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分区地委的扩大会议在一个村子的大屋里召开。炕上、地下坐满了二十几位地委及各县的领导干部。

议题的中心是肃托问题。

有的县反映:抓出有问题的人,大多感到证据不足--多半是某些被抓者招供出来的,常常交待得驴唇不对马嘴,与被审查者的实际情况不大相符。有的人一供一串,审查这些人困难很大:他们的社会关系多在大城市,无法去调查,本人又不肯承认,这个运动有点搞不下去……

江华听到这些情况,很恼火。他感到有些干部思想右倾,像卢嘉川、林道静那样,不把上级的意图吃透、抓紧,只凭小资产阶级的人性、人道主义,同情那些有问题的人,为他们百般辩护。他同意抓起林道静,就是要给那些右倾主义者当头一棒--他江华铁面无私,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手软。

听了各县的汇报,江华作了一个批评性的发言。会场发言冷淡,有一阵子,除了旱烟袋,或旧报纸卷成的小筒子烟,(氵兹)(氵兹)的吸烟声和偶尔几声咳嗽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冷场,这怎么成!而且这种场面已经不止一次。

"老卢,你同意赶快召开这个会议,你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请说吧!"江华坐在一把木椅上。因为日寇扫荡日益紧张,为了活动方便,地委机关的领导和一般干部都换成了便衣。江华穿上一身老乡的黑布对襟棉袄、棉裤,头上戴了一顶毡帽头,俨然一个大个子农民。

卢嘉川还是一身灰布棉军装,听江华催他说话,微笑一下,淡淡地说:

"我想这屋里最想发言的不是我。还是请最想发言的同志先说吧。"

常里平从炕沿上站起来。他已经调到地委机关担任组织部长,换成一身灰布棉袄棉裤。先把圆圆的眼睛对准卢嘉川,然后对全屋的干部扫视一遍,才开口:

"我是组织部长,是负责干部工作的。遇到我这任上,这干部工作好难做啊!肃托,这是上级布置下来的,抗日根据地一扩大,鱼龙混杂,混进了汉奸托匪,何足为奇;理所当然,我们必须认真肃清混入革命内部的敌人,然后,抗战工作才能顺利前进。可是,有些干部竟然丧失了革命警惕性,也丧失了革命原则。对敌人心慈面软,下不了手,一下手就觉得疼。真也难说,昨天你们还在一起工作,一起有说有笑,忽然间,你的好朋友被抓了起来,或者被隔离审查了,你是会惊讶,会不理解……可是,同志们,各位县委领导同志们,你们不理解也要理解呀!人心隔肚皮,对那些伪装抗日打进来的汉奸托匪,我们为了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抗日的利益,就必须无情地镇压!无情地打击!我们必须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坚决彻底地肃清一切暗藏的敌人!"说到这里,纸烟烧到了常里平的手指,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向地下呸地吐了一口粘痰,又拿起身边的搪瓷缸子喝了两口水,喘息一下,目光在卢嘉川的脸上掠过去,接着往下说,"各县反映,这个工作不好搞,搞不下去。我能理解。因为根子不在下面,不在你们那儿。而在地委内部--"说到这里,他把手向卢嘉川一指,脸涨红了,喘气也粗了,说话也快了,"咱们这位卢司令员,第一个就反对肃托,反对对那些有问题的知识分子进行审查。他在地委会上不止一次提出审查干部要有证据,要实事求是。他说,现在被审查的人,没有几个人有确凿证据,不能这样随便怀疑人,不能动刑,更不能随便处决人……照他这种观点,这种逻辑,我们的肃托工作完全可以停止了。那些钻入牛魔王肚子里的汉奸特务,诡计多端,手段很多,你用善言善语,他能够交待罪行,能够承认自己是混进来的么?证据--是要有证据。但证据不是在敌人手里,而是在我们的头脑里,在我们的高度警惕性里!"

