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地昏暗,旷野里一片岑寂。

林道静在道沟里走着,走得那么沉重,那么累。小冯没有跟着她,她握着手枪,张开大小机头,不住地回头张望--看敌人是不是追下来了。霎时间,两个日本兵,头戴钢盔,身穿黄呢子军服,果真追了下来。都是小伙子,跑得那么快。而她--林道静大腹便便,跑--跑不动;走--走不快。她焦急,惊恐。被敌人俘获?那不能想象。她在险恶残酷的环境中,只有一种精神准备--宁可死,绝不当俘虏。

此刻,敌人追下来了,周围没有一个人,当然追的是她。她不住地回头,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回头张望敌人。敌人嗥叫,呼喊,举起大枪向她射击。她站住脚,向敌人开了枪,没有打中;她又开枪,敌人没有倒,也没有再向她开枪。她惶然地想:要是小冯跟在身边多好,神枪手,一枪也许可以打死两个敌人。

天更加昏黑,她什么也看不清,连身后的日本兵是否还紧跟着追赶她,她也闹不清。她只感到风呼呼地在耳边响,身子直打哆嗦。她累,累极了,几乎站立不稳。冷,冷得打寒噤。她心里难过,异常地难过;在这么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为什么还要怀孕?这是女人的天性么?是爱情的燃烧么?不,不是!她的爱情被扭曲了。她现在不想当女人,更不想当妻子。她只想献身于民族解放事业,把个人的情感抛得远远的,抛到九霄云外去。然而,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怀孕了。像和平时期普通的女人那样要当母亲了。为此,她在发现有孕后,曾从四尺多高的庙台上多次纵身向下跳,希望能够把孩子堕下来。结果,孩子却牢牢地长在肚子里不肯下来。她又想办法,佯称发疟疾,向本地教会医院一次次要了许多治疟疾也可堕胎的奎宁,积在一起一气服了下去。烧得、难过得满炕打滚,孩子还是不肯堕下来……如今已经七个月了,快要生了。可是敌人在后面追她,要捉住她,她急着跑--跑,怎么两条腿这么沉重,一点儿也跑不动呢?是不是孩子就要生了。她感到阵阵腹痛……朦胧中,后面的敌人突然要用手抓住她的时候,前面忽然闪出一丛火苗,那么亮,那么灿丽的火苗。她咬紧牙关纵身扑向火苗--不是火,是一个人紧紧将她抱住了。她以为是敌人,惊呼,喊叫。她睁开眼睛,在火光中,看清了:紧抱着她的不是敌人,是常挂心头的卢嘉川。她似乎得救了,笑出声来:

"卢兄,你又一次救了我……"

"小林,小林,天气冷,你怎么趴在桌子边睡着了?"一个亲切的低声响在耳边。她睁开眼来,卢嘉川并没有拥抱她,只是用手轻轻推她。原来是个梦。可他真的站在她身边。

道静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看卢嘉川双眼望着她隆起的肚子,不觉羞红了脸,怯怯地说:

"天已半夜了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正想问你,你这样的身子怎么也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是战场,要是打起仗来,你怎么跑得动呢?"

道静忽然想起刚才的梦--敌人追她,她怎么也跑不动的窘态。见到老卢心中涌起快活,也涌起悲伤。她克制着激动,轻声回答:

"我知道这一带要成为消灭敌人的战场。是我在县委会上要求在这一带做动员群众的工作,来到这儿两天多了。没时间睡觉,有点儿累,所以,睡着了。刚才还梦见你,没想到你真的来了……"道静刚说出梦见卢嘉川的话,立刻后悔了。羞涩地、呆呆地望着那张仍然英气勃勃的脸,那双严肃而又流露着深情的眼睛。

卢嘉川在昏昏的煤油灯下,在这间寒气袭人的空洞洞的大屋子里(这是个祠堂改成的村公所),望着林道静有些憔悴的脸,望着那双明亮的湖水般的大眼睛,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这么重的身子,快生了吧,可还在这烽烟弥漫的战场上忘我地工作--听说她工作得很好,老乡们都爱她、敬她,说她是个出色的女干部。可她毕竟是个临产的女人啊,呆在这随时会发生激烈战斗的地方怎么成呢……他忘情地看着她,呆呆地不出声。

道静心里也很乱。从没见过卢嘉川这么痴痴地望着自己。当她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肚子时,她明白了,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卢兄,我真不想要孩子,可是,卫生部门不肯打胎,说是不人道。我只好跳高台,吃奎宁。可是孩子就是不下来……告诉我,你怎么也到吴庄来了?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卢嘉川从一刹那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他找了把破凳子挨着道静坐下,顺手把桌子上的油灯捻亮些,然后告诉道静他来这儿的原因。

前天,司令部得到确实情报,敌人四百多人--日军二百人,伪军将近三百人,携带二百多辆大车,正从安定县的邻县出发,向吴庄一带窜过来。原来司令部的估计也是这样:吴庄一带土地肥沃,收成好,加上又是比较巩固的根据地,群众抗日热情高,敌人很可能向这一带扫荡、抢粮,摧毁根据地。所以,没等敌人出发,卢嘉川已经带了一团多的兵力向这一带运动过来。根据情报判断,敌人没有发现有大部队向这边移动,看来不是有计划地向我军扑过来,因而打它一个出其不意,会有很大的胜利把握。当分区司令部决定在这一带消灭敌人后,他和参谋长、作战参谋等连夜赶到这一带。吴庄村子大,有许多高房可以作依托,他刚才赶来这个村庄看地形,顺路来到村公所,见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林道静一个人趴在桌边睡着了,他正惊异呢,"小林,你不该到这种地方来。村干部呢?"

