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凉风吹散了白日的炎热。

道静刚转移到一个堡垒村,住在一家贫苦的农民家里,忽然,江华到这个村找她来了。

道静已经好久不见他了,也很少联系,乍一见面,她愣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林,你又负伤了,现在完全好了吧?"江华黑苍苍的脸,长了满腮蓬草似的胡子,人显得苍老了。

"完全好了,没想到你会突然来……"道静说不下去了。江华的到来勾起她深深的伤痛,她认为他俩虽然有些观点不同,但总还是共同战斗在抗日斗争中的战友。她上次对他态度虽然不好,可是,那是因为他太叫她失望了。她负伤,她打死了弟弟,他都不来看看她。听说,他对别的干部都做了自我检查,承认了肃托扩大化,承认伤害了自己无辜的同志。然而,作为丈夫,伤害了自己的妻子,他怎么就不诚恳地向她承认错误,承认伤了她的心呢?他不道歉,也不来看她,这种夫妻关系,她不敢想,想起来就十分难过。每当看见曹鸿远为了柳明,压抑个人痛苦的凄惨神情,她就替江华感到内疚。不是他主观、脱离实际地盲目照搬上级指示的错误做法,又何至于生生拆散了这一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人……现在,他突然来到她的屋子里,小冯出去了,昏暗的屋里只剩下他们俩,道静更加感到不自在。

江华默默地坐在一条板凳上,许久都不出声。不知他是一肚子怨愤,还是满腹的委屈。

道静坐在炕沿上,终于轻轻地说:

"老江,你近来身体怎么样?怎么留起这么长的胡子来?我常想方方,可是,总没有时间去看看他。你去看过他么?"

"看过两回了。你这个妈妈,还想得起自己的孩子?"

"老江,你冤枉人,我为想孩子常常偷偷落泪。我负伤、养伤,现在好了,可是基层工作那么忙……而你,你有马,可以骑着到处走,我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得凭两条腿走路。"

"我不是送给你一匹马骑么?"江华睨着道静说。

"早送给老百姓了。"道静低声说。

"不说马了,说你的忙。你忙,可是,你忙出什么结果来?你知道么,许多绅士、统战对象都到地委机关去告你和曹鸿远。你们只知道基本群众是靠山,却侵犯了上层人士的利益。"

"侵犯了哪个上层人士的利益?老江,你要说清楚。"

"秋水村的大绅士刘继功家的枪支,你们纵容群众,用粗暴的手段取走了,有没有这回事?"

"有!"道静激动了,"有人出人、有枪出枪,这是《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明确规定的。你这个地委书记怎么连这点起码的原则都忘记了!你不要高高在上,请你到秋水村的群众当中,听听他们的呼声好不好?这件事,你好像早就批评我了,现在又来……"

小屋的空气,又有了火药味。

江华不出声,站起身在小屋各处巡视起来。这是一间矮小简陋的小草房,炕上一张破席布满了窟窿眼儿。一盏小豆油灯昏昏暗暗地挂在露出草秸的墙壁上,更加显得空空的四壁,像个黑黑的大洞。一个小锅台就垒在炕角边。炕上除了一条破被,就是孩子样的大而脏的两个养麦皮枕头。

江华嘲讽似的望着道静,似笑非笑地说:

"凭这间小屋,凭你现在还住在这样人家,你依靠贫雇农的意识,已经表现得非常充分。现在环境非常紧张残酷,上层人士多数都和敌伪方面的人有关系,他们怕八路,怕身家性命受损失,住在这种人家,他们绝不敢向敌人告密。我看比你现在住在这样穷苦人家更可靠些。何况敌人方面对这些上层人士比较放心,也想争取他们,自然想不到这样人家会住着八路。所以,现在我们完全不必非住在这样的贫苦人家不可,住在这儿反倒容易暴露给敌人。"不等道静开口,江华一反常态,竟滔滔说起了当前的形势:今年(一九四一年)起,敌人对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兵力大量增加,华北派遣军司令,换成了冈村宁次。这个人野心很大,侵华战略方针有了改变。过去用"治安肃正",着重军事扫荡。现在提出了"治安强化运动",所谓"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强化伪军、伪组织,加紧特务活动。推行"自首"政策,极力破坏我地方党政组织。同时疯狂地屠杀镇压,妄图叫群众屈服。经济上对我们严密封锁,实行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此外又加强了碉堡政策,一片片、一块块地分割、封锁,一步步蚕食我根据地。我们卜三分区首当其冲,形势更加险恶。说到这里,江华责备道静没有认清形势,还在依靠贫雇农,忽略了上层统战工作。这样下去,其后果不堪设想……