一屋子的干部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常里平那张涨红了的义愤的脸,个个脸上都抑制不住地透露出惊惶不安。

这时,卢嘉川站了起来,神色镇定地看着已经坐在炕沿上的常里平,说:

"常部长,你的话只说了一半儿,那一半儿也请说出来,叫大家明白我卢嘉川都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是罪行。"

"好,说就说!"常里平站起身来,热了,头上冒汗了,他摘下毡帽头,脸还是红红的冒着汗渍,"卢司令员对待托匪的态度,不仅有言论,而且有行动。比如对待安定县那个有严重问题的柳明,不仅十分重视她的医术,而且极力推荐她,叫她去给战场上的伤员动大手术,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敌我不分,货真价实的敌我不分!此外,他对待林道静--顺便告诉诸位同志,她虽是地委书记江华同志的爱人,但是江书记大义灭亲,亲自批准把她抓了起来。"说到这里,他向江华脸上扫视一下,只见那张长圆形的大脸,一刹间变得煞白。常里平立刻放低了声音,"林道静的问题正在审查,可是,卢司令员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几百里路跑到她的被囚处,以审讯她为幌子,实际上是去慰勉她,是去安抚她,把许多战利品送给这位正在被审查的人……卢司令员这种种行为,怎么能够不造成我分区肃托工作的极端困难?怎么能够不造成现在这种裹足不前的局面?好,我先说到这里,有什么意见,请卢司令员发表吧。"

一屋子人又是惊讶,又是惶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卢嘉川的身上。

卢嘉川坐在一把木椅上凝然不动,听任屋里的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过一会儿高xdx潮过去了,他才站起来,声音低低地说:

"常部长的话都是事实。我确实在战斗中使用了柳明的医术,叫她在吴庄战场上及时抢救伤员,及时给伤员做手术。因为这样做,伤口愈合得快。另外,我也去看了林道静。她刚生了孩子,我劝江华同志去看看她,江华同志立场坚定不肯去,我就自告奋勇去看了她,还给没有奶吃的孩子送去了一些缴获的奶粉。我们部队的优良传统'八项注意'里,不是有'优待俘虏'一项么,林道静已经成了俘虏,不管她有什么问题,一个产后虚弱的女人,我们不该优待一点儿,不该叫她和早产的婴儿活下来么?况且那个婴儿还是我们的江书记、我的老战友的儿子……"说到这里,卢嘉川,掏出一条白手帕,擦擦发红的眼睛也擦擦额头。江华用眼一扫屋里的人--发现有些人的眼圈也红了--他心里突然感到不是滋味,有点后悔召开了这个会。

稍停一下,卢嘉川接着说:

"我们根据地缺少法律。不管是多么好的干部,只要有某个人一反映,只要某人一说他有什么什么问题,不管有没有证据,是否有可能,那些信口雌黄的话,顿时便成了金口玉言,这个干部立刻便倒了霉,立刻就变成了审查对象,这种情况,这种做法给我们党,给我们的革命事业,在历史上就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说到这里,卢嘉川的眼睛潮湿了,顿了顿,接着说下来:"远的不说了,目前我们十三分区被抓出来的托派,有多少是真的?--当然,我不否认我们队伍中确实有混进来的汉奸特务。去年行军时,混在队伍里的特务利用黑夜,沿途撒绿豆,给敌人留下追踪我们的信号。但这究竟是极少数、极少数。绝大多数的同志,包括那些被审查的从大、中城市来参加抗日的知识分子,他们满腔热忱,带着献身的精神来到艰苦的抗日根据地。对他们的审查,没有真凭实证,完全不讲法律,就轻易地把他们隔离审查,甚至轻易地就把人活埋、枪毙……这种做法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

"卢嘉川同志,请住嘴!"常里平激怒地站了起来,玻璃球样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紧盯在卢嘉川的脸上,提高了声音--官大了,气也粗了,"你无视党的领导,任意在这个庄严的会上胡言乱语--干脆一句:反革命言论!你竟敢说什么法律!什么法律?我们共产党从来不讲那些虚伪的什么《六法全书》之类的骗人的法律,我们只有纪律,我们只有正确的方针、政策和策略。国民党才搞什么约法--那些资产阶级老爷们才讲虚伪的法律,骗人的法律……你这种种谬论,我就要向上级党反映,直至中央。你等着吧!"

