我走?我不走了。"……她慌乱了,就要和这个她尊敬的人永远结合么?她茫然地站在屋外的雪地里不知所措……几年过去了,怎么今天见到江华后,这些往事又爬上心头?刚才,那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人似乎变了,"政治原则"压倒了一切,压倒了个人的情感;而另一个,则通情达理,了解她,体贴她……

想着,想着,女人无可奈何的眼泪滴滴洒在膝头。她恨自己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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