道静心里很乱。江华的话并不新鲜,她勉强听着,却像没有听见。她曾盼望江华来看看她,不料他来了,又是一套新的训诫。形势日益险恶,她深有体会,要不,她们怎么一天甚至半天就要转移一个村庄;就是住在一个村子里,也常换人家呢?怕的是特务告密。她忘不了一区区长王福来牺牲的痛苦教训。王福来是个农民出身的好同志,因为特务告密,敌人突然包围了他的住处,威胁利诱,王福来坚决不投降。他和警卫员小红,从窗户垒成的枪眼里,一枪一个打死了十几个敌人。敌人无奈,就从房顶上挖窟窿放火烧房子。二人最后把枪拆掉,就在熊熊大火中英勇地牺牲了。道静一想到王福来这样的一些同志不断被敌寇杀害,心里就很难过。抬起头,对江华凝视片刻,淡淡地说:

"根据当前形势,上层工作重要,不可忽视,我完全同意。但我们对他们的政策是争取,是团结,不是依靠。可依靠的、真正关心共产党、八路军生死存亡的,还是基本群众--也就是贫雇农、工人和知识分子。我所以愿意住在这个小不点儿的简陋屋里,是因为房东大娘、大伯真正关心咱们,热爱咱们。我一来,老大爷成夜为我在外面站岗放哨,有了情况,他们会掩护我,或者下到他们挖好的地道里。我觉得住在这些贫穷的堡垒户人家,比住在地主绅士的青堂瓦舍大宅院里可靠得多,心里踏实得多。"

江华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他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条破板凳上沉思有顷,抬起头,忧郁地看了道静一会儿,忽然说:

"小林,我想向你提个建议--我们离婚好么?"

道静大吃一惊。怎么江华忽然提出这个意见来?她坐在炕桌旁愣住了。

怎么回事?江华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政治上被伤害的是她,而不是他。是丈夫伤害了自己的妻子,是他对不起她。几个月了,他不来看她,甚至负了伤,他都不来。今天来了,除了批评她工作上的过失,还突然提出离婚。意外,太意外了!她原以为提出离婚的应当是她--她有过这个闪念,却被她意识中的种种理由打回去了。现在,他倒先提出来,道静的自尊心似乎受到强烈的损伤。她靠着泥坯墙,心悸,浑身发软,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江华--他也泥胎般呆坐在板凳上。

"老江,你的意见很意外。是什么理由?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可是早就想过了。你--本来就不应当属于我。一九三五年冬那个大雪的夜晚,我铸成了大错--我拿你的友情当成了爱情……"

寒冷的北平,深夜,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在一条寂静的小巷里,道静正在公寓的灯下写着什么,江华冒着大雪来找她。她向他滔滔地汇报着"一二·九"以前,经过斗争,北大学生成立了学生自治会,并且即将参加平津学生联合会的情况。忽然,她一向崇敬的江华,说出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道静,今天找你来,不是谈工作的。我想来问问你--你说,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么……"

道静望着江华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热情激动的大脸,明白了他的意思。悲痛、欢欣、幸福么?她样样都感觉到一点,可是又都模糊不清。他就要变成自己的爱人么?可是,她深深爱着的、几年来魂牵梦绕的人并不是他呀!她含着热泪走到屋外。雪很大,晶莹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吹卷着、飘舞着,屋顶、树梢、地上一片洁白,她望着这洁白的梦幻似的世界,心中和这茫茫白雪一样茫然。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江华,而是卢嘉川。他带着手铐脚镣站在她的面前,用明亮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他还用低低的充满激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

"小林,小林,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这是他写给她信中的话,此时却这么清晰地响在她的耳旁。

她的双脚埋在院里厚厚的积雪中,雪花飘洒在她的头上、脸上。天气严寒,风像刀子样刮着脸颊。可是,她什么也觉不出来。心里、口里只是重复着卢嘉川的话:"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