卢嘉川微微一愣,接着又微微一笑。对着大家说,我们党现在是没有制定法律,但我相信有朝一日,条件许可,我们会制定出各种法律的。会有保障人权、保障人身自由的法律的。法律是治国之本,决不是资产阶级所独有。接着,他把头扭向常里平,面色严峻,话锋一转:

"常部长,你不要用大帽子压人,吓唬人,我这个人就是不吃这一套!共产党员要表里如一,要言行一致。你仗着有人支持,欺人太甚!自以为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现在,我就要把你这个人的真面目揭一揭,叫同志们知道,你这个人是不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会场成了常、卢二人的辩论场。与会的人都像看演出似的,全神贯注地观看着。紧张处,连吸烟、吐痰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江华神情沮丧,倚在椅背上,双目直直地望着窗纸,好像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这出戏。

常里平的脸色涨得紫红,把手向身边的炕沿一拍,厉声喊道:

"不要危言耸听!什么我的真面目!难道你这位司令员也要血口喷人么?"

卢嘉川不出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薄纸,举在手上抖了抖,又捏在手里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说:

"常部长,你口口声声说柳明有严重问题,说我叫她在战场上救护伤员是危险的,是敌我不分,是严重丧失立场。可是,你这位组织部长,警惕性最高的共产党员,怎么也偷偷去看望她--当然表面说来是审讯她。可是事实呢,你不但去看了她,对她说了一些博取欢心的话,而且还给她留下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你竟在信上说,柳明的男朋友曹鸿远已经死了,你是如何如何地深爱着她,已经爱了她好几年,现在,你决心要娶她,只要她肯和你结婚,那么她的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仍然是一位好同志……常部长,同志们,我本不想在这种场合举出这个令人痛心的例子,可是,因为常部长是咱们分区肃托委员会的主任,他的做法和言行关系到几百个年轻人的政治生命和肉体生命,关系到我们地区抗日事业的前途,所以,我不得不用这个苦肉计来敦促常部长猛醒。"

常里平听着卢嘉川的话,涨红的脸渐渐变白、变灰。然后又猛地红涨起来。他手中的纸烟在空中不停地划着圆圈,沉吟有顷,口吐白沫反驳道:

"你这个人真的血口喷人了!竟敢如此无中生有,造谣诬蔑!你是黔驴技穷了吧?我和那个柳明有什么关系?真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是想把我们地区的肃托运动扭转方向--按照你的如意算盘,把那些你认为的好人,而实际上却是'托匪汉奸'--这不是我下的结论,这是康生同志在延安发表的文章上说的--通通一个不剩地变成你的好同志,对不对?这办不到!办不到!一万个办不到!"

"常部长,我向你提的是个具体问题,就是你给柳明写信的问题,你应当回答这个问题,光说那些空洞的、吓人的大话不能说明你并无此事。现在,我手里拿着的,就是你给柳明写的亲笔信,难道还需要大家来验证你的笔迹么?"

常里平愣住了。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炕沿边,两眼茫然地望着江华,似乎企盼他的援救,来整治这个狡猾难缠的卢嘉川。

听到常里平竟给柳明写了求爱信的话,江华被震动了。他不相信他一向倚重信任的常里平竟会做出这等事来。可是,他也深知卢嘉川的稳健、干练和诚实,如果没有这种事,如果他手中不是捏着那封情书,老卢绝不会当着这么多的干部,在地委扩大会上说这种话,做这种事的。他为难地沉默了一阵,又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

"我们这里的问题和矛盾,地委已经汇报到边区党委去了。我想,不久,上级党会有明确的指示的。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

他的话刚完,卢嘉川马上接了一句:

"我也已经把这里问题的严重性,反映到边区党委和党中央去了。我相信阴云就会散去,中央会正确处理我们这里的问题的。"

"我也相信卢司令员的反党言行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党绝不会允许一个反党言论已成一套的人留在党内踞守高位。"临出门口,常里平瞪着卢嘉川,又甩出了振振有词的话。

众多的干部们,似乎看到了一出出人意外的戏,有人兴奋,有人沮丧,也有人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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