"村长和村干部们为了配合你们的战斗,挨家挨户去动员群众坚壁清野;民兵小伙子们都去打通一家家的墙壁,挖出一个个枪眼……所以都不在,"道静坐着吃力地说。连着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她的双脚浮肿得很厉害,不得不穿上一双男人的大鞋。

"小林,我走了,你也赶快转移吧。这个村子很可能成为这次战斗的中心战场,你可不能留在这儿--那太危险了。"

"不,我不走。我带来了柳明,她已经在这村里准备了临时手术室,伤员下来,她立刻做手术……"

"胡来,那怎么成!"卢嘉川忽然声色俱厉。他对林道静从来都是温柔、谦恭的,可是在这个临战前的深夜里,看到大腹便便的她留在这危险的庄子里不肯走,他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臂,急急地说:"快离开这地方!骑我的马赶快到二十里以外的秋水村去。柳明也去。那儿有汪金枝,她会照顾你的。你的小冯呢?怎么不随时跟着你?"

"她到一区给老常送信去了,我叫他赶快转移到这一带来。一个县长远离战斗中心怎么成!"道静说着,身不由己地跟着卢嘉川走到院子里,这里站着一些穿着军服的男同志,似乎都在等着卢司令员。

卢嘉川没有理别人,再一次命令似地对道静说:

"你快离开这里!我要对你负责,对老江负责。"

道静的倔劲儿上来了:

"情况急,你快忙你的去吧!我在这村有好几个堡垒户,必要时我会下到地道里去,不会有危险。"

看着道静坚毅的神色,卢嘉川摇摇头,用力握了一下道静的手,低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走开了。

地形看好了,附近据点的敌人情况也摸清楚了,卢嘉川决定在这个县的中心村庄执行区党委的决定--给扫荡抢粮之敌以沉重打击。

离开林道静之后,卢嘉川连夜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

在一间逃亡地主的大房间里,卢嘉川军容整洁,面带微笑。他依然年轻、英俊、潇洒,像军人,也像文人。他手拿一根教鞭似的小棍儿,站在挂在墙上的大地图前,一种充满信心的语调,琅琅地回响在屋子里。他先叙说当时当地的情况。

敌人共四百多人,带着二百多辆准备抢粮的大车,笨重,行动缓慢,正从平汉铁路旁的邻县奔向安定县的二、三区。根据对敌情的判断,敌人这次出动,并没有发现我分区大部队的到来,不是有计划地扑向我军。这一带周围三十多里内虽然有两个敌据点--驼里和马官营,但人数不多,除担任守备任务外,不可能抽出多少机动兵力。而我军这次经过整编、整训,士气旺盛,且集中了超过一个团的兵力,还有县大队和广大民兵的配合、协助,以逸待劳,消灭这股盲目进犯的敌人是有把握的。不过,我们必须判断正确,部署得当,才能有胜利的把握。这一仗打好了,既可以保卫广大群众的秋收果实,破坏敌人以战养战的阴谋,对巩固抗日根据地,争取最后的胜利也有着重要意义。卢嘉川简明扼要地讲到这里,回过头,对他身边新来的政委张逸群微微一笑:"老张,你来讲讲,补充我的话。"

张逸群二十多岁,长长的窄脸,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样儿。他身着褪了色的灰布棉军装,腰扎皮带。皮带上挂着盒枪,说话先笑,斯斯文文。

"你讲得很好嘛。同志们屡次请战,这回可有得仗打了--近五百个敌人,少一半儿是日军。他们这次出来的目的,一方面抢粮,一方面企图寻找并消灭我们的主力部队,缩小我们的根据地,造成我们人力、物力的困难,所以我们决不可以轻视敌人。日军一向是很顽固的,而且我们要打歼灭战,务求全歼,决不打那种得不偿失的消耗战。因此,我们的任务是很艰巨的。党委把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团,同志们有信心完成么?"

张政委的话音刚落,屋子里轰地大声回答:

"保证完成任务!坚决消灭全部来犯之敌!"

二团团长王峰,是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不爱说话,只有眉头上的一块伤疤颤动了一下,嘴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卢嘉川接着张政委的话又说了几句:

"这一仗很重要,我们的根据地被敌人的侵袭蚕食,已经日益缩小了!我们的工作也日益困难了。打好了,确实对巩固我十三分区根据地,起着重要作用。怎么打法呢?我们的设想是,一、迷惑敌人,使敌人误以为这一带只有少数游击队,没有主力部队,因而麻痹,轻敌;二、我军在附近几个村庄部署兵力,像一个严严实实的口袋叫敌人钻进来,然后集中优势兵力,把口袋嘴一扎,来个瓮中捉鳖--全歼来犯之敌;三、我们已布置这个县的县大队,还有另一个团打铁路线及县城里的一切增援之敌;四、打起来,近五百敌伪军没有援兵。王峰同志,你们这个团是可以全歼敌人的吧?"

王峰眉峰的伤疤又是一跳,抿着严峻的嘴角,点了点头,然后开口:

"我让李良法这个营,白天先和敌人周旋,把敌人拖得又累,又乏,又气,天黑了,再俟机突然缩紧口袋嘴,打敌人个出其不意,然后全歼……"

一屋子人--包括卢嘉川和张逸群全轻轻鼓掌,赞成王团长的战斗计划。

李良法--那个多次身负重伤,多次从死神身边逃了出来的一营长--就是那个林道静曾经为他吸痰的人,这时也在场。他一听王团长给了一营这么重要的任务,高兴得从凳子上霎地站起身来,红着脸呐呐地说:

"感谢诸位团首长,感谢分区首长--我营保证完成--任务!……"他因过分激动,说话结结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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