不管她心里交织着几多矛盾,几多痛苦,毕竟,她是个女人,卢嘉川不能复生,她需要爱抚,需要伴侣。最后跑回屋里,答应了江华的要求。从这个夜晚起,她决心永远属于可尊敬的战友和老师江华。

江华向道静提出离婚,说出她本来不应当属于他,是他错把友情当成爱情的话。这像一把利刃戳在道静的心上。她的艾怨一下子变成了深深的自责--这能怨江华么?他爱自己并没有错,他当时提出和她结合也没有错,这一切都怪自己。既然对他没有深沉的炽热的爱,既然对他只是尊敬,只是友情,为什么又轻率地和他结合呢?曾经和余永泽走错了一步,造成了多少痛苦,才终于分开了,怎能又和江华再闹离婚--即使这个结合,并没有带给道静多少幸福与欢乐。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打算和江华离婚。即使再度遇见了卢嘉川,即使他们彼此还在深深相爱,可是,好像有多少道绳索捆绑着道静的心,尤其是有了方方这个儿子--是她和江华共同生下的儿子之后,由于爱方方,她不愿方方失去亲生的父亲。

"小林,你怎么不说话?说嘛,你的意见怎么样?"江华在催促了。

"不,我不离。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道静的眼睛闪着泪光,"老江,你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来?"

"很简单:为了你的幸福。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同意离?我以为你早就想和我分开呢。"

"不对,我没有想过要和你分开。"道静的态度冷静、坚决。

"为什么?你又不是笃信三从四德旧式的女流之辈。"

"不三从四德,可我是共产党员,我要遵循共产主义的道德。而且,我们还有了方方。我爱方方,不想叫他缺父少母。"

江华坐在板凳上,双手抱住头不出声了。

一个影子闯入道静沉痛的心灵,"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你,这是无以补偿的憾事……"不久前,那个醉心的时刻,卢嘉川所说的这句话,像是一股滚热的溶浆,流荡在她的心上。他流着泪,她也哭。她送手绢给他擦泪,他那么珍重地收藏起她的手绢。他的话说明他无意破坏她的家庭,说明他愿意道静和江华的关系继续下去。正因此,他才那么悲伤。她也是。

"小林,我没有说气话,也不是一时冲动。我确实觉得你不该属于我,我不该攫取你。虽然有了孩子,但他不会妨碍你寻求幸福。咱们还是结束这段婚姻关系吧。"江华面孔严肃,像恳求,又像命令。

"不,绝对不离!"道静也是面容严肃,口气斩钉截铁,"老江,你想想,我们现在离婚,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不否认我爱卢嘉川始终不渝。我不否认我对你的友情胜过爱情,可是,木已成舟。我们三个人都在农村抗日根据地里工作,而且又都分配在一个地区,假如,我和你离了婚,去和他结婚,还带着一个儿子,那么在封建意识还很严重的广大群众中,在众多的同志中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这点么?而且老卢也绝不愿意--绝不愿从你身边把我夺过去。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你以为我离开你会幸福么?错了,也许我会更痛苦……命运已经把我们推到这种境况,我承认我软弱,顾虑重重,我现在还没有勇气改变这种命运。"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江华低着头,好像自言自语,"一个坚强的人,有时又很软弱。一个骄傲的人,有时又这么自卑。难道真是命运的主宰?"

一丝暖意流过道静的心坎。她感受到江华的离婚建议,不是自私,不是嫉妒。这里有他的歉疚,有他的悔恨。她抬起头,望望江华那双忧郁的红红的眼睛,不知怎的,一种悔恨、自责使她赶快扭过脸去,半天,才出声:

"老江,我确实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好母亲。只顾工作,许久都没有去看看方方,真对不起孩子。等柳明的事有了着落,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方方。"

"去那个地方有点凶险。离村三里就新安了岗楼。我已经看过了,孩子长得还算结实,能坐在炕上,也会爬了。你忙,就先不去吧。"江华声音温和,虽然嗓子有些沙哑,"奶娘一家对他挺好,你放心好了。"

听江华说起孩子,道静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簌簌地洒在衣襟上: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他……我想孩子……这可诅咒的战争!我真恨不得马上打跑日本……"

"我承认你说的是真实思想。可是,我反复考虑,咱们还是离婚好。长痛不如短痛,我忍受不了你现在加给我的痛苦。"江华又重提起刚才的话题。

"不,我绝对不离。老江,请你不要再说了,难道我不痛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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